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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 坡
(1.安徽師范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241000;2.安徽大學出版社,安徽 合肥230039)
關于詩歌中情景關系的描述,清代的王夫之有過這樣一段經(jīng)典的敘述: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币詷肪皩懓?,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知此,則“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挍前”,與“唯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情之深淺宏隘見矣。況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喪者乎?。?]
王夫之《詩廣傳》曾解釋“昔我往矣”四句曰:“往戍,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斂天物之榮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保?]也就是說,這幾句詩故意用樂景寫悲哀之情,用哀景寫歡愉之情,能收到強烈的藝術效果。所以,他批評“言悲,則悴以激;言愉,則嘩以慆”的直露之詩,且指出了孟郊、元稹、白居易等人的“褊促”。王夫之對這一問題的探討,發(fā)人深思。
“以樂景寫哀情”的抒情方式首見于《詩經(jīng)》,其后一些優(yōu)秀的詩人繼承并發(fā)展了這種抒情方式。如王粲在《登樓賦》中先寫道:“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邱,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钡菢撬姷拿谰坝|動了飄零異鄉(xiāng)游子的心,撩撥游子內(nèi)心深處的孤寂,詩人喊出了心中的悲涼:“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面前豐美景物的描寫成了一種鋪墊,寫樂景就是寫哀情。到了杜甫那里,這種藝術手法得到了充分運用和發(fā)展。杜甫身經(jīng)喪亂,飽受顛沛流離,異鄉(xiāng)為客,面對美好河川時,有一種身不如物的悲涼感。所以面前的景物往往會觸動詩人的家國之思。誠如《春望》所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兵B語花香卻成了詩人杜甫感時傷國的誘因,詩人眼中一切事物都被時代氛圍籠罩著,詩中流露出憂國憂家的情懷。杜甫之后的詩人也不乏這方面的嘗試,李商隱就是擅長“以樂景寫哀情”的高手,比如《春光》一詩這樣寫道:“日日春光斗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春光明媚、杏花飄香,卻惹得詩人心緒惘然。應當說“以樂景寫哀情”這種抒情方式有其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和細致委婉傳達內(nèi)心真情實感的特質,創(chuàng)作者值得借鑒和發(fā)展,研究者應該總結和深思。但是能不能“以哀景寫樂情”呢?文章開頭引用的王夫之的一段話,其中談到了“以哀景寫樂”。筆者不能贊同王夫之關于《詩》中已經(jīng)使用“以哀景寫樂”這種抒情方式的看法。產(chǎn)生《詩》的時代,不可能有如此明確的藝術追求,試圖把后來的一切文學表現(xiàn)手法都在《詩》那里尋找根源,無異于把《詩》抬高到了“經(jīng)”的地步,筆者甚至懷疑王夫之提到“以哀景寫樂”只是與“以樂景寫哀”對舉的結果。他本人既沒有舉出更多的例子,也未能對這一抒情方式進行深入細致的思考總結。但是這卻可以引發(fā)我們對這個問題進一步深入思考。據(jù)筆者看來,韓愈應該算得上有意識進行這方面嘗試的革新者。
韓愈是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史上值得關注的一位革新家,有著多方面的嘗試。關于韓愈詩歌的創(chuàng)新,如在創(chuàng)作上“以文為詩”,在題材上以俗瑣之事入詩,在風格上追求“字向紙上皆軒昂”的風貌,這些都有文論及。韓愈在詩歌創(chuàng)新方面還表現(xiàn)在追求以“哀景寫樂情”的獨特抒情方式上。盡管這樣一些詩在韓愈詩歌中所占比例不大,卻能夠鮮明地體現(xiàn)韓愈的詩學追求。下面就嘗試論述之。
韓愈在《送文暢師北游》中寫道:“三年竄荒嶺,守縣坐深樾。征租聚異物,詭制怛巾襪。幽窮誰共語,思想甚含噦。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況逢舊親識,無不比鶼蟩。長安多門戶,吊慶少休歇?!碧频伦谪懺拍辏?03年),作為觀察御史的韓愈因為《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被貶陽山。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年)招回長安權知國子學博士。因為從邊鄙之地陽山回到京城,韓愈滿心歡喜,寫下了“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詩句。蝎子本是令人見之生厭的東西,然而由于任職京城,可能有所作為,京城的蝎子也比邊鄙之地的蟲獸可愛。當然要正確理解這句詩歌的含義,還要做到知人論世。韓愈因為民請命上《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卻被貶陽山。陽山為邊鄙之地,韓愈在《送區(qū)冊序》中這樣描寫陽山的風土人情: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h郭無居民,官無承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是以賓客游從之士無所為而至。
