琱生鍑與厲王事件＊

（臺灣）程一凡

（臺灣“中央”大學(xué) 人文研究中心，臺灣 桃園 320）

一 緒 言

同銘琱生鍑一對（2006FWXJ1：7－8）①另有一種顯然源自夏家店上層文化的“銅豆形器”，學(xué)者如劉莉也稱之為“銅鍑”，但形制、器譜與本文所論器差別較大。本文之器多數(shù)學(xué)者稱為“尊”，為何稱“鍑”見本文第三節(jié)。參考劉：《銅鍑考》，《考古與文物》，1987年，3期。于2006年底陜西省扶風縣城關(guān)鎮(zhèn)五郡西村地下窖藏與多件青銅器同時發(fā)現(xiàn)、發(fā)掘。［1－3］與琱生有關(guān)的名器傳世已有五年召伯虎簋（有訛名之為五年琱生簋的，以下稱甲器）與六年琱生簋（以下稱丙器）二件，20世紀中晚期又著錄了三起琱生器（琱生鬲、琱我父簋與蓋）。［4－6］扶風新出土的二器（以下通稱乙器）銘自出土、公布以來各方解讀成果不下二十余家［7－13］，惟所執(zhí)不一，而推敲猶慳得當。

我們先把時間框架建立。所幸三器銘皆著年月日：甲，五年正月；乙，五年九月；丙 ，六年四月，跡事本末前后聯(lián)貫。則該鍑之出現(xiàn)正可解僅有甲、丙二傳世器時所未可解之疑迷。惟三器的所謂五至六年屬西周何王則為必需解決之問題。好在多數(shù)學(xué)者已認之屬厲王時期，持此意見有李學(xué)勤、朱鳳翰［14］、早期林澐［15］、馮時等家。綜合各種因素、條件來看，這框架是正確的。也有學(xué)者曾就甲、丙器上雙耳的象征鳥頭飾作了闡釋，認為與西周中偏早期簋耳上的一些鳥頭飾相當，其實非是。昭、穆王時器耳上的鳥頭多是寫實的，如簋、伯作簋等的鳥啄突出，整個鳥頭清晰可辨。甲、丙二器的鳥頭恰反是，其啄含耳把，鳥頭與器耳溶為一體 ，其寫意裝飾的作用大過寫實。此種抽象隱形之鳥頭顯自前期之具象形制演變而來，故斷為中早期恰失其意。也有學(xué)者據(jù)郭沫若舊說把三器訂于宣王時，其實銘中要角召伯虎雖事厲、宣二朝，三銘聯(lián)讀則知當時伯虎尚年輕，地位亦非日后宣王擁立重臣之可比，三器識為厲世自比宣世合宜。

先著錄琱生鍑（乙器）譯字，并加標點與銘行數(shù)序如下：

1.惟五年九月初吉召

2.姜以琱生織五尋、壺

3.兩，以君氏命曰：“余老止，

4.我仆庸土田多柔。弋

5.許勿使散亡；余宕其

6.參，汝宕其貳，其兄公?！?/p>

7.其弟乃余惠大璋。報

8.婦氏帛束、璜一，有司眾

10宗君休，用作召公尊

11鍑。用祈通祿，得純靈

12終，子孫永寶用之享。

13其有敢亂茲命？曰：汝

14事召人，公則明亟。

吾人分析首重晚周社會結(jié)構(gòu)之大框架（第二節(jié)），然后進行乙銘釋讀（第三節(jié)），乃至甲、乙銘聯(lián)讀（第四節(jié)），最后三銘聯(lián)讀（第五節(jié)）。

