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城
(1.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93;2.廣西教育學(xué)院 中文系,廣西 南寧530023)
韓愈墓志之典范意義及成就,早為世人公認(rèn)。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云:“世之論韓文者,其首稱碑志?!保?]1785清代章學(xué)誠《墓銘辨例》亦謂:“世人知有韓文,世人于韓文中又知推其碑志。”[2]76不僅如此,清人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更極贊:“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保?]936古今學(xué)者無不重其墓志,元代潘昂霄撰《金石例》、明代王行的《墓銘舉例》、明末清初黃宗羲的《金石要例》、清代鮑振方的《金石定例》等金石類著作多以韓愈墓志為準(zhǔn)式要例。眾多古文選本亦多選錄并加以評點。
韓愈墓志為世人稱許,多在于其對墓志文體的變革之功,顯出不與人同的獨特個性及創(chuàng)造精神,學(xué)界對此闡述頗豐。但這種文體的改造與開拓,除了韓愈以其雄偉才力有意為之外,更有其為了符合墓志文體規(guī)范而不得不做出改變所形成的。韓愈墓志亦有“尊體”之處,學(xué)界多有忽視。由于“尊體”以致“變體”,更是鮮有學(xué)者注意。
一
韓愈在《唐故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銘》中稱李素:“行應(yīng)銘法,子又禮葬,敢不諾而銘諸?”[4]1627《唐故鳳翔隴州節(jié)度使李公墓志銘》亦云李惟簡:“功在史氏,仆射以孤童囚羈京師,卒能以忠為節(jié)自顯,取爵位、立名績,使天下拭目觀,父母與榮焉。既忠又孝,法宜銘。”[4]2135“行應(yīng)銘法”“法宜銘”,表明韓愈在寫墓志時對該文體體例的重視,由此也帶來了對墓志書法的遵循。世人多贊韓愈對墓志文體的變革之功,而忽視了他其實還有“尊體”的一面,此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幾點。
(一)保留墓志的基本要素
明人王行在《墓銘舉例》論道:“凡墓志銘,書法有例,其大要十有三事焉:曰諱、曰字、曰姓氏、曰鄉(xiāng)邑、曰族出、曰行治、曰履歷、曰卒日、曰壽年、曰妻、曰子、曰葬日、曰葬地。”[5]韓愈墓志尚簡,除《李元賓墓銘》、《試大理評事胡君墓銘》、《南陽樊紹述墓志銘》、《盧渾墓志銘》、《乳母墓銘》缺少某些要素外,其余基本保留。可見韓愈對墓志傳統(tǒng)的繼承。
韓愈極力簡化一切志主生平之外的要素,如改變之前普遍詳述志主祖先世系、郡望、官歷的寫法,只擇要記出。明人茅坤曾評《貝州司法參軍李君墓志銘》云:“公與李翱厚相知,而次其祖墓簡徑如此?!保ā短扑伟舜蠹椅拟n》)[6]2871李翱與韓愈共倡古文,維護儒道、反對佛老,而韓愈簡述其祖世尚且如此,它文可知。
(二)隱惡
《禮記》云:“銘者,自銘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惡焉。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心也。”[7]揭示銘文不“稱惡”之書法。這一書寫法則也具有文體特征的意義,如宋代曾鞏于《寄歐陽舍人書》闡釋銘志實與史傳“義近”,但亦有所“異”,后者“于善惡無所不書”,而前者應(yīng)揚善隱惡[8]。
韓愈有《唐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銘》,志主為杜兼,《舊唐書》云其:
性浮險,豪侈矜氣。屬貞元中德宗厭兵革,姑息戎鎮(zhèn),至軍郡刺史,亦難于更代。兼探上情,遂練卒修武,占召勁勇三千人以上聞,乃恣兇威。錄事參軍韋賞、團練判官陸楚,皆以守職論事忤兼,兼密誣奏二人通謀,扇動軍中。忽有制使至,兼率官吏迎于驛中,前呼韋賞、陸楚出,宣制杖殺之。賞進士擢第,楚兗公象先之孫,皆名家,有士林之譽;一朝以無罪受戮,郡中股栗,天下冤嘆之。又誣奏李籓,將殺之,語在籓事中。故兼所至,人側(cè)目焉[9]。
