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李黎紅
作 者:李黎紅,文學碩士,呂梁學院汾陽師范分校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924年2月魯迅作小說《在酒樓上》,時隔一年零八個月,又于1925年10月作《孤獨者》。這兩個文本之間存在著許多相似的地方,不僅同樣塑造了曾經(jīng)具有昂揚奮發(fā)的斗爭精神,而今卻走向了失敗的中年知識分子形象,而且在敘事層面的“圓圈”結(jié)構(gòu)、敘述者“我”與主人公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在主題層面的對“五四”退潮后新型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的省察,甚至在環(huán)境的描寫上等都有明顯的相似之處。這給我們帶來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這兩個相隔不到兩年的小說文本似乎以相似的敘事手法講述同一個故事,表達同樣的主題。而這與魯迅在《吶喊》《彷徨》整體上體現(xiàn)出的敘述方法的多樣性和思考的多維度特征極不符合。為解決這一困惑,我們有必要將這兩個文本進行對照細讀。在細讀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個文本顯然不是一種簡單的自我重復,筆者以為,這兩個文本同中有異,構(gòu)成了一種互相補充的關(guān)系,并跨文本形成了一種復調(diào)的關(guān)系。它們共同展示了魯迅在“五四”退潮之后對知識分子自身遭際和精神抉擇的思考,客觀上記錄了他們的分化,并且也是魯迅對自身選擇的一種自我激勵。下面我們就從孤獨處境、溫情寄托和道路取向三個方面來分析呂緯甫、魏連殳和敘述者“我”(我們有理由將兩個文本的敘述者視為同一形象)三個人物之間形成的特殊關(guān)系及其產(chǎn)生的文本意味。
從《孤獨者》的題目就明顯看出來魏連殳是一個孤獨者的形象,其實,呂緯甫和敘述者“我”也都是孤獨的。
魏連殳的孤獨命運貫穿了他的一生。首先,“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這祖母撫養(yǎng)成人的”,而“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祖母雖是他最親近的人,但也是精神上依然隔膜的人,在他祖母死了的時候,他自述道:“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而他周圍的親戚,也沒有一個親近的,“他們就姓魏,是連殳的本家。但他們卻更不明白他,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說是‘同我們都異樣的’”。甚而至于,他的一個堂兄和侄子以過繼之名企圖得到他在村中的老房子。還有,在毫不相干的“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傊巧钤诠陋氈械?。
呂緯甫也是很孤獨的,“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已經(jīng)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這很顯然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已經(jīng)失去信心的口吻。他在異鄉(xiāng)教書,在本地固然找不到知音,異鄉(xiāng)又怎樣呢?“我先是兩個學生,一個讀《詩經(jīng)》,一個讀《孟子》。新近又添了一個,女的,讀《女兒經(jīng)》。連算學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這充分說明了他在異鄉(xiāng)的格格不入。他講述的兩個故事,對小兄弟的追尋,為阿順圓夢,都籠罩著一種濃濃的懷舊情緒,都是對過去生活的一種追憶,而這種懷舊和追憶,也是現(xiàn)時孤獨的一種表征。而這兩個故事,小兄弟的“蹤影全無”和阿順的早逝,則說明連這點稀釋孤獨的希望都是那么遙不可及。
敘述者“我”同樣是孤獨的?!对诰茦巧稀穼懗鲆粋€孤獨者長年漂泊后,回到故鄉(xiāng)時的一種無所歸依感?!拔摇被毓枢l(xiāng)并繞道尋訪舊友不著,在酒樓上看到雪景時,突然生起了“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 的感悟,這種精神沒有寄托之鄉(xiāng)的感覺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孤獨。在《孤獨者》中,我”也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只能到不相熟也一直并不很融洽的魏連殳那里去,與魏連殳交往只是因為二人都是被周圍人視為異類的知識分子。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兩個文本中,雖然“我”、呂緯甫和魏連殳都是接受過新思想的知識分子,本來是能夠在思想和精神層面互相交流、互相支持的。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們都在生存的邊線上岌岌自危,連自我的生存都成為問題,何談精神上的互相支援?這種情形顯然是鐵屋子般無涯際的黑暗的外界所不斷擠壓造成的。無論是呂緯甫還是魏連殳,都是在面臨生存的基本問題時放棄了曾經(jīng)熱情接受或固執(zhí)堅守的精神立場。這里從具體的角度解釋了“五四”退潮后,新型知識分子在“五四”浪潮中構(gòu)筑起來的精神陣地上步步退卻的一個重要原因。另外,敘述者“我”與魏連殳、呂緯甫之間的對話和交流缺乏深層次性,因而也衍生了知識分子之間的聯(lián)合的虛妄這樣的意蘊。