二 宗法制約

破解此三器銘義難度不低，三銘中人物的身份、稱呼、角色不但繽紛，且有變化，形成障眼煙霧。且甲銘下款簡略，故從器主辨認開始問題就較棘手。更糟的是在乙器出土以前，關(guān)于甲、丙二銘專家們早已作過一番揣測，今加上乙器，專家們多仍由其舊路。如甲銘中有“土田”字樣 ，丙銘中有“獄”，于是絕大部分學(xué)者便如前堅持此三銘記敘的是琱、召二家田產(chǎn)訴訟問題。①只有極少數(shù)學(xué)者識得銘記與訴訟無關(guān)，也看到銘記討論的是《土田產(chǎn)品之分配問題》，可惜王玉哲先生已不及見琱生鍑銘了。王：《琱生簋銘新探＇跋》，《中華文史論叢》，1989年1期，98頁。如今吾人解讀，則1）不必循過去在數(shù)據(jù)不足的環(huán)境下所形成有誤解的讀法繼續(xù)下去，而必須充分利用三銘聯(lián)讀的優(yōu)勢。2）通過聯(lián)讀而把繽紛的人物關(guān)系弄清，此為本節(jié)的主要工作。3）澄清之依據(jù)除了聯(lián)讀之外，應(yīng)就茫無頭緒之中采最保險的進路，也就是先據(jù)其不變者，而封建鼎盛時代最牢不破者莫過于宗法制約。

三銘所記的人物同人異稱現(xiàn)象較嚴重，于是我們先把人物分為說話與不說話兩種。全三銘中發(fā)言說話的人不過三，乙銘中僅一人發(fā)聲說話，那就是“婦氏”，即召姜，謚幽姜，是甲、乙銘中“君氏”的夫人。乙銘中未開口的或不在場的人物里最中心的是“君氏”，甲銘亦稱 他“公”（西周“公”、“伯”未如東周以爵秩分）［16］，謚幽伯，吾人可稱之為老召公，第7行的“其弟”是他的弟弟。第10行的“召公”非同人，即丙銘中的“朕烈祖召公嘗”，毛傳《詩·甘棠》；“奭，音釋”，音同“嘗”，是有周第一代召公。

三銘中另一個開口說話的人是琱生，但在乙銘中他未參加對話，僅有獨白。他是召人，吾人由琱生鬲其父名中有“仲”字可推他是小宗出身。其他證據(jù)包括1）甲銘描述他往來為召府送信，并敬稱召虎為“伯氏”，可見在族中地位不高。2）他兩次鑄器（乙、丙）贊名時都不提考、祖，周人作器追遠例多就近而遠，琱生兩次鑄器都僅遙舉烈祖召公嘗?！抖Y記·喪服小記》說：“庶子不祭祖、…不祭禰（即父）者，明其宗也?！泵鞯木褪切∽?，正因其系旁庶，其祖、禰不能和大宗之人相提并論，故琱生在二器中都僅托遠祖召公之名。3）他鑄器禮事其宗（如丙銘），盛冬鈴、劉源等先生都隱約提過此傾向與旁庶宗人身份有關(guān)［17－18］。

第7行記：“其弟乃余惠大璋”，說君氏的弟弟送我（琱生）一大玉璋。在宗法制度下“公子不得宗君，君命嫡昆弟為之宗，使之宗之。”（《禮記·大傳》鄭玄注）這里的“宗之”就是以宗事事之，也就是族君之弟有代表族君和旁庶成員（如琱生）打交道的禮儀，而族君自己卻不便出面。為什么又是君氏夫人、又是族君之弟來看一個旁庶宗人？琱生在十一年師簋銘中為宰，宰職司王家務(wù)（如蔡簋銘），顯然五年時王對琱生已有所任命（何職則不知），不然召府上層人物不可能有求于他。也許讀者會問：怎么一個旁庶宗人能任王宰？其實晚周官僚體系中已容納了一定數(shù)量的旁庶成員，尤循涉王役職、軍職等管道而進，另文再敘。

