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題

○ 劉克邦

清晨的感動

我有一個習(xí)慣，每個星期天清晨，都要步行半個多小時，專程到三王街雙燕樓，花上五塊錢，吃一碗餛飩，一則早上車輛少，空氣好，是散步走路的好時機；二則雙燕樓的餛飩價廉物美、別具風(fēng)味，吸引了我。既鍛煉了身體，又品賞了美味，可謂一舉兩得，物質(zhì)精神雙豐收。因此，不是出差或者是遇上特殊情況，風(fēng)雨無阻，從不間斷。

又是一個星期天，陽光和煦，風(fēng)輕云淡，早早起床，伸伸手，彎彎腰，踢踢腿，吸一口清新空氣，晃晃悠悠走出機關(guān)院子。

長沙，古老、文明而又美麗。我沿著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樓房商鋪，踏著方格彩磚鋪就的人行道，盡情地吸吮著路旁玉蘭樹上飄送的花香，上城南路，經(jīng)天心閣，到南門口，順著步行街，折入太平街，轉(zhuǎn)進三王街，徑直來到著名百年老店——雙燕樓。

店子里，整整齊齊，清清爽爽，給人一種舒適、愜意的感覺?？块T口右側(cè)，有一個收銀臺，后面墻上掛著一個燈箱，上面紅底白字密密麻麻載明著餛飩的種類和價格，什么酸辣餛飩呀，三鮮餛飩呀，雞絲餛飩呀，蝦仁餛飩呀，腰花餛飩呀，云耳肉片餛飩呀，香菇菜心餛飩呀，等等，一目了然，盡在其上?？芍^品種多樣，一應(yīng)俱全，按質(zhì)論價，價格適中，任顧客隨意挑選。廳堂中間，有條不紊擺放著七八張長方形小桌、三十幾條漆木靠背方椅，既留足了人進人出的空間，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室內(nèi)每一寸地盤。桌子上面，高高矮矮的小杯、小壺、小瓶子、小罐子，里面分別裝一些鹽、味精、辣椒、醬油之類的調(diào)味口，方便顧客根據(jù)各自的味口和喜好自由選用。店堂里，早有人光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與我一樣對這里情有獨鐘癖愛有加的老食客，或是慕名而來嘗一次鮮享一回口福的新顧主，三三兩兩，團團伙伙，或安坐等候，有說有笑，或無聲無息，埋頭饕餮。

這里的餛飩，聞名遐邇，有口皆碑，新鮮的肉餡，薄薄的面皮，營養(yǎng)的原湯，精心調(diào)制的配料，端出來，放在你的眼前，水汪汪，亮澄澄，皺巴巴，鼓脹脹，肉香、蔥香、胡椒香、酸菜香，還有面皮香，渾然一體，氤氳而上，繚繚繞繞，向四周飄散開去。聞一聞，定讓你垂涎三尺，欲罷不能；咬一口，你會咂嘴舔唇，心醉神迷。更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里服務(wù)的大姐、小妹和師傅們，和藹可親，笑容可掬，服務(wù)周到，熱情似火，讓人有一種溫馨、愜意、賓至如歸的感覺。

我付了賬，要了份鮮肉餛飩，將籌碼遞給一位跑堂的大姐，找一空位坐了下來……

這時，從門口進來一男一女，看樣子年齡均不過三十，兩人一左一右，牽一五六歲小孩，像是三口之家。這時，店子里已滿堂顧客，少有虛位，他們進來后，站在過道中打量，見我所坐之處的側(cè)旁和對面有兩個空位，走了過來。

“請問，這里有人嗎？”明知是空座，見我在旁，那年輕女子還是先問后坐，輕聲細(xì)語，彬彬有禮。跟后的男子也不失風(fēng)度地沖我點點頭，笑了笑。

我心頭一熱，被他們的行為舉止所感染：“沒有人，你們坐吧！”投桃報李，我順手把凳子拉正一下，友好地示意他們坐下。

三個人，兩個位子，男人站著，女人、小孩分別坐在我的對面、旁側(cè)。孩子天性好動，加上高興，坐在凳子上，一點也不安分，手舞足蹈，又拍又踢，一只腳竟踹到我的膝蓋上來了。我微微笑了笑，下意識地拍了拍褲上的灰塵。

女人見了，急得不行，趕忙起身，拉住了孩子活動不止的雙腳，哄勸起孩子來：“崽崽聽話，不要亂動，看你踹著伯伯了！”

聽媽媽一說，孩子停止了動作，轉(zhuǎn)過頭來，瞪著一雙大眼，直直地望著我。我生怕驚嚇了他，微微一笑，輕聲細(xì)語：“不要緊的，伯伯沒有怪你?！?/p>

“還不趕快叫伯伯，對伯伯說聲對不起！”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男人、女人都向兒子發(fā)出了指令。

“伯伯，對不起！”稚聲稚氣，怯生生的，一股熱流一下子從我的腳底直沖頭頂，暖遍了全身！多么純真、可愛的孩子！我長期在外，很少見到有如此通情達理、文明禮貌禮待別人的。有這樣的父母影響和教育，這孩子日后定會崇尚真善美，嫉憤假丑惡，明了世事，寬以待人，融合社會，長大成材的。

