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山陽史學的整體考察報告

張冬陽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賴山陽（1780—1832），名襄，字子成（少時曾以“子贊”為字），號山陽、三十六峰外史，通稱久太郎（也曾用過“憐二”、“改亭”、“德太郎”之名），是江戶時代后期的代表性文人，也是著名的史學家、漢文學家和思想家。他是文苑全才，詩、文、書、畫皆絕，“文宗八家而不乘其范圍，詩步趨宋元而不墜其圈套，胸羅四庫之書”，“為詩為文為史策，奇正萬變”，乃至“在京最久，文名巋然，衣被海內(nèi)”，“隱然執(zhí)文壇牛耳者數(shù)十年，莫敢或爭?！保?］82

賴山陽的學術(shù)以漢學為基礎(chǔ)，以史學為中心，是一個有系統(tǒng)的整體。他的史學以《日本外史》、《日本政記》為代表，不僅“寒鄉(xiāng)僻邑，家誦戶讀，五尺童子，知為良史”，而且“其感奮振起，不知幾千萬”，“維新之業(yè)，與力尤甚”［2］821－823，具有持久廣泛的影響力。國內(nèi)對賴山陽的史學研究有限，且僅針對其某方面或某部書，較為片面①國內(nèi)學界缺乏對賴山陽史學的宏觀認識。趙建民《賴山陽的〈日本外史〉與中日史學交流》（貴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2期）和《〈日本外史〉的編撰、翻刻及其在中國的流傳》（復(fù)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兩篇文章，是國內(nèi)最早介紹賴山陽的學術(shù)著作，著眼于賴山陽《日本外史》一書。朱謙之在其《日本的朱子學》（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中，將賴山陽視作朱子學者來介紹。。本文著眼于賴山陽的史學體系，對其特點試加歸納，以求從宏觀角度探討山陽史學的幾個主要問題。

一、賴山陽的史學體系

賴山陽出身書香名門，是安藝藩儒賴春水（1746—1816）之子，叔父春風、杏坪皆一時名士。他18歲入昌平坂師事尾藤二洲（1747—1813），21歲因脫藩罪被軟禁廢嫡，32歲再度脫藩并最終定居于京都。他傾心于中國古典式的文人生活，終生不仕，朝夕與筆墨相伴，于詩文書畫外，對古董、篆刻、煎茶、平曲等都有精深造詣。中年后游歷四方走訪名家名勝，“身優(yōu)游于京華最勝之地”［3］，多與知名人士相交，“批山批水，詩酒自適”［1］44。又廣收門徒，使“關(guān)西文壇的主導權(quán)幾乎全歸入他一人之手”［4］255。卒于天保三年（1832），年五十三。

賴山陽的學術(shù)大致可分成文學、史學兩方面。其中《日本外史》22 卷，是他“獨立網(wǎng)羅古今”［5］482、“拮據(jù)二十余年”［5］5的心血結(jié)晶，于享和二年（1802年）起稿，文政十年（1827年）完成，書稿進呈前老中松平定信（1758—1829），成為當年文壇盛事。作為幕末學塾的初級教材，《日本外史》文筆出眾、質(zhì)實易讀，是當時知識分子的必讀物，也是整個19世紀日本人最愛讀的史書。該書對幕末的尊王攘夷與倒幕維新以及近代日本走上對外擴張的道路，都起著重要的精神推動作用。恰如德富蘇峰（1863—1957）在為賴山陽寫的傳記中所形容：“《日本外史》之于賴山陽，正可謂‘知我者由《外史》，罪我者亦由《外史》’也?！保?］201

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八月十四日，川田甕江撰文論賴山陽說：“山陽先生近代名儒，生遇幕府全盛之日，欲復(fù)王權(quán)于既墜，所著《外史》，正名分、謹稱謂，歷敘國家治亂成敗之跡，直筆褒貶，無所畏避?！锻馐贰繁樾杏诤?nèi)，人心興起，遂開維新之洪基。沿流討源，論者歸功先生。”［2］846足見賴山陽史學的影響，以及《日本外史》在山陽著作中的核心地位。