除去當時士大夫固有的鄙視蠻夷的傳統(tǒng)之外,可以看出韓愈為民請命被貶蠻荒的凄涼處境,也就理解韓愈久處蠻荒之地,身歷九死一生返回京城,希望有一番作為的復雜之情感。“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一聯(lián),正可以看出這種有驚有喜、又怨又盼復雜情感之一斑。
這種以哀景寫樂情的抒情達意方式還可以在韓愈的其他詩篇中找到,如《鄭群贈簟》一詩這樣寫道:“蘄州笛竹天下知,鄭君所寶尤瑰奇。攜來當晝不得臥,一府傳看黃琉璃。體堅色凈又藏節(jié),盡眼凝滑無瑕疵……呼奴掃地鋪未了,光彩照耀驚童兒。青蠅側翅蚤虱避,肅肅疑有清飆吹。倒身甘寢百疾愈,卻愿天日恒炎曦。明珠青玉不足報,贈子相好無時衰。”友人鄭群送給韓愈一張簟席,韓愈非常喜歡,其歡喜之情卻是通過“卻愿天日恒炎曦”這樣一種荒誕的構想傳達出來。一邊是火辣辣的太陽,一邊是涼冰冰的竹簟子。韓愈為了突出竹簟送來涼意的快感,制造出“卻愿天日恒炎曦”的惡景。當然這樣的創(chuàng)造,是否有些過火,能否達到“一倍增其哀樂”的藝術效果,還有探討的余地。
為什么在韓愈詩中會出現(xiàn)“以哀景寫樂情”這樣獨特的抒情方式?是否為偶一為之,抑或其詩學追求使然?筆者認為,只有結合韓愈本人的生平經(jīng)歷、思想狀況及其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見解,才有可能對此問題作出合理回答。
韓愈在進士出身的文人中應該算做是儒學政教類型。有些專家認為,此類型人物思想行為上的突出特點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尊奉儒學,排斥被其視為異端的佛道諸教;二是強調(diào)君權,干預政治的愿望強烈;三是思想作風嚴肅?!保?]這些特點與韓愈的一生遭際密切相關,進而影響韓愈的心態(tài)和詩歌創(chuàng)作。德宗、憲宗時代社會凋敝、佛老猖獗,秉承正統(tǒng)的儒家之道的韓愈登朝后,為了清除弊政,彈劾權佞,遏制佛老,進行一系列斗爭,結果屢遭打擊報復,“進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善于野”[4],加以褊躁的個性,有時候甚至到了“忽忽如心狂”的地步(《次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以這樣的心境創(chuàng)作詩歌,自然不能奏出中和之音。
韓愈詩歌風貌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以被貶陽山為第一次轉折點。韓愈在被貶陽山之后,詩歌更加呈現(xiàn)出奇險的面貌。如沈德潛所言:“大抵遭放逐,處逆境,有足以激發(fā)其性情,而使之怪偉特絕,縱欲自掩其芒角而不能者也。”(《姜自蕓太史詩序》)他南貶詩作中的山水常常以險巇、蠻荒、陰晦的面貌顯現(xiàn)。《縣齋有懷》中這樣寫道:“投荒誠職分,領邑幸寬赦。湖波翻日車,嶺石坼天罅。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雷威固已加,颶勢仍相借。氣象杳難測,聲音吁可怕。夷言聽未慣,越俗循猶乍。指摘兩憎嫌,睢盱互猜訝。只緣恩未報,豈謂生足藉?!逼渲卸眷F、炎風、響雷這些南方特有的奇異自然環(huán)境助長了詩人的詩情、詩膽,從而形成非同一般的詩歌風貌?!吧搅指奕缹嵨乃贾畩W府”,“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5]
總體而言,韓愈的詩學理論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是相一致的?!安黄絼t鳴”、“氣盛言宜”、“陳言務去”都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精深的見解,特別是“陳言務去”更顯示出韓愈積極創(chuàng)新的要求。這種不落窠臼的努力,不僅表現(xiàn)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同樣表現(xiàn)在詩歌方面。韓愈詩歌在意象、結構、語言、聲韻等方面與傳統(tǒng)詩美顯示出很大的區(qū)別。韓愈詩集中有《南山詩》、《陸渾山火》、《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之類鋪陳近似賦的詩,有喜押強韻、用險韻,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詩作,有在聯(lián)句中爭強斗勝的聯(lián)句詩,又有反前人之意而為之的翻案之作。比如常言“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而韓愈《薦士》中卻偏說成“強箭射魯縞”;又言“了卻兒女婚嫁而身退”,韓愈卻說:“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保ā犊h齋有懷》)韓愈的一些詩完全可以不這樣作,但是韓愈為了顯示力大才雄,有意和前人較個高低。以終南山為題材的詩歌,前人已經(jīng)留下不少精妙的篇什,如王維的《終南山》,詩人筆下展現(xiàn)了一幅絕妙的南山圖,有山外之景,有山中之景,還有山峰之景,其中光和色的搭配更是令讀者嘆為觀止。面對前人留下的精美篇章,韓愈要想在構思巧妙、景物傳神方面超越前人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所以要另辟新徑,韓愈《南山詩》以五十一個“或字句”鋪陳終南山的雄大,淋漓盡致,無以復加,“不可無一,不可有二”。此詩不僅體現(xiàn)出韓愈之胸懷闊大,也顯示出其不甘人后的個性。
