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瑞昌剪紙中的常用動物意象及其民俗意蘊

柯鎮(zhèn)昌

（九江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江西 九江 332005）

剪紙是我國民間極其常見的一種藝術。瑞昌剪紙起源于漢晉時期，經過近2000年的傳承與發(fā)展，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個性風格，成為全國較為知名的民間藝術品類。瑞昌剪紙藝術創(chuàng)作了多種多樣的圖形，而不同的圖形展示了不同的內容，寄予著不同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不同的民俗意蘊，因此，剪紙藝術中的圖形往往就是一群群飽含文化意蘊的意象。在瑞昌剪紙藝術中存在的圖形意象有許多種類，其中的動物意象尤其眾多，蘊含的意蘊也更為深厚。本文試對其中一些較為典型的動物意象展開探尋。

一、瑞昌剪紙中最為常見的動物意象

瑞昌剪紙中擁有著大量的動物意象，分別表達著不同的文化意蘊。細而論之，這些動物可以區(qū)分為以下數種：

一是家畜家禽類。在瑞昌剪紙藝術里的動物意象中，禽畜意象無疑是較為多見的一類，常見的動物涉及有豬、狗、馬、牛、羊、雞、鴨、鵝等眾多種類，其中尤以牛、雞的出現頻率最高。牛意象在瑞昌剪紙藝術中極為常見。牛屬牛亞科下的一個族，是一種體型粗壯的食草哺乳動物。據考證，牛至少在新石器時代就已被開始馴化。在早期的中國，牛更多地被運用于食用、交通運輸和祭祀。據《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保?］可見至遲到三國時期，牛便被用于耕田。此后，用于耕種是牛最為重要的職能。雞是鳥綱雉科中的一種，翅短冠顯而喙銳利，是人類飼養(yǎng)最為普遍的家禽，大約于8000年前即已被馴化。在中國，雞主要用以食用和生蛋，而雄雞還兼有報曉的作用。又《戰(zhàn)國策·齊策一》：“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六博、蹹踘者。”［2］可見雞于先秦時期即已被作為王孫公子們娛樂的對象。

二是野生鳥獸類。瑞昌剪紙中的鳥獸類意象，尤以老虎、猴子、麋鹿等最為常見。老虎屬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食肉目豹屬，是當今體型最大的貓科動物。盡管老虎有許多品種，但無不處于其所屬食物鏈的最高處，因此素來被稱為“百獸之王”。老虎屬于較為典型的山地林棲動物，生活于中國的老虎主要有東北虎、孟加拉虎、華南虎等亞種，其中東北虎體型最大，華南虎的體型則相對要小許多。而在鳥類意象中，喜鵲、燕子等往往是人們最喜歡刻畫的對象。喜鵲又名鵲，屬鴉科鵲屬，其首、背、尾、足常為黑色，前部則呈多種光澤，翅上常有大塊白斑，尾毛較長。喜鵲的身影幾乎遍布世界除南極洲外的各大陸，在中國各地凡有人居處均有出現，屬留鳥類；其一般筑巢于民宅附近之樹上，常以群體生活，白天覓食于野外，夜里棲息于林端，鳴聲高遠。燕子屬雀形目燕科，體型較小，翅膀較長，尾巴形似張開的剪刀，身披烏黑的羽毛，常常筑巢于民宅之屋檐下，屬候鳥類。

三是蟲魚類。蝴蝶是瑞昌剪紙藝人較為喜歡的描繪對象。蝴蝶又稱蝶，種類眾多，分布廣泛，在中國就有2000余種?！侗静菥V目》卷四十《蛺蝶》載：“蛺蝶輕薄，夾翅而飛，枼枼然也。蝶美于須，蛾美于眉，故又名蝴蝶。”［3］蝴蝶的翅表面一般沒有毛絨，觸角呈棒狀，僅在白天活動，休息時則將四翅合攏豎立于背，尤喜成群結隊吸水于山澤溪邊。在瑞昌剪紙藝術描摹的魚類中，鯉魚最為常見。鯉魚屬魚綱鯉形目，原產于亞洲，屬溫帶性淡水魚，有十字紋理，故名為鯉。在醫(yī)學上，鯉魚具有治療咳嗽、黃疸，清便利尿、催乳消腫等功能。鯉魚品種也有不少，有紅、白、黑等多種顏色，味道鮮美。據《詩經·陳風·衡門》：“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豈其食魚，必河之鯉”，可知鯉魚自古便是中國人最喜歡食用的魚類之一。