第10行的“宗君”僅出現(xiàn)于琱生的鑄器上（乙、丙銘）。王國維說：“庶子不得禰先君，又不得宗今君。”正由于一族中大小宗的區(qū)別禁忌多，當時族長一概稱“君”而不加“宗”字。甲、乙銘中老召公稱“君氏”，不但琱生如此稱呼他，連他兒子在甲銘中也這么稱呼他。但這“君氏”不可能是琱生的“朕宗君”，除了上言的宗法因素，政制因素則在于有周的以“君”轄土。傳世紙和金文獻中都有“邦、冢君”的稱呼（如《書經(jīng)》），古注家多把“冢”字誤解為“大”，其實該稱呼應(yīng)讀為“邦君（如衛(wèi)鼎、梁其鐘）和冢君”（稱“?！本?，以“國民族葬”之故，見《周禮·春官宗伯》）。邦君轄土，而有家即有君，但尤以無王命制轄責任者謂冢君?！妒酚浰麟[·燕召公世家》說：召公封燕，“以元子就封，而次子留周室”，于是此支“食采于召”（《詩·甘棠》毛傳），則無轄土矣。金文中稱族長類以“君”名，如簋、叔噩父簋、孟姬簋。之所以只稱 “君（氏）”，除了因族內(nèi)治理公共化以外（《禮記·大傳》說“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也”），也有不以“宗”名而矮化了這些無土可轄君之意。所以“宗君”作為名詞在西周器銘間罕見。

以上通過西周的宗法制度及政治架構(gòu)吾人理解為何“宗君”并非西周流行的族長通稱?！白诰痹诖思确抢险俟肿羁赡苁钦l呢？《詩·大雅·板》傳：“王者，天下之大宗，”王國維、童書業(yè)等皆以天子為海內(nèi)之大宗［19］［20］。在時間上如果旁庶的琱生僅遙舉遠祖召康公，則空間上的平行是奉今王為“宗君”?！洞笱拧ど瘛す珓ⅰ罚褐芟裙珓⒃笆持嬛?，君之宗之?！逼鋫鞣Q“為之君，為之大宗也?！眲t君得以“大宗”宗。厲王時器駒尊銘有說的“保我萬宗”語，此“萬宗”不是時間上的“萬世”，因為此語主詞是一個人（“王棚下不其”），而是空間上的繁衍，反映厲王時 “萬宗一家”的信念非常強烈?！对姟ば颉酚洖橹S厲王作的《大雅·板》說：“大宗維翰，…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闭f大宗需要人翼護，宗的嫡子需人拱衛(wèi)（皆指王），則在當時的傳媒中王可以 “大宗”、“宗子”稱。①以王為大宗的觀念古學(xué)名家金景芳曾有辯駁，但金先生對〈板〉詩的句讀頗有問題，其所本之乾嘉程瑤田之說亦復(fù)錯誤。程氏所謂“不當有大、小宗之名”以及“宗法者，為大夫、士立之”皆極后世之臆斷，乖離古教。程：〈宗法述〉，1頁反－2頁正?！蹲诜ㄐ∮洝贰Ｖ禅P翰先生以為西周之時有"嚴格的宗法等級關(guān)系"還是大體正確的，《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331頁。

周厲王本人似尤強調(diào)宗親觀念。晚周政體組織已日趨規(guī)劃［21］，為王或特別感到需重振宗法，以一己為中心，凝聚政權(quán)。他名其征夷納和紀念鐘為“宗周”，自鑄的簋銘也說：“肆余以豪士獻民爯先王宗室，‥‥用令保我家、朕位身”，“宗”似與他相依為命。駒尊（或稱犧尊、騾駒罍等）銘中向王說：“王弗忘厥舊宗小子。”為益公之孫，益公鐘出土于山東鄒縣，疑周公后，是為“舊宗”；益公排行在中（元年師簋），父復(fù)名仲，則確為旁庶，情形與琱生平行，若可向王當面認宗，為何琱生不可？琱生若在王宰治下任事，董王宗事（周、召本同宗），那么琱生更有資格昵稱王為“朕宗君”了，何況以君稱王在晚周并不鮮見（叔邦父簠：“用從君王”）？

三 乙銘通讀

人稱與人物關(guān)系弄清了，便可通讀乙銘。僅擇要澄清九個關(guān)鍵詞（數(shù)字為行次）：

4“柔”—李學(xué)勤、陳英杰等先生已識［7］［8］?！叭帷鄙喜俊懊鼻熬Y橫兩端向下彎如弓，與“刺”不同，“”則首橫打直或折如向上示意之箭頭。在甲銘中此字作“”。