賴山陽以一介布衣撰修私史，和其父賴春水的宿志有關(guān)。賴春水于天明二年（1782年）起擔任廣島藩校主講，執(zhí)掌一藩學問。天明四年（1784年）十月，春水向藩里表達了自己著述國史的意愿，獲準后立即著手施行，他鑒于有水戶藩紀傳體的《大日本史》在先，乃打算仿照《資治通鑒》采用編年體。這一事業(yè)雖于幾年后受藩議阻撓被迫中止，卻成為賴山陽史學的早期淵源。

賴山陽“少小嗜讀國乘，每病常藩史之浩穰，又恨其有缺”，感嘆“近代之事與夫隆治之所由，非無先輩撰著，又未有晰其端緒、綜各家終始者”［5］482，于是從青年起便以修史為己任。文化二年（1805年）三月二十日，尚被軟禁于廣島家中的賴山陽致信友人大櫸平泉，最早介紹了自己“隱史五種”的設(shè)想：

三紀：提起神武，至后陽成，大事為三卷，便童蒙也。凡以下諸書，皆為便蒙而作，非所以示大方也。

五書：輿地書，封建書，官制書，財用書，法律書。

九議：大勢議，平安議，前鐮倉氏議，后鐮倉氏議，中興議，室町氏議，安土氏議，浪速氏議，總議。

十三世家：藤原氏世家，平氏世家，源氏世家，北條氏世家，楠氏世家，新田·足利世家，足利氏世家，伊勢氏世家，毛利氏世家，武田·長尾氏世家，織田氏世家，豐臣氏世家。

二十三策：君權(quán)內(nèi)治，大臣監(jiān)察，銓吏革弊，分祿選舉，用方得失，均田厘籍，財利之計（六篇），務(wù)農(nóng)富國，裁制商賈，平均米價，開墾新畬，水利河漕，金錢楮鈔，銅鐵之制，市肆征課，貨權(quán)輕重，法律刑名，訟獄保甲［5］89－90。

可以看出，賴山陽原想仿照中國正史的結(jié)構(gòu)，寫一部由“本紀”、“世家”、“書”、“議”、“策”五部分組成的綜合性日本通史，參照其著作，正是《日本政記》、《日本外史》、《新策》、《通議》的雛形。《日本政記》斷限依舊，只是擴寫為16卷，后三書結(jié)構(gòu)如下：

日本外史

源氏前記·平氏，源氏正記·源氏，源氏后記·北條氏；

新田氏前記·楠氏，新田氏正記·新田氏；

足利氏正記·足利氏，足利氏后記·后北條氏，足利氏后記·武田氏上杉氏，足利氏后記·毛利氏；

德川氏前記·織田氏，德川氏前記·豐臣氏，德川氏正記·德川氏。

新策

六略：輿地略、封建略、官制略、兵制略、財用略、法律略。

八議：古今總議、平安議、前鐮倉議、后鐮倉議、中興議、室町議、安土議、大坂議。

二十三論：君權(quán)內(nèi)治、大臣監(jiān)官、銓吏革弊、分祿等位、用才取人、均田厘籍、財利之計六篇、務(wù)農(nóng)

勸耕、裁商榷酤、平均谷價、窮盡地力、水利之術(shù)、錢鈔之制、銅工之禁、征課厚薄、貨權(quán)輕重、法律因革、訟獄利害。

通議

論勢，論權(quán)，論機，論利，論官制，論民政，論內(nèi)廷，論市糴，論地力，論水利，論錢貨，論法律，論訟獄，論兵制，論騎兵，論邊防，論火技，論水戰(zhàn)。

對比可知，賴山陽《予大櫸平泉書》所謂的“書”、“議”、“策”，都在《新策》之中，而《通議》則是晚年他對《新策》的補充和修正。至于書名，他在《新策》例言中說：

賈生曰《新書》，陸生曰《新語》，謂之“新”者，謂其一人創(chuàng)意之私言，非天下素行之公議也，今亦以“新”名書，乃是意耳。然《新書》、《新語》，今也已為通行之名，莫以自別焉，故曰《新策》?！安摺?，書策簡策之策，非策略籌策之策也?；蛟唬簳鴥?nèi)多論載國事，則以為史策之策，如何？吾對曰：要之三義，吾隨人人所取應(yīng)之［7］1。