四是想象中的動物。所謂想象中的動物，是指現實生活中不存在而僅僅存在于傳說或神話中的動物。馬克思說：“任何神話都使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神化?！保?］在瑞昌剪紙藝術中，龍、鳳凰、麒麟是藝人們樂于刻畫的重要對象。傳說中的龍是鱗蟲之長，其形狀有九似：頭似牛，角似鹿，眼似蝦，耳似象，項似蛇，腹似蛇，鱗似魚，爪似鳳，掌似虎。1982年發(fā)現于遼寧省阜新縣沙拉鄉(xiāng)的查海遺址中，出現了雕刻于陶器上的浮雕龍合以石塊堆積而成的堆石龍。尤其是現場清理出的大型龍形堆塑，全長19.7米，寬近2米，該石龍彎身弓背，昂首張口，尾部若隱若現，展示出一種騰飛之勢。查海遺址的發(fā)現說明，至少在8000年前我國即已出現龍圖騰的現象。另據考古發(fā)現，堆放龍在距今6000多年前的仰韶文化中也有出現。鳳凰則是古代傳說中的百鳥之王，據傳其雄為鳳，其雌為凰。據《爾雅·釋鳥》郭璞注，鳳凰的形狀是：“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5］鳳凰形象的出現同樣歷史遙遠，至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麒麟據傳是神的坐騎，其雄為麒，其雌為麟，是一種頭形像龍、體型如鹿、身披鱗甲、后有牛尾般的動物。

由上可知，出現于瑞昌剪紙藝術中的動物形象類別繁雜，多種多樣，其中尤以十二生肖中的動物最為常見。種類繁多的動物形象，為瑞昌剪紙傳達豐富多樣的思想感情提供了廣泛的意義符號。

二、瑞昌剪紙動物形象的文學意蘊

瑞昌剪紙藝術中刻畫的動物形象，往往也是中國文學中傳達各種不同的文學意義的符號，由此構成異彩紛呈的文學意象。

首先，這些動物意象在文學中的含義往往與該動物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密切相關?？梢岳匣槔匣⒁蚱溆旅投环Q為“百獸之王”，自古以來便成為了力量的象征。在漢語中存在著大量含“虎”的詞語，如虎嘯生風、虎虎生威、虎視眈眈等無不令人震撼。李白《送通禪師還南陵隱靜寺》：“道人制猛虎，振錫還孤峰?！崩钯R《馬詩》：“不從桓公獵，何能伏虎威?！逼渲兄盎ⅰ睙o不是勇猛的代名詞。由于虎在威猛上與龍的特性相似，因此“龍”、“虎”二字常常連用，不僅在口語中有龍吟虎嘯、龍爭虎斗、龍?zhí)痘⒀ǖ却罅吭~匯，詩句中共同出現的很多，如李白《醉后贈王歷陽》：“禿千兔毫，詩裁兩牛腰。筆蹤起龍虎，舞袖拂云霄。”杜甫《蕃劍》：“虎氣必騰踔，龍身寧久藏。”李商隱《亂石》：“虎踞龍蹲縱復橫，星光漸減雨痕生。不須并礙東西路，哭殺廚頭阮步兵?！碧K軾《漁家傲》：“千古龍蟠并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p>

其次，有的動物意象所傳達的意義，是在其本身特性之上的引申。如牛是世界各大洲都很常見的一種牲畜，由此也形成了紛繁復雜的牛文化。在西方，牛被視為財富與力量的象征，其中西班牙的斗牛文化更為世人所知。在印度，牛被視為圣物，巴西等國甚至有了專門的敬牛節(jié)，不少非洲國家更將牛作為國徽中的構成元素。又兼其具有任勞任怨的溫和特性，牛由此便成了勤勞與奉獻的象征。魯迅詩云：“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所取正為此意。