4“弋”—射也?！稌ざ嗍俊罚骸胺俏倚疫竺??！奔酵?、覬覦意，此處作“設(shè)或”解，甲、乙銘皆見，助恭敬假設(shè)語氣。

5“宕”—為甲骨古字，今人訓(xùn)“蕩”等，皆附會迂遠。“宕”字之造，藉室內(nèi)之石比重物難移，會滯留之意。甲骨文“惟宕犬，從，亡災(zāi)?！保?2］“宕犬”就是留滯于犬方?！板达嫛奔础傲麸嫛保?3］。簋記他母親在戰(zhàn)役中“休宕厥心”，是鎮(zhèn)靜其心的意思，方鼎說：“常安永宕乃子心”，是說使我心穩(wěn)當踏實。金文另有 “宕伐”一語（不其簋蓋、四十二年逨鼎等）應(yīng)為重力打擊之意（由此引申，則得《說文》訓(xùn)“過”之義）。此字并出甲、乙銘，“汝宕其貳”就是“你留下二成”。

6“兄”—《說文》：“兄，長也。”即多，芮伯刺厲王詩《大雅·桑柔》：“倉兄填兮‥‥亂兄斯削。”毛傳：“兄，滋也”，即增加。段玉裁注《說文》“兄”并釋前引詩：“《爾雅》曰‘男子先生為兄，后生為弟。’先生之年自多于后生者，故以‘兄’名之?！蔽迨咦种蟹蕉Γ骸敖裥诸痢?，就是多給你土地的意思。叔父卣：“余兄為汝茲小郁彝”，就是我多給你做個小飲器。乙銘的“其兄”就是 “其大部分”。

11“鍑”—辛－劉、何景成等先生已識［7］。此字于二器銘間亦異體：7號器字作“”，8 號器字為“”，《說文》：“，古陶器也，從豆，聲?！眲t與7號器字為同聲假借，又云：“鍑，如釜而大口者。”該字出于“復(fù)”，“復(fù)”字形為二等器向物，不知是否本為量器？

14“公”—自造此字之始已有公平之意，金文則自周初圉方鼎“休朕公君燕侯”到西周末的伯“公”父簠，這“公”字若不作抽象解就無解。則，矩也，“公則”是以公為則，《詩·卷阿》：“四方為則”，就是做四方的榜樣。

銘文大意如下：這一天召夫人給我織物五尋、壺兩個，轉(zhuǎn)達老召公的話說：“我老了，不視事了。我那幫子人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老是受人壓榨，能不能允許我們所獲不散失？如果我押下三成，你就拿個兩成，大部分還給公家?！闭俟牡艿芑葙n我一玉璋。作為答禮，我給了夫人一束帛、一佩璜，辦事人等嘛奉送了兩個玉璧。我向宗君揚臂贊頌，鑄此鍑來紀念遠祖召公，并祈永受照顧，直至純靈圓寂；子孫也永遠寶愛這器，用來祭祀。您的這個任務(wù)我那敢馬虎？您說過：“你處理召人的事，得以公正為原則，透明到極致?！?/p>

其大意雖得，如何精確地解其所指？主要是吾人對西周的諸制度知道得太少，例如政府歲入情況如何？貴族“采田”所得如何分配？確實，之所以稱“采”（文作手自地抓物狀）是不是因為大人們僅能抽取部分，而地權(quán)、物權(quán)仍屬王室？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么老召公夫婦要瞞起一些糧產(chǎn)來是合理的（但就不合法了）。問題是有采地的貴族也是物產(chǎn)的經(jīng)營者，所以最合理的“分成”法似是：在他們得到地上所有收獲之后，按西周的“徹田”法交稅?！皬靥铩狈ㄐ杏凇疤镔x”制之前，在田賦制度下，政府每年按定額征收；“徹田”則由專員就地估計該年收成，以責征納之量?！皬亍弊直玖x久晦，其實應(yīng)即履畝出稅之意［25］。日本至德川時代猶行此制［26］，因而是一種較松散而因收獲量制宜的征取［27］。但這種彈性苦了西周晚期王畿內(nèi)的貴族們，銘文第4行“多柔”就是說蹂躪多，即多被榨取之意，總之，5、6行所謂的你我“宕”幾成就是把幾成的收獲押下，不照實報告全額。在西周不甚精準的稽征機制下，這完全是可能的。問題是：為什么召家近年老覺得“土田多柔”呢？同時，由第二節(jié)知琱生僅一個旁庶宗人，為什么族君夫人和族君之弟來向他頂禮示好？而示好之余，為何他猶似故意與他們保持距離？我們?nèi)舭鸭足懞鸵毅憣ζ饋砜?，答案?yīng)較為清晰。