關(guān)于《日本外史》的體裁，雖宣稱是“仿《史記》世家”而作，其實還是紀傳體，這點賴山陽也承認：“敘是傳，則稱謂言語，皆如私是人，是紀傳體耳，如《史記》傳項羽，不得為當 代變其 體”［5］418－419。賴山陽認為紀傳體對文筆要求高，更能發(fā)揮自己敘事之才，他對門人牧百峰說：

編年依年月直敘，作者易，讀者亦易，紀傳不然——作難，讀難，要觀其大部勒、大開闔、大照應(yīng)處。編年唯左氏有此意，穿插錯綜，備有變化，戰(zhàn)斗事實，瑣屑畢露，而筋脈流動。仆取法于《左》、《史》二書，雖如鱉學月，亦冀公輩少按其法，亦可以此領(lǐng)事勢世態(tài)也［5］415。

文政十年（1827年），當時將軍伯父、前老中、白河藩主松平定信慕名向賴山陽索求《日本外史》，“既覽，手筆題數(shù)言其后，大意曰：敘事適繁簡之宜，論事不任偏私，而洞中機先”［8］，不但使賴山陽的私史聲名鵲起，為其公開流傳提供了護身符，也激勵他晚年發(fā)奮修訂《日本政記》，以補《外史》之不足。

賴山陽富于個性之處，是既標榜學中國古人，又時時標新立異，常借“私書”、“私言”、“私心”等為自己史書破格處開脫。他說：

蓋此間有宇宙未曾有之國勢，敘之當用宇宙未曾有之文體［5］418。

父母之邦，稱呼異例，亦私書之體耳，觀者諒之［5］419。

賴山陽“志氣慷慨，而性強記，該博無所不窺，尤留心史學與經(jīng)濟。其中夜讀書，茍遇事涉忠孝節(jié)義者，雖或醉而臥，輒悚然起坐，斂襟朗誦，鐘鳴漏盡不省也。”［1］75－76他 著《日 本 外史》，始 自21 歲被軟禁，于28歲初稿告成，之后書不離身，隨時隨地不忘推敲潤色，現(xiàn)尚存其自筆初稿本，字里行間蠅頭斑斑，黑、紅、藍三色字錯綜其間，可見其苦心，他稱“自幼至老所嗜在此”［5］420，并非虛言?！度毡菊洝泛汀锻ㄗh》完成于山陽晚年，他因積勞成疾，不得不在門人協(xié)助下打起精神臥床修改。“其在病床，尚不輟筆，且草且呻?！保?］916天保三年（1832）九月二十三日，賴山陽自感精神恍惚，依然戴著眼鏡在枕上審查《政記》稿本直至氣絕，《日本政記》是以成為賴山陽絕筆。

《日本政記》與《日本外史》都是夾敘夾議，側(cè)重政治和軍事，而賴山陽“胸中所蘊大經(jīng)濟”［9］114，在《新策》與《通議》中方得以盡情發(fā)揮。從二書篇目與構(gòu)想來看，有些近于中國正史中的“志”，只是更著重于議論。賴山陽后來也并未將二者當做正版的史書，他說：“敘事中有議論者，史也；議論中有敘事者，子也”［5］130，是想如先秦諸子那樣通過這兩書闡述自己的政治思想。

最后還要述及《日本樂府》。該書系賴山陽生前唯一公刊的著作，是“乘歲暮閑暇”，“以臘尾探梅余興”“偶詠國事”之作，是“出一時消閑之技”，卻“似肆實嚴，似粗實精”，又“短而易讀”，“清新奇逸，醒人耳目”［1］49－56，是一部濃縮的日本史詩，也是賴山陽史學與詩才的結(jié)晶。