“沒關(guān)系！”聽一聲孩子道歉，別提我有多高興了。我情不自禁，伸手向前，握了握那又嫩又軟的小手，打心里頭十分喜歡這孩子，也非常贊賞孩子的父親、母親。

餛飩上來了，為了早點讓出座位，我顧不得熱湯燙口，狼吞虎咽、三扒兩口，很快就把它消滅個一干二凈，趕快起身，離座而去。

“伯伯再見！”甜甜的、脆脆的，那童聲竟從身后追了上來。

我止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向他們擺了擺手：“再見！”

我頭一回吃過餛飩以后，忘情得不知餛飩的滋味，第一次在一位幼小、天真、活潑的孩童面前，接受了一次最生動最深刻人生意義上的教育，品味到了，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男人與女人、大人與孩子、生人與熟人，要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尊重，多一份真誠，多一份愛心。若如此，世界將是何等的和諧、美好，我們的生活將充滿陽光、絢麗多彩！

出得門來，一陣涼風(fēng)吹過，好甜，好爽！

六娭毑

岳母家住在河西窯坡山，一棟“筒子樓”的二樓。一樓有位鄰居，大家都叫她六娭毑，大眼睛，厚嘴唇，高鼻梁，寬臉龐，黑里透紅的皮膚略顯幾分粗糙，微微發(fā)胖的身材格外結(jié)實穩(wěn)健，走起路來三步并作兩步，像一陣風(fēng)似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猴急狗急。在長沙土生土長的她，儼然一派北方女性粗獷、豪爽，卻也有幾分異常。

六娭毑早年喪夫，拉扯著幾個兒女，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兒女均已成家，且個個生活條件不錯，但她卻拒絕了兒女們的安排，一個人繼續(xù)住在既窄又矮還暗的老房子里，經(jīng)常披一頭看不到半點柔軟和一絲光亮的齊耳短發(fā)，穿一身洗得青不青藍(lán)不藍(lán)不見底色發(fā)了白的平布衣褲，趿一雙剪去后跟幫子且臟兮兮的塑料涼鞋，過著清清淡淡、平平實實的簡樸日子。她待人和氣，人緣極好，碰見熟人老遠(yuǎn)就打招呼，也喜歡樓上樓下、左鄰右舍的串串門子，嘮嘮家常，終日笑聲不斷，好像永遠(yuǎn)也沒有煩惱和憂愁似的。

我因為上岳母家，經(jīng)常與六娭毑照面，但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叫一聲“六娭毑”問一聲好以外，并沒有太多接觸，對她的了解也就甚少。

一次難忘的相遇，不，準(zhǔn)確地說，是一次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她的熱情相助、雪中送炭，使我對她有了深切的認(rèn)識，并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敬意。

那一年，元宵剛過，春雨綿綿，寒意依然，人們還陶醉和沉浸于新春佳節(jié)歡樂之中的時候，我的兒子要降臨人世了。一天，挺著大肚子的妻子突然發(fā)作，疼痛難忍?；艁y之中，沒有一點經(jīng)驗的我，急急忙忙中攙扶著她就近去了岳麓山下的一家醫(yī)院。沒有料到的是，這家醫(yī)院病床爆滿，醫(yī)生說：“我們現(xiàn)在沒空床，你們到別處去吧！”我不知所措，一下子像掉進了深淵谷底。我仍不甘心，找這個，求那個，結(jié)果還是熱臉碰冷臉，得到的都是冷漠無情的拒絕。妻子越來越不行了，已經(jīng)實在撐不住了，聽著她一聲聲揪心的呻吟，我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焦灼萬分！

正在上下奔忙求助無果的為難之中，六娭毑出現(xiàn)了。她因感冒也來此看病，見此情景，二話沒說，把自己看病的事撂到一邊，急匆匆地找到醫(yī)院的一個熟人，借來一副擔(dān)架，對我說：“快！快點！我來幫你，我們一起將你愛人抬到那邊山武警三六六醫(yī)院去！”六娭毑這么大年紀(jì)了，又有病在身，這么重的擔(dān)架，我怎么好意思要她來抬？“來不及了！快走！”她見我猶豫著，不容分說地早已把擔(dān)架帶套上了肩。

就這樣，我與六娭毑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頂著寒風(fēng)，冒著細(xì)雨，抬著妻子往三六六醫(yī)院跑。

這段路雖然不長，但經(jīng)過一段馬路以后，還要爬一段山，坡陡人重，路濕腳滑，心急步驟，體力消耗很大，開始還起著跑步，慢慢地只能拖著步子往前挪了。我們走一段歇一下，歇一下再走一段，一步一步，一段一段，艱難地向前邁進。走著走著，腰痛了，腿酸了，上氣不接下氣，汗水如雨般地直往下淌。松不得呀！我咬緊牙關(guān)，挺起身子，堅持著不讓擔(dān)架從肩頭上滑下來。好漫長的路程??！短短的三華里路，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竟走了半個多小時。汗水從身上冒出，雨水從頭頂落下，模糊了眼睛，濕透的衣裳，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到了山頂上的醫(yī)院門口，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精疲力竭，全身骨子像散了架似的。一個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都累得如此，實在不敢想象，年過半百的六娭毑是怎樣挺過來的。惟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美德中的意志、精神下的力量！