四 事出有因： 甲、乙聯(lián)讀

甲器的鑄作人是召伯虎，他也是三銘中三個說話人之一，乙銘中雖沒他，但他在整樁事件中是要角。他是老召公的嫡長子，所以因貴族身份而稱“伯”（禮稱“伯氏”）。甲銘全文是：

惟五年正月已丑，琱生有事，召來合事，余獻婦氏以壺。告曰：“以君氏命曰：余老止。公仆庸土田多，弋伯氏從許，公宕其參，汝則宕其貳；公宕其貳，汝則宕其一。”余惠于君氏大璋，報婦氏帛束、璜。召伯虎曰：“余既訊。俟我考、我母令，余弗敢亂。余或至我考、我母令。”琱生則堇圭。

大意說：琱生從召地來找我有事，轉(zhuǎn)達老召公的旨意，原來在乙銘婦氏向琱生所提差不多的條件卻于八個月前透過琱生的口早向召伯虎提過了。甲、乙二銘在敘事上有很多平行處：1）發(fā)起人都是召公夫婦；2）討論的事情都是召公家土田受“”（“柔”），說希望保留些耕作盈余；3）方法都是以分成方式動之以利：“公（琱生語，指老召公）宕其參，汝則宕其貳；公宕其貳，汝則宕其一?！?）在拉攏第三者之余，很明顯地老召公夫婦面對的第二者（忽攸的對象）就是公權(quán)力，這由乙銘婦氏說的“其兄公”（大部分還是讓公家去處理）更可證實。5）琱生在二銘中都出現(xiàn)，但變換了角色：在甲銘中他是信差，而在乙銘中他自己成了被游說的對象。這是怎么回事呢？

甲銘反映的琱生帶老召公的口信去見召伯虎，可以從傳世史料中得出背景?！对姟ご笱拧そ瓭h》說：“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鄭玄箋詩《崧高》中“徹”字 說 ：“正其界收，定其賦稅”（據(jù)監(jiān)本）。故《江漢》詩記的是周王命召虎收土田之成，朱子集傳以此詩屬宣世是億測錯了。與此詩平行的《常武》確屬宣世，而此詩實屬厲王期。試想宣王時召穆公形同亞父，王不應(yīng)如詩文稱他為“召虎”，《江漢》詩 中 王對召虎說：“無曰：予小子”（別謙虛地說：我是后生小輩），反映召虎當時非常年輕。詩中的賜授亦不像是對 “ 老成人”的樣子，故論年齡與時間的配合，此詩之作應(yīng)在厲王時。《竹書紀年》載宣王六年王返自徐，對“召穆公”亦有所命，但召伯稱“穆公”為后來事，與《江漢》詩所言無涉。

倒是典籍失載的一段史事可由青銅器的出土而填補?！吨駮o年》載厲王三年淮夷侵洛，鐘（宗周鐘）說：“南國子敢陷虐我土，王……撲伐厥都，子乃遣間來逆昭王。”記的是王反攻南征，淮夷投降。據(jù)一般訂為厲王器的鄂侯馭方鼎銘，王南征車駕及于鄂，與鄂侯馭方盟而旋?！督瓭h》詩中言“淮夷來鋪”，即鋪拜見王，與鐘、鄂侯鼎銘所記合。1982年更出土了五祀鐘，厲王說自己“作厥王大寶”，是因為“文人陟降，……授余純魯，用不廷方?！北硎緫?zhàn)事已結(jié)束。《江漢》詩記王凱旋而歸甚明，那么在返師次于漢滸時命隨駕的召虎徹其四方疆土，以求敷支軍費是合理的。若厲王五年征伐已告竣（五祀鐘的“祀”即“年”），則該任命時必在四年杪，故五年初甲銘之記正應(yīng)王頒徹疆土之命。至于王南征，召虎為何隨侍，則或與召家世代皆董南事有關(guān)（見《陶齋古玉圖》之太保玉戈）。

