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娜仁琪琪格
霍俊明:娜仁琪琪格你好,一轉(zhuǎn)眼你來北京也很多年了。說說你的北京,你的生活,還有它們和詩歌之間有形和無形的關(guān)系吧!
娜仁琪琪格:一只鳥展動著翅膀,在鼓樓上空的晨霧中,向西迅即地飛掠而去。這是一個夢境還是一個幻覺,使我驚愕地在生活中抬起頭來。從勁松西口到鼓樓,我坐在搬家公司的車?yán)?,看著嫩嫩的葉兒從枝條中抽著新芽,探出頭來,我感到自己像玉蘭花一樣啄破了毛茸茸的殼,欲展輕盈的翅膀。就這樣我沒有來得及去好好地體味,北京古城的那種味道,沒來得及悠閑地在小胡同的古槐下漫步走過,所以鼓樓院落的大門也沒有一次為我敞開過。于是那個紅墻綠瓦斑駁著歲月印痕的古老建筑,載著古老的故事和韻味就這樣被擱置在了以后時日的某一天。同它一起擱置的還有我寫作的愿望與詩歌。它們就這樣在我的身體里成為囚徒。
霍俊明:你的組詩《身體里的梨花》寫得很沉靜,也很悲憫。而“身體里的梨花”不能不讓人想到的是你的精神清潔的傾向以及一種被迫之中的仰望和無奈。
娜仁琪琪格:而我終不能像白玉蘭一樣地展開欲飛的翅膀,如天使一般地輕盈地歌唱。是的我要回到泥土之中,回到生活的內(nèi)殼。有一種強大的力拽著我,讓我將欲飛的翅膀收斂,俯下身來勞作。是的,在我的身體里又一次埋下了囚徒,那亙古的接納了現(xiàn)在的。我對它們說等著我,等著我;我安撫它們說等著我,等著我。我亦不知讓它們等待到哪一天,甚至是哪一年!是的,我時時會感到它們好耐性的等待和壞脾氣的急躁,它們在我身體里的每一次徘徊,每一次騷動都會讓我有一種痛苦的煎熬。于是在某一時刻我看到我的靈魂帶著他們脫殼而出,悠然出走。它們獲得了自由,終于像鳥一樣地展開了翅膀,那一刻我在它們舒展的飛翔中獲得了輕松。
霍俊明:在你的詩歌中我時時感受到你和時間之間的對話和靜悄悄的盤詰之聲。是不是女性更能夠在身體和內(nèi)心的變化中通過詩歌這種特殊的語言來發(fā)聲和發(fā)現(xiàn)?
娜仁琪琪格:時間悄然地遠(yuǎn)逝,我在懵懂中覺醒,清楚地看到時間把我留給了塵土,它執(zhí)行的是上帝的意愿。就是說這一生我不可能像白玉蘭那樣高站在枝頭,展翅欲飛,顧盼生姿。然而我生命的形式一定要綻放和歌吟,我的靈魂中有這樣的形態(tài)。是詩歌選擇了我,還是我選擇了詩歌,我亦說不清,然而我清晰地意識到寫詩是我這一生的事情,無論生命到了什么樣的形態(tài),詩歌是我面對這個世界唯一的表達(dá)方式。在某一天中的某一刻,我終于明白,我為什么那么眷戀苦菜花,那小小的,單薄的花兒,為什么給了我那么多的驚喜和狂歡。它原本是我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和方式??嗖耸侨崛醯模嗖藚s也是堅韌的;苦菜是平凡的,苦菜卻也有著它生命燦爛的綻放;有著它淡淡的苦澀芳香,這便是世界少不得的滋味。是的,我的詩歌也像苦菜不擇地而生一樣,它不選擇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地出現(xiàn),感謝詩神對我的寵愛,對我的眷戀,總是在我思想的湖將成為一潭死水的時候,有翅翼撫過湖面,我?guī)缀跄芸吹侥浅嵋硐裣s翼一樣輕靈透明。它撫過的湖開始生動起來,藍(lán)了起來,波光粼粼,流轉(zhuǎn)起歌韻,穿透了寰宇的蒼茫,我的生命就這樣綻放開了花朵。在匆匆行走的上下班路上,在擁擠的公交車上,詩的雛形孕育形成了,在深夜里的某一刻,它又來輕輕地喊我,我于是悠然起身,落筆將其完成。在生存的逼仄中,我的詩歌就是這樣完成的,用個“搶”字絕不矯情。感謝詩歌,在這個紛雜的世界中,讓我的生命有了歸屬;感謝上蒼在生命的輪回中,讓我保留下了這份愛;感謝詩神對我的不棄不舍,讓一個平凡的生命有了獨特的綻放形式。我的靈魂就這樣,帶著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動與欣慰,愛與恨,生活中的細(xì)枝末節(jié)脫殼而出,我也就那樣在釋放與解脫的輕松中看著:詞語中滑翔的翅膀。
霍俊明:多年來你一直在強化著自己的詩歌風(fēng)格,那么,就你個人而言,你想寫出什么樣質(zhì)素的詩歌?