看著氣喘吁吁，被汗水和雨水濕透了全身且抱病在身的六娭毑，我滿腔愧疚，萬分感動，眼睛里閃著淚花，一時間竟找不出合適的言詞來表達對她的感激之情……

在三六六醫(yī)院醫(yī)生和護士的熱情接治和精心護理下，兒子呱呱落地，妻子平安無事，我也幸福地當(dāng)上了父親。

時間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兒子長高長大長成人了，岳母已不在人世，從漣源調(diào)回長沙的妻兄住進了“筒子樓”。偶爾去一趟窯坡山，只見一切如舊，地方還是那個地方，樓房還是那棟樓房，鄰居也還是那些鄰居。六娭毑仍然住在樓下老地方?jīng)]動，除了頭發(fā)白了幾縷，皺紋多了幾道，人蒼老了幾分，還是著一身褪色的衣服，趿一雙灰舊的布鞋，這家串串，那家遛遛，整天樂呵呵笑哈哈的，像開心果一樣，無拘無束，無憂無慮，那份實在那份忠厚那份親近那份熱情常存常在，依然不減……

我們心懷感激，無限敬佩，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這位純樸、善良、助人為樂、極富愛心，懷有一顆金子般心的六娭毑！

無法歸還的借款

人生旅程，千姿百態(tài)，千變?nèi)f化。人生如路，有平坦，也有崎嶇；有順暢，也有波折；有快樂，也有煩惱；有教訓(xùn)，也有啟迪。我走過很多路，有山路，水路，大路，小路，彎路，直路，但感受很深，經(jīng)久不忘的行路，卻屈指可數(shù)，寥寥無幾。

1986年5月，我?guī)ш牐c一位年輕的同事一道，到洞庭湖區(qū)沅江草尾一帶調(diào)查鄉(xiāng)鎮(zhèn)財政經(jīng)濟情況，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走村串戶，內(nèi)查外調(diào)，情況摸清了，事實核準(zhǔn)了，問題發(fā)現(xiàn)了，原因分析了，措施也提了出來，總算吐了一口氣，按要求完成了任務(wù)。到縣城與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通報情況交換意見以后，我們馬不停蹄，到汽車站搭上了長途客車，興高采烈、風(fēng)塵仆仆地返回省城長沙。

任務(wù)完成了！就要回家了！心情也輕松、舒展了許多。汽車在公路上奔馳，公路在車輪下延伸。車窗外，一片片田野，翠綠吐鮮，生機勃勃；一泓泓湖水，碧波蕩漾，銀光閃爍；一道道山嶺，綿亙起伏，茶果飄香。田野鑲嵌在湖水和山嶺之間，湖水浸潤于山嶺與田野之中，以及山嶺、田野中的萬物生靈，山嶺像一個個風(fēng)吹不倒雷打不動的衛(wèi)士，巍然屹立，終日守衛(wèi)著藍(lán)天白云下的方方翠綠、頃頃碧波。美麗富饒的洞庭湖，好一派如花似錦詩情畫意的湖光山色！伴隨著一幕幕一閃而過秀麗壯美的景色，沐浴著一陣陣拂面而來清新爽朗的涼風(fēng)，我的心，竟飛了起來。飛呀，飛呀，飛過了那山巒水鄉(xiāng)，飛上那晴空藍(lán)天，飛回那眷戀不舍的單位，飛進那溫馨快樂的家中……

到了益陽，已是中午時分。過了資江大橋，到了桃花侖，汽車一拐，進了汽車站?！俺燥埩?！”司機回頭喊了一聲，車子“噗哧”一聲緊靠著站內(nèi)的一家餐館停了下來。我站起身來，舉手正待將頭頂行李架上的提包取下的時候，年青的同事拉住了我：“就一會兒，又沒走遠(yuǎn)，不必了。”我望了望車下餐館的桌位，近得很，車上的一切一目了然，全在視線中，也就沒有堅持拿提包了，隨著大家一起下了車。

完全出乎意料，我們剛一下車，客車又啟動了，往前面開去。有人說，車子到前面加油去了。我心中一愣，望著離去的車影，總覺得有點不踏實。一碗飯、一個菜、一份湯，簡便清淡，旅途就這樣，將就點對付一下肚子就行。我牽掛著車上的提包，三扒兩口狼吞虎咽很快地掃蕩完了碗中的食物，趕緊起身往車站門口走去。