《日本政記》、《日本外史》、《新策》、《通議》四部書加上史詩集《日本樂府》，構(gòu)成賴山陽獨自的史學體系。

二、特點一：明快易讀的日本史

賴山陽的史書都是通史，且文筆簡凈，精練明快，是其一大特點。正如明治三十年（1897年）九月三十日有賀長雄在《帝國史論》中所說：“時本朝歷史，如《古事記》、六國史、三鏡，非專家不能翻閱，皆是此類。襄著《日本外史》二十二卷、《日本政記》十六卷，世人從此易知往事，天下士氣得以大發(fā)揚?！保?］852日本古代的正史自《日本書紀》以下，“以漢字填和訓，充當不易，非深于文學者不能?！保?0］64中世雖有眾多的鏡類史書（如《大鏡》、《增鏡》）和軍記物語，“野乘如煙?！保翱尚耪?，可屈指耳?！保?0］67江戶時代官修的《本朝通鑒》與《大日本史》工于考據(jù)，后者更是“開辟以來第一大典”，但因卷帙浩繁，連賴山陽這樣讀書萬卷的學者也“力不能購得”，僅“姑抄其贊”［10］68，一般人更可想而知。正因為此，賴山陽的史書就有了向一般民眾普及國史知識的意味。弘化元年（1844年）八月川越（今琦玉縣中部）藩儒保岡嶺南（名孚，字元吉）為《日本外史》作序說：“此書質(zhì)實易讀，雖武人俗吏不甚識字者皆可辨其意，且足以發(fā)生其學識矣。而其雅健俊偉之文，比之彼之歷史中杰然者，未必甚有慚色矣，則亦裨益于學人文士詎止免于近日流弊而已，可不謂佳書耶！學人文士不可不讀此書！武人俗吏亦不可不讀此書［11］2！”是對《外史》普世性的合理評價。明治十二年（1879年）十月木原老古也稱贊：“本朝史乘殘缺無備，山陽賴氏以博洽之才著《外史》，海內(nèi)爭傳，近古著書以此為盛?！保?］815

賴山陽的通史思想，系他“通大意”的治學理念在史學上的體現(xiàn)。他援引《論語》“君子識其大者”之語，稱“漢以后至今，紛紛章句之說，大抵小人儒之識，小者也。”［10］50他在文政十年（1827年）將《外史》進呈松平定信時所作《上樂翁公書》中，將自己修史旨趣說得很明白：

（我書）要覽其成敗盛衰之狀，與臣屬謀戰(zhàn)忠邪之跡，取其大體最明確者。若夫博引旁搜辨析錙銖，世自有其人，以為非襄輩所及也……野人樸直，以所謂無求之心著書，取其簡約，自便省覽…… 所以引據(jù)剪裁，皆成一家私乘之體……［5］483－484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他的幾部史書雖體裁各異，但都具有“簡明日本通史”的性質(zhì)?！缎虏摺?、《通議》兩部論文集，篇篇主旨不一，也都是“綜其概略”、“泛論古今”的大手筆［7］1。嘉永元年（1848年）十二月十六日佐久間象山（1811—1864）批《通議》“邊防諸策”說：“迂闊固陋，為世學之通弊久矣。求其辨博縱橫，究知當世之利病，如賴子成者，殆絕無而僅有也。”［2］709賴山陽的史書，“行于世最大者為《外史》、《政記》，而《外史》特系源平以下，雖有論贊，不至盡焉；因通王代古今于《政記》，論之至此全備矣?！保?］114《日本政記》作為《日本外史》姊妹篇，采用編年體，按天皇記事，以與敘事詳盡的《外史》相互補充。二書優(yōu)劣如岡鹿門所說：“《外史》行文暢達，足稱良史，而體裁欠妥；《政記》議論剴切，而事跡拉雜?！保?］815明治九年（1876年）六月，賴支峰在《增補日本政記》例言中說：“《政記》為經(jīng)，《外史》為緯……合此二書本邦事跡可一目了然?！保?］801