《新唐書》卷一七二所記亦同。韓愈在墓志中不書其浮險、豪侈之性,隱去殺害有“士林之譽”的韋賞、陸楚及誣陷人品清正的李藩之惡行,可謂合傳統(tǒng)之銘法。雖然韓愈不書此等惡行,但對于杜兼的記錄,亦僅載其重要生平而已,未在志文中對其人進行任何主觀評論,而多詳記其世系、妻、子,不加茍譽。儲欣評曰:“杜為大官,然跡其殺韋賞、陸楚事,則其人可知。此昌黎公所不欲志者,不得已,念與游之情,以塞其母兄妻子之請。然其辭只如,于此尤見史筆嚴(yán)?!保?]1818此“史筆嚴(yán)”,當(dāng)指韓愈不妄阿諛之舉,并非指史官于善惡無所不書的精神,畢竟于此透出韓愈“不得已”而為志主諱的無奈。
《唐故檢校尚書左仆射右龍武軍統(tǒng)軍劉公墓志銘》志劉昌裔,《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劉昌裔本傳》云:
元和八年,大水壞廬舍,溺居人,以檢校尚書左仆射兼左龍武統(tǒng)軍召還京師。始,憲宗惡昌裔自立,欲召之而重生變,宰相李吉甫曰:“陛下乘人心愁苦可召也?!彼煲皂n皋代之。至長樂驛,知帝意,因稱風(fēng)眩臥第[10]。
唐憲宗元和年間欲對吳少誠用兵,而時任陳許節(jié)度使的劉昌裔則與其關(guān)系較好,遂使唐憲宗頗感不滿,恐其自立。劉昌裔年歲已高,怠于政務(wù),元和八年(813年)又值許州遇洪水,故李吉甫建議憲宗利用此機會詔劉昌裔回朝,以防生變。劉昌裔回朝途中,得知帝意,即假稱風(fēng)眩上表唐憲宗請歸私第且于當(dāng)年病逝洛陽。韓愈在墓志中對此又是如何書寫呢?其云:
元和七年,得疾,視政不時。八年五月,涌水出他界,過其地,防穿不補,沒邑屋,流殺居人,拜疏請去職即罪,詔還京師。即其日與使者俱西,大熱,旦暮馳不息,疾大發(fā)。左右手轡止之,公不肯,曰:“吾恐不得生謝天子?!鄙弦媲彩拐邉趩枺窡o亟行。至則不得朝矣。天子以為恭,即其家拜檢校左仆射右龍武軍統(tǒng)軍知軍事[4]2091。于墓志中,讀者無法感知唐憲宗對劉昌裔的猜忌與劉昌裔內(nèi)心的恐懼,而只看到劉昌裔對憲宗的忠誠與憲宗對劉昌裔忠心的贊許。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效果,即因韓愈遵循墓志揚善隱惡的文體書法。清人王文濡評似乎有所察覺,其評此墓志云:“前半詞多摭實,后半詞多回護,豈所謂諛墓者在是耶。”[6]2145但“諛墓”之說實為不當(dāng),未能明了墓志文體書寫之體例。
(三)無甚可記則不記
曾國藩曾論《唐故虢州司戶韓府君墓志銘》:“凡志墓之文,以告后世不知誰阿之人,其先人有可稱則稱之,其身無可稱,則不著一語可也。此文合法。”[3]1503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稱《唐故襄陽盧丞墓志銘》:“簡法。不稱所銘者可銘,特表求銘者之‘真能子’,可銘而遂以銘,良史氏不虛美如此。故有不言也,言則必信?!保?]1785二人均指出,在撰寫墓志時,如志主本身無甚表現(xiàn),韓愈筆下亦可“不言”。這確實遵循了“古之道,不茍毀譽于人”(韓愈《歐陽生哀辭題后》)的古訓(xùn),合乎銘例。類似墓志多見于韓集,茲舉例證之。
《監(jiān)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韋氏夫人墓志銘》多涉祖先世系及其夫元稹,志主只記兩句。《唐故興元少尹房君墓志銘》多錄其祖先世系、妻、子、喪葬事及請銘語?!对嚧罄碓u事胡君墓銘》全為三字銘文。《唐故襄陽盧丞墓志銘》純以志主兒子的請銘語出之,只列家世、官歷、妻、子簡況,“一篇俱是求文者自言,更不言一事”[1]1918?!短乒侍畢④娒缇怪俱憽分蝗渖嫫渖?,其余為家世、妻、子狀況。《唐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銘》詳及祖先世系。《楚國夫人墓志銘》無甚可觀,《息國夫人墓志銘》多涉夫、子、家世,與《扶風(fēng)郡夫人墓志銘》“皆酬應(yīng)淺近之作,殊無客觀”[1]1918?!短乒孰街菟緫繇n府君墓志銘》以大半篇幅寫志主父親,而僅以一句“亦以能官名。少而奇,壯而強,老而通”[4]2673簡括志主生平?!短乒拭貢俦O(jiān)贈絳州刺史獨孤府君墓志銘》以敘述為主,多敘官歷,除未用駢文行文外,寫法類六朝格式?!