以上從韓愈思想氣質、生平經(jīng)歷和詩學理論入手,試圖揭示韓愈詩歌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也就不難想象韓愈詩中出現(xiàn)“以哀景寫樂”的抒情方式。
如果說“以哀景寫樂”與“以樂景寫哀”是兩種對立的抒情方式,那么韓愈詩中與“以哀景寫樂情”相通的是“以丑為美”。關于韓詩“以丑為美”的論述已經(jīng)不少。劉熙載在《藝概》中早就指出:“昌黎詩往往以丑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體,若用之近體則不受矣?!保?]這里想指出的是,“以哀景寫樂情”和“以丑為美”兩者之間有相通之處也有不同的方面。“以惡景寫樂情”是就抒情方式而言,“以丑為美”是就審美趣味而言。比如《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中寫道:“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又如《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光華閃壁見神鬼,赫赫炎官張火傘。然云燒樹火實駢,金烏下啄赪虬卵?!币浴俺帻埌雾氀芾臁泵枥L赤藤杖,以“金烏下啄赪虬卵”形容烏鴉叨食柿子,這些都是韓愈詩歌以丑為美的典型。這應當屬于審美趣味的范疇。但是在韓愈那里,“以哀景寫樂情”與“以丑為美”又有相通之處:它們共同表現(xiàn)了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反傳統(tǒng)的精神和追求創(chuàng)新的意識。
“以哀景寫樂情”這種新奇的抒情手法何以在后世沒能很好被繼承和發(fā)展?這是我們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首先,這可能與我們的古典文學傳統(tǒng)相關。感傷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在中國古典文學源遠流長?!对姟穼?zhàn)爭的描寫,感傷多于悲壯,《離騷》對宗國的態(tài)度,纏綿勝于斥責;宋玉悲秋,易安傷春;杜麗娘游園傷神,林黛玉對花落淚,中國古典文學承載了過多傷感?!皻g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感傷主義文學不僅有思想深度且為接受者所接受,占據(jù)著文學的主流。這應該是此種新奇的“寫樂”抒情手法被冷落的原因之一。其次,就表現(xiàn)手法而言,“以哀景寫樂”這種抒情方式也令人難以接受。同樣描寫一件快樂的事,不同的詩人有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李白奉召入京,高聲唱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愁窮詩人孟郊進士及第,得意吟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韓愈由蠻荒之地回到京城,狂喜道:“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毙訛槎鞠x,又喜歡生活在幽暗之處,很難將蝎子和快樂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或是用李白式的直接抒發(fā)心中喜悅之情,或是用孟郊“以樂寫樂”襯托心中喜悅之情,“以哀景寫樂”的表情達意方式卻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再次,“以哀景寫樂情”這種抒情手法應該把握情感釋放的力度。趙翼曰:“謂因竹簟可愛,轉愿天不退暑而長臥此地。不免過火。然思力所至,寧過毋不及,所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也?!背虒W恂曰:“韓派摒棄常熟,翻新見奇,往往有似過情語,然必過情乃發(fā),得其情者也。如此詩之‘卻愿天日恒炎曦’是也。”雖然指出了韓愈棄常熟之法而翻新出奇,但是也指出了“不免過火”的地方。最后,“以哀景寫樂情”這種抒情手法可能會導致詩歌面貌粗陋生硬,超出了受眾接受心理閾限。這應是“韓孟派”詩人要面臨的一個困境,與白居易“童子解吟長恨曲,牧兒能唱琵琶篇”的明白曉暢相反,韓愈、盧仝等人刻意求新,詩歌往往是新有余而美不足。詩歌生硬粗陋,不適合一般受眾的審美需求,產(chǎn)生排斥抵觸情緒也就在所難免了。所以“以哀景寫樂情”的抒情方式還應當注意受眾的接受心理閾限。
應當說韓愈“以哀景寫樂”,為這種新奇的抒情方式開了個頭,卻沒有得到更多回應。這不應僅歸咎韓愈和其他詩人,而應該是這種抒情手法自身的缺陷、文學傳統(tǒng)、民族心理氣質等合力的結果,這也是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共同的選擇??偨Y這樣一種并不成功的表現(xiàn)手法,除了揭示這種獨特抒情手法的存在、澄清認識上的一些誤解,更重要的是反思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得與失。
[1]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十五冊[M].長沙:岳麓書社,1988:809.
[2]王夫之.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88:393.
[3]余恕誠.唐詩風貌[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99.
[4]葉燮.原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50.
[5]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695.
[6]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