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博爾斯卡的第十二本詩集

/ 山西_楊德友

作 者： 楊德友，山西大學退休教授。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波蘭語）、山西大學（英語）求學。譯著有：《懷舊的未來》《遺囑集》《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等。2002年獲得波蘭外交部長頒發(fā)的“傳播波蘭文化杰出成就獎”。

《這里集》是波蘭女詩人、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榮獲者辛博爾斯卡的第十二本詩集，2009年發(fā)表，收入十九首詩。她在2002年發(fā)表第十本詩集《瞬間集》（參見《名作欣賞》上旬刊2012年第9期），在2005年發(fā)表第十一本詩集《冒號集》；詩人在2012年2月逝世之后，第十三本，也是最后一本詩集《足夠集》于2012年4月出版（詩人知道這本詩集將要發(fā)表，可惜沒有等到）。

波蘭多位評論家都一致認為，辛博爾斯卡“不放縱讀者”，不大量供應作品，每次發(fā)表詩集，都是名副其實的簡短精品，所以她的每一本新詩集出版對于讀者都是長久等待的文學事件，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尤其值得注意和欽佩的是，她直到八十七歲高齡以后依然創(chuàng)作，寫出好詩。她的作品，不僅在她的祖國波蘭是這樣，在歐美各國，在我們中國，也是受到歡迎的。很多評論家和讀者認為，《這里集》是一部杰作；也有的讀者說，辛博爾斯卡的新詩集，不必特別作出推薦，因為新詩集中的詩作，必定是與讀者十分貼心的，簡潔樸實而又意味深長。

《這里集》描寫的主要是我們?yōu)楹味鴣?、為何而生活，但是詩人對于自己的言談持以懷疑的態(tài)度，也令讀者持以懷疑的態(tài)度，因為這樣的態(tài)度是思考閱讀感受的力量源泉。詩作的描述對象都是細思之下意義重大的事，基本的事，都是“這里”的景象：有孔蟲、鬧市所思、似乎被循環(huán)再生使用的人的面容、不愿意鑒別橫死丈夫遺體的女人、不讀書、夢境、顯微世界、乘郵車邂逅古代詩人，等等。這些事物雖然大都是現(xiàn)實中的事物，卻又不都是特別個人性質(zhì)的遭遇，是令人驚訝的世界，既顯示出詩人對世界觀察的獨到，也啟發(fā)讀者的好奇心或者驚奇感。詩人和藝術(shù)家，我們所爭當?shù)暮玫淖x者，都會同意，驚奇、好奇之感，是創(chuàng)造的依據(jù)之一。顯然，閱讀也是創(chuàng)造——從這本詩集可以見出詩人所見世界之寬闊，在如此寬闊的世界中選取細事，繼而對如此細事作出令人嘆為觀止的精細入微的描寫，描寫時又加以反諷，令讀者感到愉快、得到啟發(fā)，進而深思。讀這本詩集的詩作，可以感受到詩人對夢境描寫的極度精確，意義捉摸不定，卻又愉快而深刻。

“這里”列舉平常事物主題和我們在這一物質(zhì)世界中的不平凡感受；感受包括情緒的、反思的和哲理、哲學的。

辛博爾斯卡對于以她的詩作為依據(jù)創(chuàng)作的獨角戲感到煩惱，她曾經(jīng)說過，她的詩作不是用來歌唱、編舞和表演的——她的詩是為了閱讀和深思的。這本詩集中的作品也不例外；閱讀其中每一首都會感覺到思想、想象力、語言準確性不同尋常的密集。這一感受幫助我們深入探索我們周圍環(huán)境的未知因素，鉆透隱藏在各種最平常的情景、事件和事物中的秘密。因為我們不善于思索，或者才能不足，所以注意不到，而只有這位詩人能夠予以觀察、探索和表達——表達得如此藝術(shù)、如此獨特。

米沃什在回答關(guān)于他晚期詩作《神學論文》組詩（共二十三首詩）的問題的時候提示，在今天，詩歌不止一次地取代了神學。同樣，20世紀歐美重要哲學家、波蘭的來謝克·柯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也指出，“哲學與詩歌之間沒有明確的分界線”，亦即，“關(guān)于某些哲學家，我們可以說，他們常常就是詩人”。本詩集的標題詩《這里》，以及《旅行出發(fā)之前》《鬧市街上忽有所思》《微觀的宇宙》《形而上學》等就是小型的哲學論文，而且表明辛博爾斯卡的創(chuàng)作實例恰恰證明了反論的正確：有一些詩人常常就是哲學家。

有一種想當然的、大概可以說是錯誤的見解，認為哲學“論文”都是抽象的、精神的思辨。但是，實際上，這些詩作令人驚異之處就在于發(fā)掘出了可見的（和不可見的）世界的許多細節(jié)，而世界正是令人不斷地感到驚奇的源泉——這一點也許就是這些詩歌的關(guān)鍵詞和欣賞解讀的一把鑰匙。在宇宙中真實的、有意識的存在，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宇宙和自我的真實等的條件，乃是具有穿透力的觀察，是對一切事物的儼然是第一次的察覺和感知，要擺脫諸多的公理、格言和猶如壓艙底貨般的飽學知識。關(guān)于辛博爾斯卡的詩作可以作出的評語，和她對世界的言說相同：“在這里，無知是艱難取得的?！保ā癗iewiedza tutaj jest zapracowana”）亦即，細致入微理解事理，必須憑借虛懷若谷的態(tài)度，真正沉靜下來，虛懷若谷談何容易。因此，幾乎在每一首詩中都蘊藏了豐富的、未及始料有待發(fā)現(xiàn)的因素。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可能有人提出疑問，這些詩是否應該背離“血腥的”和具體的現(xiàn)實。這些詩談論了令人有切膚之痛的現(xiàn)代人的生活經(jīng)驗：恐怖分子的密謀、離婚、空難遇難者遺體辨認……但是也談論了夢境、記憶、一首詩生成過程的本質(zhì)和神秘。談論了詩人最喜愛的藝術(shù)家：弗美爾、艾麗婭·菲茨杰拉德和記憶中的肖像的主人。談論了在空間中（和空間界限之外）的旅行（又一關(guān)鍵詞），但是她更愿意談論在時間中的旅行，關(guān)于乘郵車和古代大詩人尤利烏什·斯沃瓦茨基在一起十分奇妙的旅行。

在十九首詩中，竟然可以容納這樣多的世界，豈不是名副其實地令人欽佩和驚異嗎？

《這里集》不會令受感動的讀者屈膝，不會引起可觀的激蕩、出其不意的詫異。這十九首詩沉穩(wěn)、凝重，沒有刻意的修辭裝飾、布局的華麗以及騰躍轉(zhuǎn)折。這是作者的杰作。以這一方式寫作，必須與自己和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在這樣的距離之中，可以看到多年的思考、觀察，提出哲學的同時也是普通的問題。詩人不掩飾沉入日常生活現(xiàn)象，從中脫穎而出，精辟分析表面上顯得卑微和毫無詩意的情景。離婚和恐怖分子密謀不是顯得不能入詩，就像絕大部分植物不能入藥那樣嗎？這可能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身處這里，就不能不對一切現(xiàn)實現(xiàn)象作出分析，對此，詩作應該是當仁不讓的。

《這里集》中的詩作描寫今天的世界，今天的各地，我們生活于其中，既沒有時間反思，也沒有一個瞬間來喘息片刻，皆因我們在朝向更好、更快的世界狂奔。（現(xiàn)代生活這樣的急速狂奔是幸福嗎？）對于敏感的讀者，這些詩作也許是如何在這里生活這一問題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