短乒收盐湫N臼刈蠼鹞嵝l(wèi)將軍李公墓志銘》亦順敘其官歷生平,無多少可寫,多涉其父與婚娶、子女情況?!兜钪猩俦O(jiān)馬君墓志》更不及志主,純寫與其祖孫三代交往之印象。《唐故河南府法曹參軍盧府君夫人苗氏墓志銘》只兩句談及志主,銘文占一半,其余為祖先、兒子之情況。《唐故太學(xué)博士李君墓志銘》全文七百多字,只有百字涉及志主?!侗R渾墓志銘》只有簡短銘文?!端拈T博士周況妻韓氏墓志銘》為侄女而寫,只記其收養(yǎng)侄女并嫁人始終,簡介其夫,無描寫?!杜畳潐裤憽窞榕畠鹤?,多敘自己被貶潮州乃女兒夭折之因,內(nèi)疚之情不言而喻,重抒情?!逗幽暇検现鞑咎瞥淦薇R氏墓志銘》只記其家世、夫家情況?!度槟改广憽方桧n愈自己的官歷婚娶來表達對乳母養(yǎng)育的感激之情。以上所舉墓志,涉及志主的內(nèi)容極少,更遑論個性刻畫。
即便如《唐故河中府法曹張君墓碣銘》一半為志主妻子的請銘語,一半也僅是“敘次其族世名字事始終”[4]1712而已。《唐故太原府參軍苗君墓志銘》雖贊志主的孝及為政之威嚴(yán),但亦短短三句,難以稱好?!逗幽仙僖峋怪俱憽冯m有代宗欲召14歲的志主為翰林學(xué)士一事顯其文才,但“其在徐州府,能勤而有勞,在朝以恭儉守其職,居喪必有聞。待請弟,友以善教,館嫠妹,畜孤甥,能別而有恩。歷十一官,而無宅于都,無田于野,無遺資以為葬”[4]1577的敘述,亦難對志主有多少印象。
無甚交情及交情較淺者,韓愈以簡法出之,似乎情有可原,但為摯友李觀所寫的《李元賓墓銘》就不能不說太過于簡單:
李觀字元賓,其先隴西人也。始來自江之東,食太學(xué)之祿。年二十四舉進士,三年登上第。又舉博學(xué)宏詞,得太子校書。又一年,年二十九,客死于京師。既斂三日,其友人博陵崔宏禮賣馬葬之于國東門之外七里,鄉(xiāng)曰慶義,原曰嵩原。友人昌黎韓愈書石以志之[4]1515。
貞元八年(792年)二月,韓愈和李觀同榜登第,登第者有23人,時謂“龍虎榜”。李觀位居第五,韓愈是第十三名,且同游于古文大家梁肅門下,兩人既是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又兼“同年”,按常理,韓愈本應(yīng)該把他的學(xué)識、人品等方面詳細(xì)地加以描述,以傳后人,卻下筆簡略。唐荊川亦怪之曰:“此亦變體。李觀本文士,而又為韓公之友,不知發(fā)之何以如此其略也?!保?]1817
以上所舉墓志之志主生平均極簡。有些墓志涉及志主內(nèi)容雖較多,但人物個性實無特立之處,如《唐故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唐故尚書虞部員外郎張府君墓志銘》、《崔評事墓銘》、《考功員外盧君墓表》。
由于墓志文體的局限、與志主的親疏關(guān)系以及志主的生平經(jīng)歷等原因,韓愈的許多墓志并無精彩的人物刻畫。但即便如此,韓愈也未嘗妄下諂語,虛贊及美化志主。
二
志主如無甚可寫或由于某些原因?qū)е氯宋飩€性難以凸顯,那么韓愈必定以另外方式行文,翻騰出新,拓出一番新天地。清人林云銘《韓文起》評《考功員外盧君墓表》云:“盧東美沒后二十余年,方請銘與其妻合葬。止存進身入官履歷,并無事跡,如何成得一篇文字。看他虛虛將‘四夔’名目,及李棲筠為幕府一節(jié),敘在前面,俱托之‘天下大夫士’所興,以為后案。然后把乞銘內(nèi)‘事業(yè)’兩字,只用數(shù)語閣起,而以未仕之先眾人所與處,驗其為德??磥黼m似個盧公實錄,其實‘四夔’原非盧公一人,即李棲筠所辟,崔造在內(nèi),亦非獨取盧公一人。其當(dāng)時天下大夫士,更未必盡知其事而耑與盧公一人也。自首至尾,總是空中樓閣,妙在步步作懸度不定之詞,無一字指實,便不傷于支離附會。此乃無題目文字,只得如此措筆。若今人為之,不知費卻多少湊泊?!保?]1674-1674此“無題目文字”之“措筆”,亦正是林紓稱謂的韓文“遇平易之題,偏生出無數(shù)丘壑,隨步換形,引人入勝,又往往使人不測”[11]。
這種于無甚可寫處而能為大文字的超凡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也促使了韓愈對墓志文體的變革,從而使墓志出現(xiàn)變體。最突出之處就是“左顧而言它”及抒情、議論手法的使用。
“左顧而言它”,指韓愈不以志主為敘述主體,而多論其他。如《唐故虢州司戶韓府君墓志銘》本志韓岌,但卻只記其“亦以能官名。少而奇,壯而強,老而通”。對于志主之父韓紳卿,韓愈則著力刻畫:
