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信詩人竟超脫，平視之中見真淳——探究《歸去來兮辭》中陶潛的真實心境

黃 玨

《歸去來兮辭》是“隱逸詩人之宗”陶潛的傳世名篇，不少人在解讀詩人歸隱心境時，走入了仰視文本的誤區(qū)，肆意拔高、神化，作了“表現(xiàn)了陶潛與黑暗官場徹底決裂的豪邁氣概”，“表現(xiàn)了詩人超脫塵世、欣然歸隱的主題”的解讀。在這種盲目的跪拜式解讀中，人物戴著“偉大”“崇高”的光環(huán)飄渺起來，幻化成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遙不可及的圣人影像。如此解讀勢必影響讀者與文本進行情感的碰撞、匯聚和融合，也終將讓閱讀課堂迷失為空中樓閣。因此，我們要在解讀過程中把文中人物請下神壇，讓人物回歸到生活這一堅實的大地上，把文中人物當(dāng)“人”看，即以一種平視的姿態(tài)進行閱讀。如何才能實現(xiàn)這種真誠、有效的閱讀呢？

一、沉入文本忽略之處探究

我們在閱讀時往往會把目光聚焦在那些最能反映人物精神品質(zhì)的“精華”文字上，而無視那些可有可無之處。其實文本的閱讀就是“引發(fā)一種對語言的敏感”（夏丏尊先生語），即見微知著，見人所未見、發(fā)人所未發(fā)。

（一）去職去得不夠灑脫

1.序言中有“猶望一稔，當(dāng)斂裳宵逝”一句，說“仍打算做一年官再收拾行裝連夜離去”。可見盡管詩人在前文已為自己因口腹之計而羈身宦海而違情背性深深愧疚，生出歸去之情，此時卻依然要“心為形役”而猶豫、拖延。

2.其后還有“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一句，這告知我們正是“妹亡”這一突發(fā)事件促使了陶潛的去職，而并非看透官場、了然徹悟后的毅然辭職。至少這種去職牽絆太多，不夠灑脫，那么之后也就無所謂“欣然歸隱”。

（二）歸后生活不夠安怡

1.詩文第二、三段著重敘寫了歸隱田園后的種種樂趣，勾勒出一幅安樂怡和的世外桃源畫卷。然而，美好的畫卷中卻夾雜了些許不諧和的灰色，即兩處抒情、議論的話語“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這看似突兀的兩筆卻分明讓我們感受到了詩人于淡遠(yuǎn)恬靜生活之中流露出的對腐朽現(xiàn)實的不滿和壯志不得施展的焦灼和悲憤。

2.敘寫的田園樂趣中有“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一句，此處的“憂”讓人費解。醉于歸隱之樂中何以有憂？既然親戚間能知心地交談，何以要借琴書方可消憂？只能說這“憂”絕不是親戚這些普通人所能解讀、消解的，于是詩人寓情傳志于詩書琴韻，借此來自我排遣、自我寬慰。在那琴書的雅趣之中，我們能隱約感受到詩人世無知音的憂傷。

（三）抒發(fā)情志不夠酣暢

文章第四段卒章顯志，抒發(fā)詩人樂天安命的情志。很多人認(rèn)為詩人抒發(fā)這情志時是樂觀、超脫的。其實，細(xì)細(xì)閱讀此段，我們能感受到詩人遠(yuǎn)沒有如此曠達(dá)，他那看似平靜的心湖正在時不時泛起漣漪。

1.此段一開始即直嘆“已矣乎！”這一自肺腑噴薄而出的慨嘆顯然是在勸慰自己不要再傷悼生不逢時、壯志未酬，既然時日不多，就試著飛越那痛苦的心湖，解脫出來！可這一嘆又顯得那般無奈！

2.此后的“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看似是徹底解脫，實則暗示詩人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仕隱的抗?fàn)?，頗不寧靜；“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中一個“聊”（姑且、暫時之意）字已暗示出詩人歸隱只是濟世不得后的無奈之舉，而既然已超脫塵世、欣然歸隱又何需“樂夫天命”的勸慰？又何需“復(fù)奚疑”的憂慮？如此看來，那看似逍遙、超脫的背后，總隱藏著淡淡的苦憂。

二、借助歸隱之后作品探究

解讀文本時往往將視閾局限于文本，而放棄整合與之相關(guān)的更豐富的材料。其實這些材料，能幫助我們重回歷史情境，從而正確、客觀、全面地了解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這里僅舉部分較具代表性的隱后詩文。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

日月有環(huán)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雜詩》其三）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fù)娛，每每多憂慮。（《雜詩》其五）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fù)悔。徒設(shè)在昔心，良辰詎可待?。ā蹲x山海經(jīng)》其十）

在此我們不難看出，作者歸隱后，這種“入世”的情懷就一直存在，他一直生活在矛盾痛苦之中，并沒有做到真正的超脫。正所謂“陶潛本非無志于天下，特生當(dāng)天下無道之時，不得不隱耳”(清 方宗誠《陶詩真詮》)。這也恰恰解釋了“樂琴書以消憂”中的“憂”之所在，并回應(yīng)了文本中出現(xiàn)的時隱時現(xiàn)的復(fù)雜心情。因此,認(rèn)為《歸》“表現(xiàn)了陶潛與黑暗官場徹底決裂的豪邁氣概，表現(xiàn)了詩人超脫塵世、欣然歸隱的主題”明顯有拔高之嫌,有浮淺之弊。

魯迅先生說“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偉大”，的確，正是《歸去來兮辭》中陶潛那并未整天整夜飄飄然的真淳之情成就了他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