漢文著作在日本一般人群中普及，始于江戶中期的元祿（1688—1704）、享保（1716—1736）年間，并經(jīng)歷一個世紀的發(fā)展，至19世紀前期完成。《日本外史》、《日本政記》這樣文筆洗練、篇幅合理的史書，因迎合了一般知識分子的需要，人氣是以高居不下，前者更是當時第一暢銷書?！度毡就馐贰吩诿髦尉S新前有三種版本，即最初的天保七年（1836年）“拙修齋叢書”本、弘化元年（1844年）川越本和嘉永元年（1848年）賴氏正本。其中川越版系川越藩儒保岡嶺南在藩主松平齊典授意下校正《日本外史》，由藩學問所博喻堂開版，最初的開版動機僅打算供本藩子弟閱讀，后來供不應(yīng)求，好評如潮，竟成為一大財政來源，導致《著作權(quán)法》頒布后賴山陽后人的起訴，結(jié)果川越松平家以三萬元的代價交出版權(quán)，由此可以看出《外史》是何等暢銷。“《外史》盛行于世，注釋者、評點者、抄之為略史者、翻譯為俚文者，附彼驥尾，求售射利”［2］823－824，衍生出一個龐大的書籍家族。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興文社首發(fā)《日本外史講義》時，讀者從早上就在店門前排起長隊爭搶，不得不用青竹結(jié)成隔墻約束隊列，“其版次雖未超過一百版，無疑也是相當大的”［2］891－892。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康有為（1858—1927）編寫《日本書目志》，搜集對新政有益的日本書籍，作為《日本變政考》的參考與后者一起進呈光緒皇帝。在《日本書目志》中，打著“增補”、“?？獭?、“校正”、“標注”之名的《日本外史》、《日本政記》諸版本，不下幾十種，蔚為大觀。

三、特點二：正閏史觀到將家史

賴山陽身為一名儒者，在史書中宣揚忠孝節(jié)義，本無可厚非。他的史學超越前人之處，是根據(jù)日本獨特國情，將正閏觀念進一步延伸到武家史。從原先的“十三世家”到《日本外史》，正是他“一家創(chuàng)意之私言”的最大體現(xiàn)?！度毡就馐贰访可系娘@眼處，是稱源、新田、足利、德川四氏為“正記”，而將其他諸氏按相應(yīng)關(guān)系以“前記”、“后記”之名附屬于四氏。既為幕府將軍立統(tǒng)稱之為“正記”，又將南朝武將新田氏扶正，并附楠氏為其“前記”，這一破格體現(xiàn)了賴山陽的尊王思想。他說：

元弘、延元之后，附屬官軍者，不可謂之非武族而略焉。

署正記、前后記者，以示名分不可混也，使觀者勿以獎奸雄譏之［5］416。

完成于14世紀后期的《太平記》對以新田義貞、楠木正成為代表的南朝將領(lǐng)的壯烈事跡頗有渲染，為南朝的事業(yè)增添一層崇高的浪漫色彩。到江戶前期德川光圀（1628—1700）主編《大日本史》，仿效中國的正閏史學，以南朝為正統(tǒng)，首開先例，影響巨大。《日本外史》列新田氏為“正記”、稱足利氏為“奸雄”，都繼承了《大日本史》的尊王精神，賴山陽說：

新田氏又未嘗膺上將之位，而置之足利氏之上，雖兵部卿之親、北畠氏之貴，皆系其中，不復(fù)拘其資望崇卑，及相統(tǒng)屬與否。蓋正史自有體裁，不可得云云，此以家乘，故得伸其私心，以發(fā)幽光耳［5］417。

賴山陽對楠氏、新田氏的破格處理，貫徹了他在《上樂翁公書》中所說的“至大義所系，必用特筆”［5］483的原則。他站在南朝的立場，硬造一個“新田氏正記”來與足利氏抗衡，這與司馬遷列項羽為本紀、以陳涉為世家，出于相似的動機?！缎绿锸锨坝洝ら稀芬痪?，以楠氏居首，以類相從，共記包括北畠氏、菊池氏、名和氏、兒島氏、土居氏、得能氏七個為南朝戰(zhàn)死的將家，實際是南朝忠臣的類傳。大正六年（1917 年）一月，重野成齋評《日本外史》體裁時說：