文而能官。嘗為揚州錄事參軍,事故宰相崔圓。圓狎愛州民丁某,至顧省其家。后大衙會日,司錄君趨以前,大言曰:“請舉公過!公與小民狎,至至其家,害于政?!眻A驚謝曰:“錄事言是,圓實過。”乃自署罰五十萬錢。由是遷涇陽令,破豪家水碾,利民田頃凡百萬[4]2672。
志主本是墓志主角,但其如無可寫,韓愈則削弱其主體地位。
對于“兄孫女婿”李干,韓愈可能覺得他無甚偉業(yè),就于《故太學(xué)博士李君墓志銘》徑直寫其服丹藥致死一事,然后感慨:“余不知服食說自何世起,殺人不可計,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在文書所記及耳聞相傳者不說,今直取目見親與之游而以藥敗者六七公,以為世誡?!保?]2656接著又具體記錄這幾個“皆有名位”且“以藥敗者六七公”,因服食丹藥而慘死之狀。韓愈于此還不滿足,文末又大發(fā)議論:
五谷三牲,鹽醯果蔬,人所常御。人相厚勉,必曰:“強食?!苯窕笳呓栽唬骸拔骞攘钊素?,不能無食,當(dāng)務(wù)減節(jié)?!丙}醯以濟百味,豚魚雞三者,古以養(yǎng)老;反曰:“是皆殺人,不可食?!币惑壑?,禁忌十常不食二三。不信常道而務(wù)鬼怪,臨死乃悔。后之好者又曰:“彼死者皆不得其道也,我則不然?!笔疾?,曰:“藥動故病,病去藥行,乃不死矣。”及且死,又悔。嗚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2657
明代徐師曾談及墓志的正體與變體時說:“其為文則有正、變二體,正體唯敘事實,變體則因敘事而加議論焉?!保?2]韓愈此文實乃以議論寫墓志的“變體”典范。
如果志主是親人或是極熟悉之人,那么韓愈則把自己寫進墓志,多述交往,抒發(fā)感情。《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志主馬繼祖是靠門蔭而做官,平生無甚可寫,故韓愈則寫自己與其三代人交往始末并為其相繼去世抒哀。故清沈德潛評曰:“哭少監(jiān),并哭其父、祖,將三世官位,三世交情,三世死喪,層疊傳寫,字字嗚咽,墓志中變體也。”[6]2783《女挐壙銘》為愛女而寫,“女挐無它行,獨因隨昌黎赴貶所死;而昌黎摹寫其情,悲惋可涕”[1]1820(茅坤《唐宋八大 家文鈔》)?!度槟改广憽穭t主要表達對乳母撫育的感激之情。在這三篇墓志中,韓愈本人自始至終出現(xiàn)在文中,均不重記事而重情感之抒發(fā)。
墓志本以敘事為主,以志主為中心,但韓愈在墓志中卻把自己如此大張旗鼓地寫進文中且變敘事為抒情、議論,對此“變體”之舉,劉師培頗為不滿:“唐以后之作誄者,盡棄事實,專敘自己,甚至作墓志銘,亦但敘自己之友誼而不及死者之生平,其違體之甚,彥和將謂之何耶?又作碑銘之序不從敘事入手,但發(fā)議論,寄感慨,亦為不合。蓋論說當(dāng)以自己為主,祭文吊文亦可發(fā)揮自己之交誼,至于碑志序文全以死者為主,不能以自己為主。茍違其例,則非文章之變化,乃改文體,違公式,而逾各體之界限也。文章既立個體之名,即各有其界說,各有其范圍。句法可以變化,而文體不能遷訛,倘逾其界畔,以采他體,猶之于一字本義及引申以外曲為之解,其免于穿鑿附會者幾希矣?!保?3]
劉師培從“辨體”角度指責(zé)此等“變體”行為,無可厚非,但未能體察此實乃作者不得已而為之。志主如無甚可記,作者可以“不著一語”,此為不虛美。但如何應(yīng)付親朋好友甚至是陌生人的請銘呢?韓愈為墓志作者指出一條變通之道,那就是“左顧而言它”以及以議論、抒情手法寫墓志。
清人董采似乎看到了這一點,其評《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曾云:“采謂少監(jiān)無事可敘,開手但志其家世、官階、生卒、子嗣已訖,已后從自己交情生死上著精神感慨,出奇制勝,不得已為此變格也?!保?]2781“不得已”三字道出韓愈撰墓志時對文體書寫體例的遵循,而此“尊體”之舉有時也會帶來“變體”的可能,并且這種“不得已”導(dǎo)致的“變體”又時常能“出奇制勝”,成為后人推崇的學(xué)習(xí)典范,如明人唐順之就說《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是“歐文黃夢升、張應(yīng)之諸作之祖”[6]2780。
