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潤在海派文明中的“天香”世界：解讀王安憶的長篇小說《天香》

⊙夏仁娟［四川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四川 都江堰 611830］

王安憶是一位筆耕不輟的作家，也是海派歷史的癡迷者，她與母親茹志鵑是令人敬慕的文壇“母女花”。茹志鵑曾用秀麗的文筆為建國時代綻放出清新俊逸的《百合花》，王安憶延續(xù)了母親的筆風語韻，更添之以上海這個中國近百年來最富傳奇城市的海派風韻。2010年王安憶推出了最新力作《天香》，以上海一絕“顧繡”為原型，用一貫細膩多情的筆墨，抒寫了明清時期大家族申府“天香園”百年的悲歡離合、興衰成敗，點睛之筆落于申府女眷用書香丹青、錦心癡情賦予繡藝織就而成的絕世之作——“天香園繡”。這部長篇小說依然散發(fā)著強烈的“王安憶”式文學氣質(zhì)，唯美而寫實，飄逸而敦和，好一出海派天地中的閨閣傳奇。

一、傳統(tǒng)文化中旁逸斜出的海派文明

王安憶從不承認自己是上海的“文化代言人”，但她對“上海故事”的情有獨鐘又不由讓人如此解讀，《天香》的問世又力證了這點。這次，王安憶更是將海派歷史追溯到開埠時期的明代，描繪出晚明滬上市井的萬千景象。小說隱隱透出模仿《紅樓夢》“百科全書式”的寫作追求，書中涉及明代織繡、美食、制墨、天文、五行、詩畫等知識，輔以政治權(quán)爭、抵御倭寇和市井百態(tài)等史實，以及張居正、董其昌、徐光啟等名人軼事，包羅萬象，但小說的核心場景“天香園”卻是虛構(gòu)的。虛實交織的傳奇故事既觸摸到遙遠的歷史脈搏，又彰顯著王安憶獨特的文學風格。

余秋雨在《上海人》中說道：“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進士徐光啟，他可算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海人，概括著無形的上海文明?！雹俸Ｅ晌拿鞯膬?nèi)核是什么已有無數(shù)專家學者做過各種定論。但在《天香》中，讀者看到的是八個字：俗情雅為，包容變通。

王安憶沒有辜負評論家們的一貫美譽：“以綿密飽滿、兼容并蓄的敘述方式，由尋常百姓家，重新開啟了我們對于海派的記憶?！雹谔煜銏@是晚明時期滬上望族申府的私家園林，建于申府的鼎盛時期，曾冠絕上海，到篇末的清初卻已“曲終人散”。它見證了家族背后的興榮衰敗，隱露滄海桑田之意，但這并不是《天香》的主旨。天香園的建筑物固然頹圮，但它孕育的“天香園繡”卻深深織入了上海的歷史畫卷中，傳諸后世光彩奪目?！短煜恪凡⒉蛔鳌按髲B將傾”的哀挽之音，它著重于揭示文化的傳承力量。

天香園由申明世創(chuàng)建，這位晚明進士卸任京官后，對官場心生厭倦，回歸故里在天香園中盡享人生志趣。他認為“做官是百業(yè)中最無味的一種”，真是對世人趨之若鶩的仕途觀念莫大的諷刺和叛逆。他的子輩柯海、鎮(zhèn)海，孫輩阿、阿潛、阿，皆讀書聰慧卻不屑功名利祿，在詩書中感悟人生真諦，并選擇了多樣人生：柯海自制“柯海墨”，鎮(zhèn)海皈依佛門，阿開豆腐店體驗市井生活，阿潛曾離家浪跡天涯，阿更是“東林黨人”的追隨者，推崇“格物而致知，然后學以致用”。他們?yōu)槔硐攵畹摹霸娨馊松保倘皇且锌垮\衣玉食的家境超越了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束縛，但他們骨子里透露出的俗世真情、雅士風流，以及務實敦行的做派就是對海派文明的最好踐行。如果說傳統(tǒng)文明是莊重厚實的宏大樂章，那么海派文明就是清新秀雅的江南小曲。特別是徐光啟對傳教士利瑪竇、仰凰帶來的西方宗教的推介，還深深影響了阿和其侄孫燈奴等申家后代，使中西交融的新觀念逐步形成，包容和變通讓上海充滿了創(chuàng)新的活力。

其實，天香園的精魄還是匯聚在那些蘭心蕙質(zhì)的女眷身上。天香園位列滬上“三大園”之首，除了美輪美奐的園林藝術(shù)，更是因它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蘊：桃林、天香桃釀、柯海墨等，尤其是天香園繡。數(shù)代女子用她們畢生的心血和真情浸潤著繡品，第一代的小綢、閔女兒，第二代的希昭，第三代的蕙蘭，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繡藝在她們手中傳承、發(fā)揚、創(chuàng)新：閔女兒將傳統(tǒng)繡藝帶入申府；小綢將書畫的意境融入繡藝，創(chuàng)立了“天香園繡”；小綢的侄媳希昭又另辟蹊徑，以繡藝作畫，成就了“武陵繡畫”；希昭的侄女蕙更將“天香園繡”帶到婆家，成為家道敗落后的謀生之計，還設幔收徒，終將其廣傳天下。

更富有寓意的是，“天香園繡”起源于上層仕女們的藝術(shù)化創(chuàng)作，追求極致精美，本質(zhì)是一種閑情雅致的生活方式；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它的實用性逐漸增強，在民間傳播的過程中轉(zhuǎn)化為手工藝品，有了堅實的社會基礎，以此獲得更廣闊和長遠的發(fā)展空間。