見車子停在門口，我放下心來。走近一看，車門是開的，駕駛室不見了司機的蹤影。我預(yù)感到情況不妙，一望行李架上，糟了，上面空空的，我那熟悉的黑色提包沒了，同事的提包也不見了。很顯然，是我們的大意和司機的不負(fù)責(zé)任，讓貪財之人有了可趁之機。我們氣憤極了！雖然我們都是“窮光蛋”，包里面沒有幾樣值錢的東西，但里面的衣物、書籍都是我們的隨身之寶和心愛之物，特別是那些調(diào)查筆記和資料，是我們二十多天的心血汗水和勞動成果，要恢復(fù)補充起來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情。平白無故地慘遭一次“洗劫”，太冤了，也太虧了，越想越急，越急越氣，心情暴躁，情緒激動，與司機大吵了一場。見我們丟了東西，司機自知理虧，臉帶愧色，無話可說，只好與我們一起去尋找那可疑之人。找啊，找啊，那偷提包的人早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之中，更不會突起善心折轉(zhuǎn)身來把包交還給我們。時間一點點過去，同車的乘客們耐不住了，吵著、鬧著要開車走路，我們沒有理由也不忍心要他們一起“賠罪”，只好讓司機開車走了。

找汽車站領(lǐng)導(dǎo)，到派出所報案，尋覓偷包人線索，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折騰來，折騰去，瞎忙乎了半天，一切徒勞無功。眼見得太陽西斜，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這才想起還得趕回長沙去。這時，有“國老大”身份的汽車站已無開往長沙方向的班車了，怎么辦呢？幾經(jīng)打聽，好心人指點，到路上去可能還攔得到個體戶經(jīng)營的中巴車。

我們沮喪極了，早上乘車的那股高興勁早已煙消云散，拖著疲憊的步子，悻悻地離開了車站。來到319國道旁，一輛中巴車駛了過來，見我們招手，司機放慢了車速，但車上已滿滿地塞了一車人，人貼人，人挨人，人擠人，把個車廂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連車門都關(guān)不上了。售票員雙手抓住車門把手，兩只腳踏在車門邊，連聲疾呼“坐不下了！坐不下了！”司機聽后，一踩油門，中巴急駛而去，車后揚起一股灰黃的塵埃。

無奈之下，只好耐心地再等，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又等來了一輛中巴。中巴靠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我們跨上一步，正待上車，有人從門里邊探出頭來，“到哪里？”“到長沙！”“只到衡龍橋！”衡龍橋是益陽界內(nèi)與長沙寧鄉(xiāng)搭界的一個小鎮(zhèn)，我們只好無可奈何地望著車走了。

太陽落山了，天漸漸地昏暗下來，街上的路燈全亮了，行人也少了許多。我們站在路邊，等啊，等啊，望眼欲穿，心急如焚，一輛輛大卡車、小貨車呼嘯而過，唯獨不見有大客車、中巴車蹤影。這么晚了，可能再難等到車了。此時此刻，我們饑腸轆轆，滿臉灰土，全身汗臭，狼狽不堪，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天無絕人之路，正當(dāng)我們心慌意亂措手無策的時候，倏然間，兩道剌眼的燈光射來，一輛中巴“吱……”地一聲停在了我們的跟前?！暗介L沙！短途不上！”沒錯，就是它！我們也不搭話，竟顧自爬了上去。又是一輛個體經(jīng)營的車子，也只有個體車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精明的車主知道，這時候，國營車隊早收班了，但仍有一些人因特殊情況需要趕路，有客源，沒有競爭，這是一個可多賺收入的極好空檔。上得車來，座位上早已坐滿了乘客，中間走道雖站了幾人，但足可以容納我們兩人插進。按座位載客，這是客運管理的規(guī)定，車主賺錢，我們趕路，兩廂情愿，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買票！”車子剛剛啟動，我們還來不及站穩(wěn)，背著錢袋子、手拿票夾子的女售票員走了過來。

“多少一個人？”年輕的同事問。

“八塊！”報價的聲音特脆亮。

“多少？”同事以為聽錯了，反問一句。上午從沅江上車，到長沙的票價是四元，距離短了一大截，票價怎么反倒高了一倍？

“告訴你是八塊，沒長耳朵？”她很不耐煩，話中明顯帶“刺”。

“這么貴？搶錢喲！”窩囊了一天，正氣沒地方出，同事毫不相讓，聲音好高。

“這是晚班車，小車，鄉(xiāng)里鱉！曉得啵！”對方火氣更大，跟著又來一句，“坐不起？莫坐！”那時，我們雖為機關(guān)干部，但都出身農(nóng)村，經(jīng)濟并不寬裕，衣著打扮的確很“土”，被她叫為“鄉(xiāng)里鱉”，一點都不足為奇。

受此羞辱，同事的臉，一下子紅漲起來，正待發(fā)作時，我趕緊撐扶著座椅背移步過去，一邊拉扯著同事，示意他冷靜下來，一邊向那售票員陪著笑臉并表示歉意，“對不起！八塊就八塊，我們買票就是！”見我如此態(tài)度，同事只好忍氣吞聲，伸手去口袋里掏錢。

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的手伸進口袋以后，突然停住了，沒有抽出來，一臉驚愕，轉(zhuǎn)而恐慌起來。

“怎么了？”我感到不妙，問他。

“這、這、這……”他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才把話說出口來：“這錢包不見了?！?/p>