三
由上述可知,韓愈在寫墓志時亦會“尊體”,志主無甚可記則不記,此舉必定會導(dǎo)致志主個性刻畫的缺失。但學(xué)者對此頗有失察。
學(xué)界在論及古代傳記之成就時無不舉韓愈墓志為例,贊其寫人之工。近代錢基博贊韓愈墓志:“隨事賦形,各肖其人?!保?4]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云:
至于韓愈的碑志,則仿佛是一組組生動形象的人物畫廊,歷來為人所稱賞?!n愈所寫75篇碑志中也有一小部分是“諛墓之文”,被人詬病,但在寫法上卻能不拘格套,別出手眼,或正寫,或反寫,或贊美,或諷刺,尤重細(xì)節(jié)描寫,借一二瑣事,即將傳主的性格、心態(tài)巧妙地展現(xiàn)出來,使之成為一篇篇生動的人物傳記,從而一舉打破了傳統(tǒng)碑志死氣沉沉的局面[15]。
這種說法反映出學(xué)界對韓愈碑志評價的某種錯覺。其實章學(xué)誠早已意識到此問題,他在《答某友請碑志書》曾云:“昌黎文起八代之衰,大書深刻,群推韓碑,然諛墓之譏,當(dāng)時不免。今觀韓集碑志諸篇,實未嘗有所茍譽,惟應(yīng)酬牽率無實之文,十居其五,李漢編集,不免濫收,為少持擇爾?!保?]90他雖不滿韓愈碑志“十居其五”乃“應(yīng)酬牽率無實之文”,但肯定其應(yīng)酬之筆做到了“未嘗有所茍譽”,于此可見自古爭論不休的韓愈“諛墓之譏”實欠妥當(dāng)。
另外,當(dāng)今許多學(xué)者在論韓愈墓志的寫人成就時,常舉元代李淦《文章精義》所言“退之諸墓志,一人一樣,絕妙”[1]1172,以證其墓志每篇均有一個成功的人物刻畫。筆者認(rèn)為此理解不免偏頗,李淦所言非論個性刻畫,而應(yīng)是指韓愈墓志寫法上的極富變化,針對不同的志主有不同的行文方式,正如李淦云“退之墓志,篇篇不同,蓋相題而設(shè)施也”[1]1176可為自注。韓愈墓志中當(dāng)然有不少極佳的人物摹寫之文,但受文體約束,并非篇篇都如此。遺憾的是,關(guān)于這一點,學(xué)界鮮有論述。
[1]王水照.歷代文話[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
[2]章學(xué)誠.章學(xué)誠遺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3]吳文治.韓愈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劉真?zhèn)?,岳?韓愈文集匯校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5]王行.墓銘舉例[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羅聯(lián)添.韓愈古文校注匯輯[M].臺北:國立編譯館,2003.
[7]禮記注疏:卷四十九[M].鄭玄,注.孔穎達,疏.清阮刻十三經(jīng)注本.
[8]曾鞏.曾鞏集[M].陳杏枕,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353-354.
[9]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969.
[1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1]林紓.韓柳文研究法[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4:35-36.
[12]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M].羅根澤,校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149.
[13]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50.
[14]錢基博.中國文學(xué)史[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392.
[15]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