《外史》特筆有二：以楠氏繼源平、以新田氏先足利氏是也。從前史家，論皇統(tǒng)南北，而不及將家正閏，概以成敗定之?！锻馐贰芬怀?，始知楠、新田二氏之不遇困踣，多于奸雄之奕葉累世萬萬，其益世教，不在水戶史三特筆之下。

以楠氏繼源平氏，疑其不倫。然自元、建終南朝，五十年間，天下勤王事，皆承楠氏風者，是五十年間，楠氏為之紀綱，史氏據(jù)其實，而予其名耳。鐮倉五將軍，空名無實，陪隸悖逆，不可予名。故以楠氏直接二氏，真千古特筆矣！“武臣勤王耳”，此語《外史》一編綱領(lǐng)，源、平、織、豐攘其名，北條、足利名實俱乖，一意奉公不負武臣者，獨楠氏，故于此發(fā)之［2］873。

江戶時代的尊王思想是立足于儒家精神，通過樹立位于身份秩序頂點的天皇的權(quán)威，來維持幕藩體制的一種政治手段。與幕末被用來反對幕府不同，其最初是由統(tǒng)治階層鼓勵支持的，水戶藩《大日本史》即是此類。然而到賴山陽著《日本外史》，于武家史中特設(shè)“新田氏”與“楠氏”兩篇，詳述其勤王事跡，隱然使“尊王”與“佐幕”成為勢不兩立的對立面。所以盡管賴山陽并無推翻幕府之心，他的史書卻使幕末的維新志士們“粉首碎身，無所顧恤，卒覆幕府，以蔚成明治中興之業(yè)”［12］241－242。正如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三月十七日足立栗園《近世德育史傳》中所說：“幕末國步稍艱之時，藉一儒生口，唱道勤王大義，終至火焰爆燃，如賴山陽即潛當其任者。”［2］855大正九年（1920年）四月二十日，北垣恭次郎在《國史美談》中也說：“日本人的漢文著作無數(shù)，但像《日本外史》這樣如此長時間造成大范圍影響、至今依然大受歡迎的卻絕無僅有……當時不世出的大學者、大歷史家、大文章家、大批評家山陽傾畢生心血的著述，使世人得知武家政治之不當，成為最終推動王政復(fù)古大業(yè)的一大動力。”［2］880

《日本外史》作為幕末最暢銷書，其對明治維新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針對其體裁，日本學界素有爭議。安正三年（1856年）松林飯山《論日本外史體裁之失》一文稱：“賴襄所著《日本外史》……學者嘖嘖稱之不絕于口，至如其失體裁者，則置而不論。非不論也，眩文辭之妙，而不自知也。所謂失體裁者何也？為新田氏立記也?！保?］743－744明治 二十年（1887 年）二月久米易堂為法貴發(fā)《日本外史辨妄》作序說得更加露骨：“水戶藩修《日本史》，經(jīng)數(shù)世，數(shù)易其稿，猶承其妄，則他書可知。賴子成僅一文人，所著《外史》于妄史中拾華舍實，以誘耀其文，而舉世傳誦如醉……無幕府時，以非將軍之一霸為將軍，妄亦甚矣！蓋子成，假此以媚德川氏，僅欲傳其書，前有大塔宮，后有北畠準后，勛業(yè)赫灼，皆缺略不記，而娓娓道義家之余烈，舉新田氏啟德川氏，此瞞著一世，讀者不悟。”［2］840大正四年（1915年）八月四日，近藤圭造在《瓶城雜記》中也說：“史學是實事求是之學，豈可憑一人一己之了解，論古人之可否？……山陽《政記》、《外史》……是為己論而沒事實。史論往往如此。達觀之人，故不喜史論，而《十七史商榷》、《廿二史考異》、《廿二史札記》之類，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之學?！保?］869是非姑且不論，如果說司馬遷《史記》是西漢大一統(tǒng)背景下的產(chǎn)物的話，賴山陽的史書則催生了日本近代的天皇制國家?！度毡就馐贰芬蚱鋸娏业幕蕠酚^，乃至二戰(zhàn)后被盟軍查禁，終結(jié)了它長盛不衰的歷史，這種結(jié)果，當初賴山陽特筆為楠氏、新田氏“以發(fā)幽光”之時，恐怕是始料未及的。

