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火枚,崔林芳,張智毅
(1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8,2海南大學,海南 ???570228)
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初期,接受美學從西方傳到中國,許多學者將之與中國古代文學的批評接軌,以接受學的方法對傳統(tǒng)文學進行探究。許多人認為這是開端,其實不然,在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有關于接受心理的片段探討。
當時百家爭鳴,諸子各家為了向君王推銷自己的學說,紛紛揣測君王心理從而投其所好,希望君主能采納自己的主張。如韓非子在《五蠹》中分析了五種人在不同的情況下提出了不一樣的學說和主張?!捌鋵W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古談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jié)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積于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nóng)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表n非子指出,“今人主之于言也,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于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因為君王喜歡聽花言巧語,所以“天下之眾,其談言者務為辨而不周合于用,故舉先王、言仁義者人盈廷,”世人為了迎合皇上的愛好,總是講一些不切實際的花言巧語,以至于朝廷里到處都是稱頌先王和高談仁義的人。在其《外儲說左上》的“郢書燕說”的寓言中也有說到接受論的問題,“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燭’,而誤書‘舉燭’。舉燭,非書意也,燕相國受書而說之,曰:‘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說,國以治?!北疽馐菭T光太暗希望舉高燭臺,卻被燕相國理解為治國應該舉薦賢人輔佐君主,并認為只有如此國家才能昌明。燕王大悅,開始廣泛搜羅人才,國家出現(xiàn)大治的局面。這種誤讀已經(jīng)從文學的角度認識到讀者會意創(chuàng)造的奧妙之處。其實從接受美學角度看,讀者的創(chuàng)造可以使作品的意義價值更加豐富和更易彰顯。王充繼承前人的思想,在《論衡》中也對接受論予以一定關注。
在關于士人際遇的的論述中,王充指出士人能否被任用,不在于言論水平、德才的高低,關鍵在于是否迎合了當權者的好惡心理?!笆乐骱梦模簽槲膭t遇;主好武,己則不遇。主好辯,有口則遇;主不好辯,己則不遇?!保ā斗暧銎罚┚褪钦f,只有自己的才能符合了君王的愛好才能被賞識,這也就是王充強調(diào)的“說者不在善,在所說者善之”。文學也一樣,作品價值的彰顯離不開接受者的參與。
在創(chuàng)作緣起上,王充對接受者以“奇”為衡量作品的標準進行了分析?!八兹撕闷?,不奇,言不用也”《藝增篇》,作家為了迎合世人的這種求“奇”的趣味愛好而創(chuàng)作出不符合實際情況的作品,因為只有“奇”的言語世人才會采納,不“奇”的話沒人聽?!笆浪姿迹佳允略銎鋵?,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藝增篇》。但是這種僅僅是為了迎合某一時期接受者不健康的心理而不符合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去創(chuàng)作的做法是王充所否定的。關于接受論王充主要是從文章的形式和內(nèi)容兩個方面進行探討。