老召公的土田收入與兒子的為何不是一家，則關(guān)于西周經(jīng)濟社會狀況吾人所知太少，且受錯誤印象左右太多。當時貴族父子經(jīng)濟彼此獨立，參考效卣、尊銘應(yīng)可見。故五年正月老召公遣人跟兒子接頭談土田征納事（“琱生有事，召來合事”），召伯虎王事靡盬，顯然住在京中。召地（今歧山縣西南）離京（今長安縣西）有一百公里開外的距離［28］。琱生身為族中旁庶成員，這傳達的事就落在他的頭上。（族長常差族中年輕人辦事，像生史簋就說：“召伯令生史事于楚?！保┻@公私交侵的事使老到的召虎很為難，從甲銘中琱生說完事后召伯虎的反應(yīng)也可見出癥結(jié)，他說：“知道了，父母的旨意我聽著，不會怠慢的?！钡酉碌慕Y(jié)論是 “ 余或至我考、我母令”，“至”是達到、落實，是說：我也許能辦到吧，又留了一些轉(zhuǎn)圜的余地。封建體制下父母所命一般聽從，但甲銘中的這“或”字透出玄機：父母之命若是名正言順，做兒子的哪敢說個 “ 或”字？顯然這樣的請托使他頗猶豫，這情況琱生若是機靈不會沒看見。

我們再看琱生鍑的器形，可能會倍增憂忡。此器李學(xué)勤先生稱為“大口尊”，銅鑄者為西周銅器之僅見。類似器皿皆陶鑄，其形制紋飾與周原、周公廟等遺址所出最為相近，除少量出墓葬外（且多為女性），以鑄銅作坊等工地為常見。故此器似為周族工役人之實用物，使用者地位不可能高，侯、伯等男性貴族墓葬中從不見此物［30］?，h生用此形鑄器可能謙虛地表示他僅周（尤其是王）族的一名充役人員?？傊?，乙銘反映婦氏臨時想動琱生以利，恐怕為時已晚。因為乙銘的結(jié)論是“其有敢亂茲命？”說他不會忘記“宗君”的囑咐，特別在召府的事上會秉公處理。這與甲銘召伯虎模棱曖昧的回答對起來看，不令人替老召公夫婦擔憂嗎？

五 公私?jīng)_突的落幕

丙銘是召府悲劇的結(jié)局。丙器的鑄主是琱生，鑄時是次年四月，銘記大部分是王在散朝后召伯虎過來和琱生說的話：

就文氣而言，本銘在金文辭中顯出結(jié)巴，是琱生全錄召伯虎口氣，還是琱生自己行文素養(yǎng)有遜？本文亦充分反映琱生面對召虎地位的低下，即使由乙銘吾人知琱生緊抱著“朕宗君”，但有關(guān)鞠問之事，他是不能參與的，還只能從召伯虎口中探知情況。而召伯虎的較長敘述反映他既是調(diào)查者，也是被調(diào)查者的雙重身份，哀戚中不失尊嚴。

《書·呂刑》有“一人有慶，萬民賴之”語，①今本〈呂刑〉作“兆民”，據(jù)郭店〈緇衣〉第13簡改?！坝喔鎽c”不是說有什么慶典，而是說刑案總算有結(jié)果了。召虎把處置情況總結(jié)了一遍，根據(jù)他的話吾人可確定：1）以上婦氏所言的私相授受已經(jīng)曝光；2）召家人得到懲罰。為什么呢？丙銘記召伯虎說：“公厥廩貝，用獄為白，有底有成。”第一句話明說老召公所蓄全部充公，第二、三句話是說通過刑訊，得到供詞（“為白”），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大多學(xué)者認為三銘所言是民事糾紛，但銘中既不見兩造誓詞（如匜、散盤），又不見諸司蒞證（如衛(wèi)盉、二衛(wèi)鼎），且彝銘中有“獄”字樣的總免不了動刑，②《說文》認為“獄”字代表二犬為守，但中間何故放個“言”字？蓋狀二犬相向逼噬而取供詞貌。坍盨銘：“勿使暴虐縱獄”，用“暴虐”來形容“縱獄”，則“獄”本義應(yīng)為刑訊。則此非一般民事訴訟而為刑獄亦明。