二、海派風情滋養(yǎng)而生的女性自我意識

天香園是申府幾代女眷賴以棲息的精神家園，這些江南女子秀麗聰慧、柔韌堅強，她們被時代禁足于閨閣之內(nèi)，但在天香園中得以自由隨意地生活，盡情展現(xiàn)自己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女性的自我意識獲得了珍貴的萌發(fā)機遇。

小綢剛烈而重情、孤傲而善良，在丈夫柯海納閔女兒為妾后，毅然與他恩斷情絕。但她與妯娌鎮(zhèn)海媳婦歷經(jīng)幾番坎坷又成莫逆之交，“小綢不易與人結(jié)好，一旦結(jié)上，便割頭不換。就像男人間的交情，義膽忠腸?！雹坌【I與閔女兒之間的妻妾關(guān)系更沒有落入爭風吃醋的俗套，柯海并不是她們生活的唯一意義，兩人在鎮(zhèn)海媳婦的斡旋下，冰釋前嫌，共同開創(chuàng)了“天香園繡”。她倆是天香園中攜手共度歲月最長的人，是才華與巧手的結(jié)合。

希昭是第二代中的繡藝領袖，她出生杭州的書香世家，由于機緣巧合嫁給阿潛。她與伯娘小綢開始就心生嫌隙。小綢欣賞希昭的繡藝天賦，希昭敬佩伯娘的過人才情。兩人都有些恃才傲物，不愿先向?qū)Ψ绞救酰嗨频男愿窈拖喈數(shù)牟湃A決定了她們最終能相知理解。希昭不僅另辟蹊徑，以繡作畫，還與小綢在家道式微的困境中攜手共濟，力撐門庭。“希昭”們不再是男權(quán)社會觀念中的附屬品，她們在獨立自強的同時還完成了本該由男子們肩負的家族使命。

申蕙蘭是希昭的侄女，到她這一輩申府已是舉步維艱，連蕙蘭的嫁妝都難以湊齊。丈夫病逝，守著孤兒寡母只能以繡藝過活。和長輩們一樣剛強的她破除“天香園繡”藝不外傳的陳規(guī)，設置幔帳，收身份卑賤且命運多舛的戥子和乖女為徒，給了她們安身立命的生機。但這何嘗不是“天香園繡”拓寬天地的生機呢？蕙蘭的義舉再一次印證了海派文明“包容變通”的精髓所在。有容乃大，變則貫通未來。

天香園從形式到內(nèi)容上都成為了實實在在的“巾幗天地”。這個鐘靈毓秀的“女兒國”中人才濟濟，無論小綢、希昭，還是蕙蘭，她們都在相對開放、受盡寵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個性張揚，我行我素，帶有爽脆明快的男兒氣概。究其根本，是海派文化的熏染，讓她們萌生了女性自我意識，具有了支撐家族的能力和氣魄，也造就了讓讀者耳目一新的“天香”世界。

三、被理想化和藝術(shù)化的“天香”世界

天香園是一個理想之地，徜徉在其中的飲食男女們固然不脫俗情，但展現(xiàn)得更多的是詩情畫意。王安憶的人文關(guān)懷情結(jié)在這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有意剔除現(xiàn)實的陰暗面和功利性，為讀者締造了一個洋溢著人性光輝和人間濃情的藝術(shù)化世界。

天香園是一個藝術(shù)化的世界，其中的人物大多清雅而富有情趣，這與他們優(yōu)越的家族背景有關(guān)，更因為王安憶刻意賦予他們美好光輝的人性，而極力淡寫現(xiàn)實中實際存在的丑惡和黑暗。小說中涉及到家族小說常有的復雜人物關(guān)系和故事情節(jié)，卻避開此類題材慣走的爾虞我詐、人性扭曲的老套路。小說中人和人之間更多的是尊重與包容：申明世兄弟以進士之尊親自登門請章木匠造園子，“換了別家，斷不作此舉，怕失身份”，“可這就是申家做派與人不同，一是待人心誠，無論尊卑長幼”④；小綢和閔女兒，雖為妻妾的尷尬關(guān)系，卻并不看重二人身份的尊卑，不去渲染妒恨心理，而著眼于表現(xiàn)她們在藝術(shù)和情感上的惺惺相惜，相知相偎；小綢和希昭的暗中角力不過是另一種較量才華的方式，高手對抗的結(jié)果促成了她們的心有靈犀；小綢與鎮(zhèn)海媳婦更是割頭換頸的生死之交，才能不負重托將侄子阿潛視若己出；希昭和蕙蘭的嬸侄情深，蕙蘭與小丫鬟戥子的情同姐妹，蕙蘭與婆母之間的守望相助，無不讓人感受到人間溫情。即使是個別如桃姨娘、阿奎之流，品流稍次，也不過是貽笑大方，充當插科打諢的丑角，但絕無傷害他人之惡意。

這種溫情甚至延伸到了天香園之外，申明世為感楊知縣對兒子阿奎的庇護，特惠贈以天香園的桃枝，這份謝禮可謂厚重又不失雅致。而楊知縣又澤被鄉(xiāng)里，將這批桃枝插扦在南門外義田，數(shù)年以后已成一片桃蔭，香飄百里，又成滬上一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難道不是一種人間大愛的境界嗎？

但讀者同時也看到，在“天香”世界寧靜溫馨的主題基調(diào)下，王安憶有意回避了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和無情，因此，《天香》是上海歷史存在于王安憶理想中的“夢境”世界，其現(xiàn)實意義無疑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

① 余秋雨：《上海人》，選自《文化苦旅》，東方出版中心2002年版，第181頁。

② 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頁。

③④ 王安憶：《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0頁，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