那時，我們工資低薄，墊不起錢，出差費用都是向機關(guān)財務(wù)先借支后報銷。我們兩人，我年長，他年輕，我負(fù)責(zé)工作，他負(fù)責(zé)生活，差旅費借支、保管、結(jié)付、報銷自然由他負(fù)責(zé)了。每次出差，他都小心謹(jǐn)慎，細(xì)致周到，收支兩清，從未出過差錯。

“不要急！再仔細(xì)找找看?！蔽移^，盡量把語速放慢，寬慰著他。

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所有口袋都翻個遍，還是沒有結(jié)果?！霸谄囌静宛^吃飯時，錢包還在，吃完飯，結(jié)了賬，將錢包放在褲子后面口袋里……”他停下手來，沉思良久，將白天的情景在腦子里又過濾了一遍?！芭?！明白了?！蓖蝗婚g，他把腦袋一拍，“我們提包丟失后，去候車室門口與車站值班主任交涉，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在我身后有意無意地碰了我一下……對了！就是他，這個沒良心的，趁火打劫，偷走了我的錢包?！?/p>

聽他一說，我也慌了手腳。每次出差，盡管我不管生活，仍免不了帶上兩百三百的，以備私用，但這次錢放在提包里，提包沒了，錢也隨包而去。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背時背到底了。兩人都身無分文，這票怎么買呀？這車還怎么坐呢？

一直在關(guān)注著我們的售票員，聽我們一問一答，早已明白了幾分，鼻子一聳，臉上浮出一絲冷笑，儼然一位勝利者在得意地嘲諷和戲謔著手下敗將，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瞅著、盯著、觀望著，等著看我們的“西洋鏡”。這邊，恰恰相反，我的同事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不知所措，明知道錢包不在了，仍在不停地反復(fù)地摸著、捏著、翻著自己的衣袋、褲袋，希望奇跡能夠出現(xiàn)……

“怎么啦？買票呀！”她斜視著我們，催逼著。

“對不起！我們的錢包被偷了。幫幫忙，讓我們搭車到長沙，到那里一定叫家里人將票款送來?！比说桨芟?，不得不低頭，事至如今，只能忍氣吞聲了。

“誰知道你的錢包是不是被偷了，一個人被偷，兩個人都沒錢了？我看你們是想賴帳?！彼跉馓赜?，不依不饒。

“不買票，就請下車！”那司機早在駕駛室里側(cè)耳聽了半天，附和著，一腳剎車，車停了下來。緊接著“哐當(dāng)”一聲，車門開了。這時，全車廂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沒有一個人吭聲，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

“下車就下車。我們走！”同事咽不下這口氣，拉了我一下，就要下去。

此時此刻，要尷尬有多尷尬，畢竟我們沒有買票，理屈詞窮，說不起話。車門外，前不著店后不挨村，萬籟俱寂，黑漆漆的一片。逐客令早下了，是下去，還是不下去？

“不要下去！我借錢給你們！”正在萬般無奈左右為難之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怼?/p>

大家不約而同轉(zhuǎn)過頭來，順著車廂內(nèi)暗淡的燈光望去，只見一位面目清秀、身材苗條、衣著樸素的姑娘從車廂后座站了起來，手中拿著兩張10元的票子，走過來遞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知所措，激動得不知道該如何說是好，反復(fù)絮叨著：“這怎么行！這怎么行！”雙手卻不由自主將錢接了過來。錢剛到手，那售票員一把將錢搶了過去，扯票，找零，手腳麻利得驚人。

車票買了，車又繼續(xù)在夜色中前行。是感激？還是敬佩？我茫然不知，應(yīng)該兩者都有吧！車廂內(nèi)，昏暗中，我想多看她幾眼，我又不敢多看她一眼，但我肯定，她特漂亮，美麗動人，無人能比。

我的同事走了過去，感謝之余，要求她留下姓名、地址。她開始不肯，說不必了。同事說，你是借錢給我們，不知道你的姓名和地址，我們怎么還你呀！在同事的執(zhí)意要求下，在一張煙盒紙上，她提筆寫下：楊文娟，益陽麻紡廠二車間。

事后，我的同事按照她留下的姓名和地址，通過郵局將20元錢匯了過去，同時寄去的，還有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不久，匯款退回來了，信也無人接受，回條上都簽明：“查無此人”。多少年以后，我?guī)状纬霾钜骊?，托有關(guān)方打聽，答復(fù)的都是，益陽麻紡廠沒有此人。

姑娘啊！我們不期而遇，千載難逢，有緣同路一場，你為什么要留給我們一個假名、假地址呢？你讓我們把錢還給誰呀？

吳老師

童年時期我與老師的一段往事，讓我刻骨銘心，愧疚難忘……

那一年，我還小，什么事都不懂，什么事又都懂一點。我父母親都是老師，父親早年因“不安分”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了遙遠(yuǎn)的農(nóng)村老家，母親因精神遭受打擊積勞成疾也離世而去。在母親同事的照料下，我在那所偏僻的山區(qū)小學(xué)過著“孤兒”般的生活。