另外，也有一些動物意象源于古代某些神話傳說或經典史例，如莊生夢蝶、鵲橋相會即是其例。《莊子·內篇·齊物論》載：“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睆拇耍f生夢蝶的故事便廣為人知，后人也常?；闷湟猓渲凶顬橹漠攲偬评钌屉[《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庇秩缋钪小端己喖庞^舊游寄重道者》：“閑憶當年游物外，羽人曾許駐仙鄉(xiāng)。溪頭烘藥煙霞暖，花下圍棋日月長。偷摘蟠桃思曼倩，化成蝴蝶學蒙莊。俗緣未斷歸浮世，空望林泉意欲狂。”喜鵲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故事流傳久遠，喜鵲因此也成為了情人相會的象征。如唐曹松《七夕》：“牛女相期七夕秋，相逢俱喜鵲橫流。彤云縹緲回金輅，明月嬋娟掛玉鉤。燕羽幾曾添別恨，花容終不更含羞。更殘便是分襟處，曉箭東來射翠樓?！彼螝W陽修《漁家傲》：“喜鵲填河仙浪淺。云軿早在星橋畔?！标處椎馈兜麘倩ā罚骸跋铲o橋成催鳳駕。天為歡遲，乞與初涼夜?！?/p>

最后，有的動物意象傳達的意義往往與其深層的文化意蘊密切相關?？梢贼~為例，魚是傳達吉祥的重要信物，同時還是愛情、婚姻和性愛的隱語。《詩經》中存在著大量的“魚”意象，聞一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指出：“在《國風》里男女間往往用魚來比喻他或她的對方。”［6］例如《邶風·新臺》中的“漁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即是一例。另外，龍鳳為中華民族之圖騰①聞一多《龍鳳》認為：“就最早的意義說，龍與鳳代表著我們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兩個單元——夏民族與殷民族，因為在‘鯀死，……化為黃龍，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鳥（即鳳），降而生商’兩個神話中，我們依稀看出，龍是原始夏人的圖騰，鳳是原始殷人的圖騰。”見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一冊），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69頁。，其中往往蘊含著天人合一、陰陽交合的哲學思想，其于古代文學中的涵義往往也涉及到這一點。

實際上，許多動物意象傳達的意義往往不止一種，例如喜鵲既可暗喻情人相會，亦是傳遞喜訊的使者。動物意象豐富的文學意義，使其民俗意蘊的積淀彌顯深厚。而這一點，在瑞昌剪紙藝術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

三、瑞昌剪紙動物意象的民俗意蘊

郭沫若曾說：“曾見北國之窗花，其味天真而渾厚，今見南方之剪紙，玲瓏剔透得未有?！雹谛煳的暇帯都舢嬤x勝》，華夏圖書出版社印鑄公司，1949年版，題詞部分。地域民俗文化使得瑞昌剪紙不僅在手工技巧上與外地剪紙存在區(qū)別，而且使得這些作品所傳達的文化意蘊也存在著不完全契合的地方。瑞昌剪紙的藝人們盡管大多出身平民女性，但她們卻很好地繼承了傳統的文化，又在本地民俗的影響下，創(chuàng)作出眾多意蘊深厚的動物圖像符號。