四、特點三：融文學于史學

賴山陽是江戶后期最負盛名的文人，與荻生徂徠（1666—1728）并稱為“三百年來古文家之領(lǐng)袖”［12］30。他的史書因史實與體裁欠妥而多受后人詬病，但其工于文筆、行文暢達卻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內(nèi)藤湖南（1866—1934）評價賴山陽的漢文時說：

賴山陽獨立編撰《日本外史》，文名復(fù)蓋一世。書中史論多半出于新井白石等先輩，然而他的文章氣勢非凡，運筆整飭，敘事巧妙，先輩中無出其右者……一齋、艮齋當時被稱為東都的大家，可是他們的著述文章在改變時代的氣氛方面，以及影響世道人心的程度大小方面，怕都趕不上山陽的十分之 一……［4］255

賴山陽修史“本志在概論治亂興亡，不在深考事跡”，因此被日本學者詬病為“粗”［2］775。他撰寫《日本外史》時參考史料合計260種，以軍記物語、人物傳記、家族系譜等私史野史居多。依照他“取其大體最明確者”（上樂翁公書）的基本方針，加上處處效仿《史記》與《左傳》，所以他的史書也就具有了濃厚的故事性。身為史家而“好奇”，不獨司馬遷，賴山陽亦然。站在詩人與文學家的角度，楠木正成“七生滅賊”、新田義貞“頭懸獄門”等故事即便難以當成信史，對賴山陽也是不能舍棄的素材，他站在南朝的立場硬造一個“新田氏正記”出來，也是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賴山陽的歷史因為文學性不低于史學性，是以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

近代在西方文藝思潮的影響下，日本文學界重新評價賴山陽的史書，將賴山陽視作能與莎士比亞、歌德抗衡的日本民族文學的巨匠。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六月，三宅雪嶺（1860—1945）為泉原井荻水譯本《歌德言行錄》作序說：“春水在歌德三年前生，山陽與歌德同年死，賴氏父子幾乎與歌德一生相當。……山陽猵狹，歌德廣闊；山陽重歷史，歌德重科學；山陽為君為國，歌德為人類為文明……山陽有白河樂翁公，歌德有魏瑪公爵……對山陽言行感興趣者何其多！對歌德言行感興趣者何其多！”［2］864大正八年（1919 年）栗原古城在《神人與魔人·文學者賴山陽》中說：“對于思想家和文人，最重要的是自由。他思索自由、研究自由、議論自由、書寫自由……《日本外史》這本書用今天眼光看，或可謂不值一提的俗書，其取材蕪雜，小說野史不加選擇，即使最堪稱能展現(xiàn)山陽面目的史論，也不過出自北畠親房、德川光圀、新井白石等人。今天受過普通歷史教育的人，誰都能看出《外史》的缺陷，具備嘲笑山陽史眼的資格……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看。我將賴山陽與《日本外史》看做一體，將其看作日本文明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一件大事來看……《日本外史》一卷，我將之看做歌頌日本傳說的無韻詩……此詩是國民之聲……山陽的《日本外史》有與莎士比亞歷史劇相似的感覺……山陽的史筆可比莎翁……山陽對日本歷史和傳說的敘述，直接成為革命的導火索，《日本外史》雖不像《民約說》那樣科學適用，卻真正從日本民族的文明與國民性中燃起革命的烽火?！洞笕毡臼贰吩谶@點雖有類似功效，但山陽的事業(yè)比《大日本史》更簡約，成此一篇光彩陸離之無韻詩，以其詩人的熱情，在民眾中廣為流傳。”［2］878－879

德富蘇峰在為賴山陽寫的傳記中說，與新井白石等“科學型史家”相比，賴山陽更多的是一位“藝術(shù)型史家”，《日本外史》的文學性質(zhì)大于史學性質(zhì)［6］217－223。平心而論，賴山陽的日本史是在借鑒發(fā)揮中國傳統(tǒng)的文史理論與方法的基礎(chǔ)上撰寫出的，而中國史學自《左傳》、《史記》起，就有一個顯著特點，即文史不分，因同時也是文學名著而永垂不朽。時過境遷，當賴山陽的史書喪失了普通歷史讀物的價值之后，其文藝成分，或許才是其最大的魅力所在。