那所小學(xué)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學(xué)，學(xué)校里有十幾位老師，除了幾位有家屬的老師外，其他老師都要和十幾位寄宿同學(xué)在一個食堂里吃飯。三年“苦日子”剛過，生活還沒有好的轉(zhuǎn)變，餐桌上每人除了一小缽子米飯外，每天不是白菜就是蘿卜，看不到多少油星，一個月也難得開一次葷。我那時好動好玩，又要上課讀書，消耗量大，又是長身體的時候，這點飯菜與身體所需相差甚遠(yuǎn)，饑餓襲來，經(jīng)常感覺到心發(fā)慌、頭發(fā)暈，走路打撇腳，上課沒精神。

我的反常反應(yīng)，被一位細(xì)心的老師注意到了。他姓吳，名希伯，是我母親的同事，也是我的算術(shù)和音樂老師，四十開外，方正臉，黑皮膚，身材略顯瘦小，但兩眼炯炯有神，性格開朗，樂觀得很，待我們也非常和善，同學(xué)們都十分喜歡他。

一天，下課的時候，他把我叫到一邊：“你今天到我家吃晚飯，好嗎？”我沒做聲。我知道，他也挺不容易的，他的愛人我叫師娘是一個家庭婦女，沒有工作，還有兩個孩子，一個比我大，初中畢業(yè)后一直呆在家里，一個與我相當(dāng)，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也正是吃長飯的時候，一家四口全靠老師一個人工資養(yǎng)活，日子夠艱難的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依然向食堂走去，吳老師的兒子、我的同班同學(xué)在食堂門口攔住了我，說他爸爸媽媽非要我去他家不可。沒有辦法，只要跟隨著到了他們家。他們所謂的家，就在學(xué)校里兩間教室中間，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兩間小屋，估計最多二十來個平方米，全家大小四口吃飯睡覺都擠在這里。算是特殊照顧，學(xué)校允許他家在教室頂東頭搭了一間小雜屋做廚房。在我的記憶里，他家寒磣得很，桌子是公家的，床鋪也是公家的，除此之外，沒有一件像樣值錢的東西。

我進了門，老師嗔怪著我：“怎么不聽老師的話呀！”師母也邊忙邊熱情地招呼我：“快坐！快坐！好遭孽的冒娘崽！”其實他家哪有坐的地方，我猶豫了一下，只好屁股一貼，順勢坐到床沿上。一會工夫，師母把飯菜做好了，一一端了上來。我一看，好家伙！像過年一樣，一大碗晶瑩剔透的紅燒肉，一盆鮮嫩肥美的清燉雞，外加一爐鍋白花花香噴噴的大米飯，好久沒見過如此豐盛的美味了，我差點沒掉口水下來。老師把筷子遞給我：“我看你一定好久沒開葷了，這是你師母特地為你準(zhǔn)備的，你就放開吃吧！”師母像待親兒子一般，給我盛了一大碗白米飯，并一個勁地夾肉夾雞往我碗里送……

以后，老師間三間四地把我叫到他家去打“牙祭”。聽我那同學(xué)說，我每次去他家之前，他媽媽都要叮囑他們兄弟倆，說我母親去世了，父親一下子又聯(lián)系不上，小小年紀(jì)，怪可憐的，要他們少伸點筷子，讓著我多吃一點。聽到這話，我哭了！

沒過多久，史無前例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個偏遠(yuǎn)山區(qū)的小學(xué)校也不甘落后，不分老師學(xué)生，也不分男女老少，不停地開會、學(xué)習(xí)、報告、演講，先是批判“三家村”，慢慢地風(fēng)向一轉(zhuǎn)，開始在學(xué)校老師中尋找批斗對象了。大家發(fā)現(xiàn)，我那老師是富農(nóng)出身，是學(xué)校里家庭成分最差的人，也一定是思想和立場最黑暗最反動的人，便把他“揪”了出來，集中火力批斗起來。一時間，“堅決批倒批臭資產(chǎn)階級分子吳希伯！”“吳希伯，你只有老老實實低頭認(rèn)罪，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不打倒吳希伯，誓不罷休！”之類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貼滿了整個校區(qū)。

我驚愕！我疑惑！吳老師是好人呀！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反黨反社會呢？我不明就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隨著革命斗爭的一步步深入，“一貫向?qū)W生灌輸讀書至上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毒害青少年呀！”“發(fā)泄不滿情緒反黨反社會呀！”“教學(xué)生唱庸俗小調(diào)靡靡之音，妄圖以資產(chǎn)階級思想占領(lǐng)我文化陣地呀！”等等，一頂頂“帽子”扣在老師的頭上。不能解釋，更不允許爭辯，吳老師只能忍氣吞聲、低頭做人。