美國學者蘇珊·朗格認為：“藝術學中使用的符號是一種暗喻，一種包含著公開的或隱藏的真實意義的形象，而藝術符號卻是一種終極的意象，一種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言語表達的意象，一種訴諸于直接的直覺的意象，一種充滿了情感、生命和富有個性的意象，一種訴諸于感受的活的東西。因此它也是理性認識的發(fā)源地?！保?］瑞昌剪紙動物圖像傳達的意義，一方面與其作為文學意象的意義頗為接近，例如唐魚玄機《迎李近仁員外》：“今日喜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椗??！逼湎铲o報喜的含義，與瑞昌剪紙中眾多喜鵲形象的寓意基本相同。另一方面，瑞昌剪紙中動物圖像的意義與其作為文學意象時所傳達的意義也有存在著一些不同的地方，而地域民俗正是使其形成區(qū)別的主要原因。例如在文學作品中，盡管有的詩歌中亦曾提到雞鳴，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而在瑞昌剪紙中，雞（尤其是公雞）的圖案傳達的意義每每也與報曉相關。但是，瑞昌剪紙藝術中的雞圖案，往往更多的是透露出一種平安人居的涵義。瑞昌地處江西北部的長江之濱，銜湖帶江，交通便利，自古便有吳頭楚尾之稱，既與荊襄風習密切接近，又與江浙文化極為相關，兼南北之精神，又依山傍水，向來以農業(yè)生產為主，以傳統農耕文化為主骨，但同時又兼具了碼頭文化的靈氣，由此形成兼容并包的文化特征。自秦始皇統一六國以來，贛北從未形成割據局面，在政治上總與中央保持一致，正統觀念較為濃重。由于上述原因，瑞昌人民逐漸形成了以中和之美為核心價值的民俗文化。這種文化精神深刻地影響到了剪紙藝術，正因為此，瑞昌剪紙中的動物意象傳達的意蘊多有中和之取向，而較少極端氣質的流露。這些動物意象往往都彌漫著一種希冀安居樂業(yè)、過上祥和生活的情緒，其最為鮮明的特征便是以人為本。

在瑞昌剪紙藝術中，動物圖像傳達的意義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崇尚高貴，其中尤以虎、龍、鳳凰等圖像為多；二是祈求祥瑞，以龍、鳳凰、麒麟、喜鵲、鯉魚等圖像為多；三是安居樂業(yè)心態(tài)的展露，主要是家禽、家畜以及日常生活中極其常見的動物（如燕子、蝴蝶等）圖像組成。因為瑞昌地處江南，牛類中以水牛更為常見，水牛圖像中也總能展現出其祥和、慈祥的一面。

潘魯生認為：“民間美術的寓意性象征造型與民間美術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有著重要的關系，其造型圖式和創(chuàng)作技法深受這種意向性思維的制約和引導，這種思維方式是憑借意向進行聯想、比附、推導的思維活動?！保?］為了更好地運用動物形象傳達文化意蘊，瑞昌剪紙巧妙地將這些動物意象置于特定的情境之中，有時是將兩種動物組合在一起，如龍鳳呈祥、龍騰虎躍的圖案最為經典；有時將動物圖案與某些特定的植物圖案交織在一起，例如蓮花與魚象征著“連年有魚”，蝴蝶與瓜的組合分別就有“瓜蝶綿綿”的吉祥象征。

盡管瑞昌剪紙藝術不乏稚嫩的一面，然而，“這些風貌稚拙的作品，卻反映出廣闊的社會生活，表達著廣大民眾的心聲，因而有著較強的藝術生命力”［9］。其中的動物意象，或憨態(tài)可掬，或雍容華貴，在惟妙惟肖的同時，又展示出民間藝術的原生態(tài)氣息，令人愛不釋手的同時，又讓人充分感受到其中飽含著的民俗元素。

四、結語

關注錯綜復雜的民俗事象，考察社會文化的生成與發(fā)展，探尋民族文化的根源與底蘊，是當代民間藝術研究的重要任務。瑞昌剪紙藝人一方面運用自己的智慧與靈性開創(chuàng)著新的圖形意象，另一方面又注重于依托傳統的圖形符號表達更富有底蘊的文化意義。如果我們僅僅從表面圖像去理解，不禁感覺平淡無趣、蒼白無力。翻閱瑞昌剪紙，可以深刻地感受到瑞昌剪紙藝術中浸透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和豐富的文化意蘊，而正是這些藝術元素，使得瑞昌剪紙充滿著時代生命的主題，成為民間藝術之奇葩。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22－23.

［2］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85：285.

［3］李時珍.本草綱目［M］.劉橫如，點校.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75：2264.

［4］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論文藝和美學［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2：534.

［5］十三經注疏［M］.阮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648.

［6］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1冊［M］.北京：三聯書店，1982：81.

［7］蘇珊·朗格.藝術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34.

［8］潘魯生.民藝學論綱［M］.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8：136.

［9］鐘敬之.民俗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