孤獨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的,為了消除孤獨,在思想和精神層面失去希望后,只好退守到溫情編織的世界中,呂緯甫是這樣,魏連殳也是這樣。溫情在他們這里并不是溫情本身,其實分別是逃避現(xiàn)實的庇護和對這個世界僅存的希望。但這里的溫情畢竟是虛幻的,全都倒塌了,他們最終又都淪落到了精神漂泊的苦難中了。
小說中的“我”問呂緯甫這次到故鄉(xiāng)來干什么,他回答說,其實是為一件“無聊”的事:曾經(jīng)有一個小兄弟,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xiāng)下,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今年春天,一個堂兄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jīng)漸漸地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到河里去了,須得趕緊去設(shè)法。母親一聽這個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趁了年假的閑空,就回到南方來給他遷葬。我們從呂緯甫對“遷葬”這件事的敘述中得到的感受是,無論對死去的小兄弟還是對母親,他都有一種濃濃的親情。這是一個已近中年的男人的內(nèi)心情感。關(guān)于阿順的故事同樣充滿了溫情。在呂緯甫對這個故事的敘述中,有三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我對于這差使倒并不以為煩厭,反而很喜歡;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眳尾⒉环裾J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一種沖動:“我生平?jīng)]有吃過蕎麥粉,這回一嘗,實在不可口,卻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薄叭欢液敛槐г梗驗樗^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盡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wěn),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贊她一生幸福,愿世界為她變好。然而這些意思也不過是我的那些舊日的夢的痕跡,即刻就自笑,接著也就忘卻了?!边@里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男人情感深處最純情、最溫柔的一面。然而不是的,這只是精神上“無聊”以至于苦痛時尋找的麻醉劑,因為他原先的精神并沒有真正消亡,“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xiàn)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這里清楚地透露出他的這種自我審視,否則他不會“不安”的??墒侵荒芙獭白釉辉娫啤钡默F(xiàn)實, 迫使他不敢面對自己的精神訴求,為免受這種精神苦痛,便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溫情之上了。但是,小兄弟的“蹤影全無”和阿順的早逝,最終還是將他逼到了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處境中去。
再來看魏連殳。他溫情的一面并不是體現(xiàn)在祖母大殮時狼般的號哭,而是表現(xiàn)在他對于孩子的態(tài)度上。周圍人視他為異類,魏連殳對別人也總是冷冷的,但是他對房東家的孩子們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聽說有一回,三良發(fā)了紅斑痧,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輕的,于是后來便被孩子們的祖母傳作笑柄”,可見這種溫情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癡迷的程度。這是因為他認為“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妗?。但是等到他失業(yè)之后,有了一把花生米還惦記著這些孩子們,然而等他拿著花生米“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里?!B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吐暎靶λ频恼f”。再加上街上所見和堂兄侄兒的圖謀,他也開始拋棄這唯一的希望了?!八惹芭潞⒆觽儽群⒆觽円娎献舆€怕,總是低聲下氣的。近來可也兩樣了,能說能鬧,我們的大良們也很喜歡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種種方法逗著玩;要他買東西,他就要孩子裝一聲狗叫,或者磕一個響頭。哈哈,真是過得熱鬧。前兩月二良要他買鞋,還磕了三個響頭哩,哪,現(xiàn)在還穿著,沒有破呢?!贝罅紓兊淖婺傅倪@段追述,表明了他開始嘲弄自己以往的希望了,也意味著他的精神支柱的完全倒塌。孩子們對他的勢利態(tài)度其實是他最終走向墮落和死亡的根本原因,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希望。