一天，學(xué)校革委會主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從革命的大道理到如何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地富反壞分子劃清界線，足足談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聽說你經(jīng)常去吳老師家吃飯？”我說：“是的，他很關(guān)心我?！薄瓣P(guān)心你？你也太幼稚了點吧。他這是在拉攏腐蝕你呀！你可要擦亮眼睛，站穩(wěn)立場，與他劃清政治界限啊！”他看我沒做聲，接著說：“明天學(xué)校要開一個聲勢浩大的批斗會，所有老師、學(xué)生和家屬都參加，主要是批斗吳希伯。交給你一個任務(wù)，你上臺發(fā)一個言，就揭露吳希伯兩個問題，一個是他經(jīng)常吃肉吃雞生活奢侈，追求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一個是他對你施小恩小惠拉攏腐蝕青少年妄想復(fù)辟翻天?！碧炖?！這是要我說什么呀！還有沒有公平正義呀！我腦袋瓜子“嗡”的一下漲得老大老大，剛想張嘴說點什么，他不由分說，手一揚，“就這樣定了，這是革委會的決定。”

第二天，吳老師被掛上黑牌子，戴上高帽子，拉上臺接受批斗，按照預(yù)先安排，老師、學(xué)生一個個上臺，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地揭露和批斗他的一樁樁“罪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人拉上去的，也不知道我在臺上昧著良心說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我又是怎么樣心亂如麻地走下臺的。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整個人就像一臺沒有意識和思想的機器，機械地“圓滿”完成了主任交給我的任務(wù)。我就像一個偷了別人東西的賊，始終低著頭，紅著臉，不敢見人，更不敢正視老師一眼。

慚愧呀！內(nèi)疚啊！自從那次批斗會，我再也不敢到老師家去了。

后來，我被父親接到了湘鄉(xiāng)，在農(nóng)村摸爬滾打，度過了“十年浩劫”，在恢復(fù)高考時才重新步入學(xué)習(xí)深造的殿堂。我也曾經(jīng)幾次回到那個伴我度過童年時代令我魂牽夢繞的地方，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雙溪完小已改造升級為雙溪中學(xué)，且搬遷到了新的地方。經(jīng)打聽，有人告訴我，吳老師自那次被批斗以后，精神恍惚，臥病不起，不久就攜全家回老家去了，具體在什么地方搞不清楚。我試圖尋找過他，但徒勞無功，始終未能與他相見。

快四十年了，這件事一直無法從我心中抹去，始終像一塊巨石沉重地壓在我的靈魂深處……

吳老師??！你在哪里？你能原諒我嗎？你還能接受我深深的道歉嗎？

一段友情的波折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我有個朋友，在一個工廠工作，盡管他是工人，我是農(nóng)民，他拿的是工資，我掙的是工分，在當(dāng)時看重社會地位職業(yè)身份，我們之間有著明顯差距的時候，他毫不理會世俗的偏見，與我結(jié)成了一對非常要好的朋友。在長期的交往中，我們性格相合，志趣相投，關(guān)系密切，不分彼此，一人有困難，另一人定竭力相助；哪個弄點好吃的，必然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與對方共同享受。人說，我們兩人，就像一對油鹽罐子，貼得緊，分不開，誰也離不開誰。

他結(jié)婚時，作為朋友，我撂下手頭要緊的事情，布置新房，操辦酒席，上下招呼，迎來送往，忙得不亦樂乎，可謂真心實意，竭盡全力，把個婚禮辦得熱熱鬧鬧、圓圓滿滿。當(dāng)時，他開支大，手頭緊，向我借錢，我身為農(nóng)人，經(jīng)濟拮據(jù)，但為了朋友，還是忍痛割愛，慷慨解囊，將多年來死拼苦掙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積賺下來的120元錢（那時的120元錢很頂用）一古腦兒全掏給了他，在關(guān)鍵時候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恢復(fù)高考制度以后，我臥薪嘗膽，苦苦攻讀，終于考取了省會長沙一所中專學(xué)校，有幸跳出了農(nóng)門。接到錄取書以后，自己高興，大家都為我高興。那時期，家中喜氣洋洋，賓客盈門，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來祝賀，鋼筆呀，筆記本呀，毛巾呀，臉盆呀，提桶呀……禮物送了一大堆，不送禮物的也上我家里坐一坐，熱鬧一番。

按照常理，他與我是莫逆之交，知道我考上了學(xué)校，又即將起行，是不可不登門道喜祝賀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人來人往中，偏不見他的身影。別人不來我無可置喙，他與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不來我心里總不是個滋味，像缺了什么樣的，空蕩蕩的。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不知曉嗎？不是！我早已托人向他報了喜訊。是工作忙，沒有時間嗎？不是！他家離不到兩里路程，白天上班脫不開身，晚上過來還是不難的。是對我有意見嗎？應(yīng)該也不是！在此之前，我從未與他紅過臉，吵過架，更沒有道過他的是非，計較過他的長短，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情。哦！我終于想起來了，是錢，那未還的錢，可能是生活窘迫，一時期還不起那120元錢，不好意思見我。說實在的，當(dāng)時我家有年邁的祖母和身體欠佳的父親，除了遠(yuǎn)在外地工作的姑媽接濟一點之外，沒有其他經(jīng)濟來源，到長沙上學(xué)，總得像個學(xué)生的樣子，日常所用的被子、帳子、席子、箱子，需要購置，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襪子，要有換洗備用，還真缺錢用。120元錢，對于我來說，還真是一個天大的數(shù)字，我不但希望他來給我送行，也希望他能把錢還給我。然而，望啊，盼啊，始終未見他露面，讓我好生失望！