老召公夫婦在丙銘中的新稱呼 “幽”是謚號，半年前猶健在的人突然物故，且以“幽”為謚并非佳報。召虎在銘中措辭低調(diào)：“亦我考幽伯、幽姜令”（都是亡父母的意思），側(cè)重他在事件中的被動地位。他又說：“余以邑訊有司：余典勿敢封?！保ㄎ乙淹ㄟ^地方照會有關(guān)單位：我的賬一切公開），最后說：“今余既訊有司曰：俟命。今余既一名典獻。”（我通知了有關(guān)單位，叫他們候旨。對典理貢獻之職我已提名了別人。）表示他遞了辭呈（簋、《逸周書》都有 “獻民”，即貢獻之民）。丙銘所載證實了甲、乙銘之情事起由都在于王要召虎徹田的任命。召虎既罷，則厲王必別任朝士擔任“徹田”職。宋代出土的簋銘說：王“命汝作司土，官司籍田?！边€是穆公贊右的，那么應(yīng)是召虎的接班人之一（但任命時間在正月，則稍異，除了有吾人完全無法得知的情況外，不排除至少一度收斂的責任主要由王宰來負的可能）。

我們再次看看《詩經(jīng)》，《棠棣》詩據(jù)《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之富辰語，“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眲t明其作詩之地（洛陽）、之人（召虎）?！秶Z·周語》所記則另指，但楊樹達、馮時先生已澄清了《國語》之誤［33］［13］。杜預(yù)《左傳集解》：“周厲王之時，周德衰微，兄弟道缺，召穆公于東都收會宗族，特作此周公之樂歌。”則又明其時為厲王朝。此詩義千古不明，今有洛陽墓葬并新出金文銘，方見大明。詩以兄弟為母題，主調(diào)則說：“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比绻且话愕摹八绬省?，何不用“哀”或“戚”，而要用“威”字？“裒”，《說文》、《玉海》皆作“”，，引也，，積土也（皆據(jù)《說文》），該句說在低平的地方堆冢?！靶值芮笠印弊⒓艺f是求尸，是正確的［34］。此詩的下半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是憧憬動亂后的和樂景象，還是像古人的故事畫那樣地說出以后的發(fā)展？最后說“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本詩幾乎是個革命宣言。

事情會演變到數(shù)年后的逐王其來有自，但召府遭如此急驟下場其實由乙銘所記的婦氏于晚秋“放下身段”突擊造訪原來是召家信差的琱生已可見出端倪。顯然當時召伯虎已經(jīng)順父母之意而“從許”了“勿使散亡”召家所獲，但一切大致按甲銘所言進行的召家人萬沒想到會有乙銘所記的琱生與他“宗君”之間的通款。婦氏疾加補救，則為時已晚。也許正因為有召虎甲銘的鑄記，反映肇因在他父母，同時他亦未如父母所言抽成利己（所以老召公對琱生的利誘也較慷慨：你拿兩成?。┙Y(jié)果召虎的賬是清的，故他本人除了罷職以外未大獲罪。作為王前重臣，伯虎的政治生涯并未中斷，且因勤慎敏達而終不離王左右，但他不可能抹去這段事的陰影。

召氏沃野迢袤，王室經(jīng)濟又如此拮據(jù)，可能早已覬覦，琱生若作首發(fā)，正是投其所好。本事件后琱生可謂直上青云，在甲銘中他還只是個普通“召人”，給老召公跑跑腿。乙銘反映他身份已有所改變，所以婦氏親來說情送禮。到了丙銘他更是行走王廷，聆聽召虎這貴人的匯報，然后再不漏年月日地把這場會面也記上一筆。自此他政治生涯不斷上飆（見師簋、琱我父簋等），但《詩經(jīng)·大雅》中就記錄了一迭聲貴族向厲王抗議“‘民’之靡盈”（《抑》）的怨言，《逸周書》記載了當時芮伯良夫的話：“惟爾小子，飾言事王....無曰予為，惟爾之禍?！钡扔谡f“你別怪我下手，這是你自找的?！眳柾跏录l(fā)生時有一番武斗是必然的。