漢代的漢字增多,書面語開始追求繁復艱深,賦體主張“騁其言辭”,使得書面語和口語相脫離。當時社會上也流行艱深的行文風格,“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蓖醭錁O力反對當時“文語與俗不通”的言文分離的情況,他認為口頭語和書面語的分離會造成人們著作上的語言文字不理解,限制了語言文字的實際表達效果,同時也限制了讀者的接受。他對深覆典雅的辭賦進行了批評,認為像辭賦一類的文章讀者難于理解,因為其語言“深覆典雅,指意難睹”。他認為文章如同說話一樣,淺顯易懂的文風勝于“深迂優(yōu)雅”的文風,因為文章也是表達一定的目的志向的,“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所以不應該“隱閉指意”,明確指出應該“筆辯以荴露為通”。他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證明語言應該通俗易懂,這樣才能為讀者接受。他的《論衡》“行露易觀”,不僅僅是如此,其它著作亦然,“《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行露其指,為分別之文”。只有文章主旨顯露且讀者易于理解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即使有才之士很優(yōu)美的文章也是應該做到“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的,能讓讀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同耳”,受益匪淺,從而達到行文的目的。王充指出當時造成言文不一致的原因,有時代和地域的因素,“經(jīng)傳之文,賢圣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鼻叭酥髦械恼Z言與漢時的語言不通導致時人不理解的,而不是為了故弄玄虛、玩弄文字故意為之。他隨即舉了秦始皇的例子,“獨不得此人同時,”秦始皇對韓非子的著作大加贊賞是因為韓非子的書“其文可曉”的緣故。
王充認為主體需要有感情沖動才能進行創(chuàng)作,也就是內(nèi)心要蘊含著一定的情感才能將之“著之布帛”。所謂“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為表”(《超奇》),“心”是主體內(nèi)在思想感情的體現(xiàn),文章在內(nèi)心醞釀構建,發(fā)而成文,文是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的展示,“心思為謀,集扎為文”即是此體現(xiàn)。因此“文”是作者“托文以自見”的載體,創(chuàng)作者憑借文章可以超越生命有限性,讓后世的人還能閱讀自己的文章理解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故夫占跡以睹足,觀文以知情”(《佚文》)。即是指通過接受者的角度來體現(xiàn)文章內(nèi)在的價值。劉勰的“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知音》)[1]就是對王充這一文學理論的繼承。不過王充的“情”不是個體生命生存的情感而是指為社會政治服務的情感,劉勰的是從純文學上提出來的人對生命存在等個體情感,指的是人的審美之情。王充還從文學性情愉悅功能上指出讀者和創(chuàng)作者通過文學作品的溝通達到心靈的交匯才是真正好的作品。在《論衡》中王充對陸賈的《新語》贊不絕口,他在《佚文》中指出陸賈每向漢高祖上奏一篇,左右的臣子都高呼“萬歲”,這是由于“誠見其美,歡氣發(fā)于內(nèi)”的緣故,閱讀《新語》的接受者看到了著作中的精彩之處,愉快之氣發(fā)自內(nèi)心,所以歡呼。王充從讀者接受角度意識到文學對于讀者的審美愉悅功能,這說明只有引起讀者共鳴的作品才是值得稱道的作品。
王充提出文章語言淺顯易懂和提倡真情實感等主張,是與他的平民思想是分不開的。
首先,從王充的身世看,他出身于“細族孤門”,其祖先以農(nóng)桑為主,世輩都“勇任氣”。由于常受當?shù)睾雷宓钠圬?,所以地豪族的欺負,所以以暴抗暴,最后只能不停地遷徙。其祖輩家庭狀況一般,到王充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到了“貧無一畝庇身”、“賤無斗石之秩”的地步。因為他出身于“細族孤門”,導致他在仕途上屢屢不得意。他在《講瑞》中就代表下層身份低微的知識分子對門閥制度表示不滿。當時世人認為“龜故生龜,龍故生龍。……見之父,察其子孫”,因為王充的祖父一輩沒有什么出息,所以王充本人也不可能有很大的作為。當時世人的這種觀念導致王充很難從平民階層進入統(tǒng)治階層。王充針對這種血統(tǒng)論,據(jù)理力爭道:“馬有千里,不必騏驎之駒;鳥有仁圣,不必鳳凰之雛?!碑敃r漢代流行舉察制度,而地方長吏舉用人的標準是依據(jù)“閥閱”(即經(jīng)歷和“政績”),“儒生無閥閱,所以不能任劇,故陋于選舉,佚于朝廷,”(《程材》)所以被舉薦者往往是通曉公文的“文吏”,而像王充這種滿腹才學的有德之儒生很難得到推舉。因此他的平民出身和一生不得意是他平民文論思想形成的主要原因。