兩年的學(xué)習(xí)生活，生活夠艱難的。在班上，同學(xué)中數(shù)我經(jīng)濟條件最差，開學(xué)時，父親想方設(shè)法，東挪西湊，塞給我一把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皺巴巴的紙票子，總共不過一百多塊錢，報到時交了一半學(xué)雜費，剩下一半，分分角角計算，把緊口袋，細(xì)水長流，一直熬到畢業(yè)。好在那時讀書，生活學(xué)習(xí)費用幾乎全由國家包起來，我是困難生，享受甲等助學(xué)金待遇，每月15元助學(xué)金，交12元伙食費，余下3元錢，買牙膏、肥皂、藍(lán)墨水、筆記本、紙張、信封和郵票，余下的集在一起留作假期回家往返路費用。在這期間，沒有吃過一次零食，不敢在食堂加餐加菜，更不奢望去買一件好一點的衣服抖抻抖抻，連同學(xué)們邀請到學(xué)校附近的餐館去吃一碗面都借故謝絕，怕光吃人家的無法回請??！有時節(jié)假日去城里逛逛街、散散心什么的，從校園到市中心，從河西到河?xùn)|，坐公共汽車買3分錢車票都舍不得，要么當(dāng)一回小人，紅著臉、揣著心跳，逃票坐偷車（當(dāng)然這是不對的）；要么充當(dāng)苦行僧，邁開雙腿，一步一步走過湘江大橋去。那副寒磣相啊，別提有多難堪了。

或許是我太窘迫太無助了，或許是他的沉默和冷淡讓我難以接受和忍耐下去了。終于，我下了好大的決心，向他寫了一封信，重溫了我們舊時的密切交往和友好感情，介紹了我在學(xué)校新生活的情況，也談到了在學(xué)校生活困難的尷尬狀況，硬著頭皮向他提起了那120元錢的事，看他是否可以幫我一把，歸還了那筆數(shù)額不大但對我來說也不算小的借款。信發(fā)出以后，我像做了一件虧心事一樣，好一段時間心懷不安，輾轉(zhuǎn)難眠，后悔得要死。我在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難，我應(yīng)該理解他，體諒他，而不能只顧自己，而不想別人。我生怕他產(chǎn)生誤解，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接二連三又去了幾封信，向他問好，并表示歉意，但猶如石沉大海，總不見他的回音。

我畢了業(yè)，參加了工作，結(jié)了婚，成了家，經(jīng)濟條件大大改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過得紅火、滋潤多了。為了舊日的情誼，也為了我唐突索款后久而未釋的歉疚，幾次回鄉(xiāng)，與他聯(lián)系，想當(dāng)面向他說明情況，表達我一番真誠的歉意，找遍了整個縣城，他就像在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不見了蹤影。

為此，我難以釋懷，始終掛在心上……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次公差，我到了廣州，晚上逛街，竟與他臨面相遇。

他先發(fā)現(xiàn)了我，老遠(yuǎn)就叫我的名字。好熟悉的聲音，我一愣，定眼一看，是他?！袄吓笥?，二十多年不見了，好想念?。　碑惖厮l(xiāng)，久別相逢，我們格外激動，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異常高興，寒暄一陣，向我述說了當(dāng)年的情況：他老婆生了一場大病，到了地區(qū)就醫(yī)，吃藥、打針、住院，花費了好幾千塊，不但把家底子掏空，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哪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又碰上廠里生產(chǎn)不景氣，效益不好，經(jīng)常不能按時領(lǐng)到工資，生活的艱難幾乎把他逼到了絕境。后來，在一個朋友幫助下，他買斷了工齡，攜一家老小南下，到了廣州，經(jīng)過幾年的打拼，就職于一家公司，混了個不大不小的頭目，年薪幾十萬，買了車子，有了房子，總算熬出了頭。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真對不起啊，你上學(xué)的時候，我正在招呼生病的老婆，沒能前來祝賀，后來，又接到你的來信，知道你也好困難，但我此時正為錢的問題發(fā)愁，加上心情不好，實在沒有心思提筆給你回信，一拖下來，竟把此事給耽擱了，真不好意思??！我心頭一震，勸著他，快別說了，你的苦衷我完全理解，你也太不容易了，我還能怪你什么嗎？要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在你最困難時期，不但不能幫你什么，反而向你提出要求，給你增添心理負(fù)擔(dān)，還請你多多原諒。

就這樣，兩人肩并肩，漫步在花團錦簇、華燈映照的羊城街頭，推心置腹，談笑風(fēng)生，天南海北，無話不說，一直到夜深人靜、涼意襲身……

打那以后，感情之線，又把我們牽到了一起。但與往日不同是，我們都經(jīng)歷了幾十年風(fēng)霜雨雪的洗塵，體驗了上萬個日子酸甜苦辣的磨練，對人生有了更深一層的感悟和理解，對未來生活更充滿了期望和信心，建立在由此之上的友誼更真摯、更純正、更濃烈溢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