丙銘記琱生臨了送召伯虎一玉壁以盡禮，“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彼此維持了上古人雍容的風度。丙器銘顯示對話就在王廷，而琱生最后還是“對揚朕宗君其休”，有學(xué)者說老召公就是“朕宗君”，但其人既已下世，無向作古之人對揚之理。況若此“朕宗君”非指王，則在王廷于禮恐僭越。厲王的自辟親隨有一定的趨勢，連年戰(zhàn)爭使王室經(jīng)濟拮據(jù)，王不得不借重一班他信賴喜愛的朝士來籌資，藉以“蹂”榨資源，乃至王室與舊家氏族經(jīng)濟利益沖突日益尖銳。無論是從中央權(quán)力有理化的角度來評估厲王［35］，還是以西周晚期渭河流域大氏貴族們的產(chǎn)權(quán)日張來闡釋王室資源日蹩［36］，王家與公族的利益由矛盾進階至對峙攤牌似有一定邏輯?！秴问洗呵铩みm威》載：“厲王，天子也，有仇而眾，故流于彘?！?/p>

六 結(jié) 語

也許琱生鍑出現(xiàn)最大的意義在于把我國政治制度化進程提早了數(shù)百年。像沈長云先生堅持西周時王不得從貴族土地上“獲取土地收益”（先生不承認王室經(jīng)濟中有“徹”這個項目）［37］。如今三器銘所反映的不但有征納制度，甚至有較成熟的制度思維（“公則明極”）。透過此三器銘，我們看到的晚周王室經(jīng)濟的枯竭含有王權(quán)“有理化”和公族“維持均衡”兩方面的搖擺交互作用?！吨駮o年》記宣王即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復(fù)（即免）田賦”（元年），后又“不籍千畝”，①關(guān)于“千畝”，有注家以之為地名者，朱鳳翰先生并不以為然。《商周》，355頁。宣王于“共和”期既養(yǎng)于、教于召穆公家，顯然是向大家族們作妥協(xié)。但到了宣王中年又不得不“料民”（“料”字作何解專家迄無定論，但可能是照額取稅米？），任命大臣父時也要他注意“小大楚賦”（毛公鼎銘）。幽王一即位立“增賦”，反映照“徹”如故可能已不敷使用，而宣、幽二代戰(zhàn)事方面的需求肯定也越來越大。實物史料的重現(xiàn)使吾人更見季周衰亡之困境。

實物史料也幫助我們反思史實與形象間的距離。召穆公現(xiàn)存史籍一致記載是個抗王愛民的精神領(lǐng)袖，政變時的局面是他一力維持，史冊還記載當暴民要殺厲王太子以泄憤時召虎以己子代之。除了道德情操，實物史料反映更多的是此人的政治長才，今后對召穆公舉足輕重的角色、乃至于 “周召共和”內(nèi)容的探討或可以本文所述經(jīng)驗作為一棱鏡。上古史料固然短缺，今人對古代文化也似太過隔閡，小至把贈送伴手禮的習(xí)俗看成是“行賄”［38］［39］［40］（其實劉邦不也是帶了禮物去鴻門見項羽嗎？），大至對以上三銘的解讀，總受現(xiàn)代成見、成說的牽制。例如凡看到有周彝銘一些學(xué)者總喜往宗教儀式方面設(shè)想 ，是不是一定得把古人圣賢化、孔廟化了，才能彌補自己對上古文化的陌生？其實有周鑄記文化的世俗化值得我們注意［41］，自商末鑄器記事始，至西周晚期“器文”頗有泛濫之勢，貴族們?yōu)槭裁窗严鄬﹄u毛蒜皮的事全銘鑄上？這些地方學(xué)者似可稍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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