還要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敘述者“我”對呂緯甫的溫情敘說沒有置評,而對魏連殳從孩子處尋求溫情則給予了質(zhì)疑。“我”在兩個文本中顯然并沒有溫情的訴求,是一個冷靜而有思考能力的形象。魏連殳認為:“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對此“我”則這樣質(zhì)疑:“不。如果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nèi)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fā)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 這里透露出的對人的不信任,其實也意味著“我”寄托于溫情的根基的喪失和不可能。而同樣處于孤獨情境中的敘述者“我”對呂緯甫、魏連殳溫情的冷觀,實際是由三個形象道路取向的差異造成的。
這兩個文本指涉的是同一個主題,即“五四”退潮后新型知識分子的遭際和精神抉擇,其中所涉及的呂緯甫、魏連殳和敘述者“我”分別代表著不同的道路選擇,而且相互之間形成了一種互相對話、互相質(zhì)疑的關(guān)系。不過敘述者憑借自己在文本中的話語權(quán)地位獲得了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其實這也是魯迅對自身選擇的反復的自我激勵。
呂緯甫在獲得生存機會的同時也逐漸銷蝕了自己的斗爭精神,其中的精神苦痛是無聲的。他代表的是一條委曲求全的自我壓抑的道路。而魏連殳代表的是一種剛烈不屈的自我戕害的道路。無論是從正面與世俗的對抗,還是從反面對失敗的自我的虐殺,他的精神痛苦都是壯烈的。當然,這兩種道路在文本中是敘述者“我”所居高臨下審視和反思的道路,“我”所選擇的道路異于呂緯甫、魏連殳。從后二者在文本中以對話和書信表達的對“我”的認知,以及兩個文本在結(jié)尾的暗示來看,“我”選擇的道路是堅定不移的啟蒙者的道路。三個人物形象最終選擇的也正是五四”退潮后新型知識分子的三種主要道路。所以,我們說,這兩個文本在這里形成了一種對話關(guān)系,但這種對話關(guān)系還不止于此。
值得注意的是,在文本中,“我”作為呂緯甫、魏連殳的朋友,更多的是以一種旁觀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在文本中沒有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功能。而“我”既不采取他們的道路,也并沒有對此加以義正詞嚴的深刻質(zhì)疑。正是從這種跨文本形成的復調(diào)關(guān)系中,從三條道路以及代表性的三個人物形象上,我們看到的并不只是一種對立的關(guān)系,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作家自我意識內(nèi)部在三種抉擇的自我之間的思考,是他最終埋葬掉另外兩個自我,拋棄了自己的彷徨,從而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呂緯甫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嘲諷,自我申辯,自我否定,正因為他一直感受著“我”的潛在的審視目光。從而“我”與呂緯甫之間呈現(xiàn)為一種內(nèi)在的對話關(guān)系,這可以看作是作者兩種聲音的外化。“我”與呂緯甫的辯難,正是作者內(nèi)在的兩種聲音在沖突,在對話,在爭辯,最終很難說哪一種是主導性的聲音。當然,從呂緯甫的剪絨花意象,魏連殳對孩子的希望、失望和身體的自我虐待的形象特征上都可以看出作家自己的影子。而兩個文本敘述上的共同的“圓圈”癥候,也可以理解為這是作家自我封閉的內(nèi)部的一次交鋒。還有,敘述者“我”的最終選擇也可以和作者本身建立起互文關(guān)系, 試看: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在酒樓上》)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
路上走,月光底下。(《孤獨者》)
從兩個文本的這兩段結(jié)尾處,我們看到,當“我”知道二人的悲劇已經(jīng)成為定局時,敘述者“我”頗有一種“過客”的形象特征,顯示了堅信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的信念。從上述這些解讀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文本的創(chuàng)作,或許就是魯迅在當時彷徨的心態(tài)下,對自身選擇的自我激勵的一種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