其次,王充對士人的評價也可以窺見其平民意識。在對士人的評價中,王充不論其地位之高低貴賤,他認為“才有高下,言有是非”,應該以才能論士人,他舉例說明自己從才能的角度評價士人的正確性:“馬效千里,不必驥騄,人期賢知,不必孔墨?!痹凇栋笗分型醭鋵Ξ敃r很多名不見經(jīng)傳卻很有才能的士人大加稱贊,如“東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術、會稽吳君高、周長生之輩”,他們“位雖不至公卿”,但是“誠能知之囊橐”,稱贊他們是“文雅之英雄”,并且將“廣陵陳子迥、顏方,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這些人的賦、奏與屈原、賈誼和唐林、谷永相提并論,對他們的才能大加稱贊,認為他們雖然暫時不出名,但是在百年之后他們必定是劉子政、揚子云一類的人物。同時他的平民思想意識還促使他敢于從平等的角度看待當時被當做神一樣的儒家圣賢?!笆廊瀹敃r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周公制禮樂,名垂而不滅??鬃幼鳌洞呵铩?,聞傳而不絕?!保ā稌狻罚┩醭浒阎芄涂鬃涌醋骱汀笆廊濉毕鄬Φ摹拔娜濉?,從創(chuàng)作才能的角度對他們大家稱贊。這種打破出身和階級限制來肯定士人才能的評價標準也是他的平民意識使然。
最后,王充的平民意識還體現(xiàn)在他為文頌漢的動機上。王充的《論衡》宗旨是“疾虛妄”,但是同時他又寫了一組為漢代歌功頌德的文章,如《齊世》、《宣漢》、《恢國》等。王充的頌漢篇當然與時代背景有關,東漢時期迫于漢明帝和漢章帝的政治壓力,文壇上當時籠罩著一股歌功頌德之風,王充為了自保,只得在其《論衡》中寫下些歌頌漢代的篇章。不過除了自保這一消極因素以外,王充代表的當時滿腹才學的在野知識分子也對進身朝廷還存有幻想,希望能通過為漢代大唱贊歌受到當朝者的重視。當時班固等人因為歌功頌德而謀得高官,王充也想躋身他們行列?!啊墩摵狻分?,在古荒流之地,其遠非徒門庭也?!庇捎谧约旱靥幤h,所以就算自己為漢代歌功頌德,當朝者也未必知道。正所謂“褒功失丘山之積,頌德遺膏腴之美”,但是如果自己能像班固一樣“使至臺閣之下,蹈班、賈之跡,論功德之實,不失毫厘之微”,一旦能做作文學侍從之臣,那么自己的歌功頌德也能達到顯著的效果。他的頌漢目的也是他平民意識的體現(xiàn)。
王充淺顯的語言觀和情感真實論的主張也與其文章觀是分不開的。在王充看來,寫文章的目的不應該是夸耀創(chuàng)作者的才華,而是讓時人和后人通過閱讀理解接受文章,只有如此才能發(fā)揮作品的影響和教益作用,實現(xiàn)文學的勸善懲惡功能?!盀槭烙谜?,百篇無害,不為世用,一章無補”,他認為只有根據(jù)實際寫出來的文章才能達到勸善懲惡的效果,“夫文人文章,豈徒調(diào)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愿載,思免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睔v史上著名圣賢的文章也是為達到教化的目的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如孔子因為周朝有弊端從而創(chuàng)作《春秋》,周朝沒有弊端的話就沒有《春秋》這部偉作,“周道不弊,則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彼宰约旱膶嵺`證明“為世用”的正確性,他創(chuàng)作《論衡》不是因為“調(diào)文飾辭為奇?zhèn)ブ^”的審美目的,而是為了除虛妄之語,辯證是非而作,“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非茍調(diào)文飾辭為奇?zhèn)ブ^也,”這種創(chuàng)作動機充滿功利性[2]。王充是希望通過文章勸善懲惡、移風易俗的作用,引導時人和后來者向善,其實這也是文學接受理論的一個方面。王充從功利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認為能起教化作用的文章才能為讀者接受,才能為當權者接受,從而達到治國和使文章永垂不朽的目的。
王充的文學接受論雖然沒有形成成熟的理論體系,對接受論的成因探析也不系統(tǒng)不全面,甚至王充的文章觀因為一味追求功利化而導致了忽略藝術形式的偏頗,但是這是王充代表的漢代對文學接受的有益嘗試,是我們古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鏈條,不應該被忽略。
[1](南朝梁)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