五、結(jié)語

賴山陽的史書以《日本外史》為代表，聲名遠播海外。光緒元年（1875 年）《外史》廣東版（兩冊）發(fā)行，是其在中國的最早版本。光緒三年（1877年）十月下旬，上海讀史堂翻刻《日本外史》，齊星源（名學裘，字玉溪，75歲）為之作序說：“其筆老氣縱橫，其辭嚴議剛正，如太史公《史記》，百讀不厭，不朽之作?！保?］80419 世紀七八十年代，當以何如璋、黃遵憲為代表的中國駐日官員與日本人交流時，賴山陽是重要話題之一。何如璋《使東雜詠》詩云：“使舶遙經(jīng)安藝國，能文卻憶賴山陽。此中近日刊遺稿，可有流風被一方。”［2］830黃遵憲在其《日本雜事詩》和《日本國志》等著作中，都視賴山陽為學界泰斗對其尊崇有加?！度毡緡尽W術(shù)志》將日本學術(shù)分成“漢學”、“西學”、“文字”、“學制”四部分論述，以“漢學”居首，其中論程朱學、史學、古文學、詩詞學時，都列賴山陽于諸大家之間。與日本、中國的一片叫好聲相對，西方人的研究雖然有限，但眼光獨到。1875 年《日本外史》在瑞士出版，早于清朝的廣東版，是《外史》在海外的最早版本，由弗蘭索瓦·圖魯契尼（フランソワ·ト－ルチニ）譯成法文。譯者在序文中說：“因此書在日本廣受好評，所以試著譯了出來，其實作為歷史書而言毫無價值”［13］，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東西方傳統(tǒng)史學觀念的巨大差異。

賴山陽的史書以中國史學思想與文學技巧演繹日本歷史，既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也體現(xiàn)了賴山陽的學術(shù)個性。1925年5月，《大東文化》雜志刊載辜鴻銘論文《對欲研究支那文化的歐美人的話》（支那文化を研究せんとする歐美人に訓ふ），其中談到《日本外史》說：“正是此書鼓舞了武士道精神，鼓吹了宗教的忠君思想，成就了明治維新大業(yè)，使今天之日本成為世界列強?！保?］8832010年，長尾剛《日本外史：幕末最暢銷書的超現(xiàn)代語譯本》由東京PHP研究所出版，為《外史》家族又添新成員，展示了賴山陽史學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從某種意義上講，賴山陽的史學又超出了單純的史學、文學的范疇，帶有社會啟蒙、政治綱領(lǐng)與思想宣傳的意味。針對這點，還有待作進一步的研究與探討。

［1］木崎愛吉.山陽文獻（外傳）上［M］／／賴山陽全書：全傳上.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2］木崎愛吉.賴山陽全傳下［M］／／賴山陽全書：全傳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3］賴山陽.古文典刑［M］／／賴山陽全書：全集下.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1.

［4］內(nèi)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M］.儲元熹，卞鐵堅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

［5］賴山陽.賴山陽文集［M］／／賴山陽全書：文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6］徳富豬一郎.頼山陽［M］.東京：民友社，1926.

［7］賴山陽.新策［M］／／賴山陽全書：全集中.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8］賴山陽.日本政記［M］／／賴山陽全書：全集中.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393.

［9］賴山陽.通議［M］／／賴山陽全書：全集中.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0］賴山陽.書後并題跋［M］／／賴山陽全書：文集.廣島：賴山陽先生遺跡顯彰會，1931.

［11］賴襄.校刻日本外史［M］.東京：文盛館修文館雙書館発行，1906.

［12］黃遵憲.黃遵憲全集［M］.陳錚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

［13］尾形仂，松田修，服部幸雄，前田愛.近世の文學（下）［M］／／有斐閣選書：日本文學史5.東京：有斐閣，1977：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