娜仁琪琪格:“抽出風(fēng)的筋骨”,當(dāng)我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突然被自己嚇著了,這仿佛有著某種暴力傾向,或者有夸父追日的隱喻。寫下這幾個字,自己就仿佛立于茫茫的曠野,南來的北往的,東來的西去的風(fēng)以它們特有的節(jié)奏,飄過、吹過、或刮過。我孤孑地立于曠野中,感受到了天地的蒼茫,感受到風(fēng)的力量,這不同的風(fēng)交織在一起,是駁雜的、是混亂的、是無序的。在這天地之間我是何其的渺小,卻有一種力量支配著我要做出一件事,就是:抽出風(fēng)的筋骨。這就是我要寫出的詩歌。從哪一天起,我有了這樣的想法,有了這樣的想法,詩歌就再也不是清風(fēng)明月的舒朗,不是舉舞弄清影的浪漫,也不僅是大風(fēng)起兮的情緒宣泄,更不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憂郁感傷。它是對社會的認(rèn)知,對人生的感悟,是生命的體驗,是從骨子中敲出的髓,是從靈魂中抽出的神。在當(dāng)下詩歌的探討中出現(xiàn)頻率很多的一個詞:“質(zhì)感”,也就是生命的質(zhì)感和生活的質(zhì)感。這代表著一種厚重與堅實,代表著生命的歡喜與憂傷,代表著疼痛與堅忍,代表著從日常生活中提取生活的純度,代表著把根深深地扎入土壤中長起一棵枝繁葉茂的葳蕤之樹。而詩歌它更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王冠,無論你怎么質(zhì)樸,無論你怎么厚重,這些必須富于詩意的內(nèi)核,使其光芒閃爍、極富穿透力。詩人弗羅斯特曾說過:“有兩種現(xiàn)實主義者:一種是將帶著泥巴的土豆展示給讀者,以示真實,另一種是把土豆涮洗干凈后才拿出來……依我看,藝術(shù)就是要把生活涮洗干凈,然后給它穿上形式的外衣?!蔽曳浅UJ(rèn)同他老人家的觀點。在這里有一個對生活和生命認(rèn)知的過程,這也許就是個體生命的體驗。我個人認(rèn)為生活充滿了戲劇性,有些東西是始料未及的,總會在某一刻突然降臨,令我們驚訝與失語。這有著宿命的成分。所以詩歌還要藝術(shù)地表現(xiàn)這些,它有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與內(nèi)蘊。有的朋友說,某某的詩歌寫得很聰明,很討巧,你發(fā)現(xiàn)不了毛病就結(jié)束了。而我認(rèn)為詩歌同生命一樣,真誠,真知的生命是來不得討巧,它需要花大的力氣,大的深入,才會得到大的體悟,否則不過是做出了一種姿態(tài),淺嘗輒止而已。當(dāng)然,生活所給予每個人的是不同的。所以體驗也有所不同,則感悟不同,然而人類總是有著共性的,所以就有了情感共鳴,心弦的共振。因而詩人還要在蒼宇中找到那根人類共顫的弦,或者說與大多數(shù)人共顫的弦。天地之間是何其廣闊博大啊,那根弦又是何其微小與微妙,我們的手指是否能觸到,觸到了又以怎樣的技藝使其發(fā)出絕妙的樂音,這須臾間的妙音,需要我們用畢生的經(jīng)歷來磨礪。我愿意,我愿以畢生的經(jīng)歷來磨礪那須臾間的妙音,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在上帝面前已許下了這一心愿。世事滄桑,從懵懂中驚愕抬頭,我似乎越來越明確了這些,我感謝世界所給予我的一切,好的、壞的;愛的、恨的;冷的,暖的;喜的,憂的……當(dāng)這一切以詩歌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時候,它們在我的天空中飛翔著,它們所傳達(dá)出的思想無不是感恩的情懷和對美好的向往。我知道這一切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所能獲得的。哦,我知道了,在那一刻我大腦中突然蹦出的這一語句:抽出風(fēng)的筋骨。這的確是個隱喻,好的詩歌正是在駁雜的生活和生命中抽出筋骨。
霍俊明:在你的詩歌中我總是會想到當(dāng)年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那曾經(jīng)葳蕤的內(nèi)心因為面對著人生的諸多選擇而漸漸有了依稀中年的景象。人生總在選擇,似乎又冥冥之中有一種宿命性的東西在牽制著你。也許,人生似乎真的很無奈,詩歌更多充當(dāng)了安慰劑和致幻劑的作用!
娜仁琪琪格:時光以一個雕刻家的技藝,雕塑了我們每個人的形象,它所遵循的是我們內(nèi)心的選擇,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條心路,或者說幾條。這條路最初是清晰的、明確的、茫然的、混沌的,還是在無序與荒蕪之中開辟出來的?這就是我們?nèi)松倪x擇。而我最初是懵懂的、膽怯的。面對生活、宇宙,面對一個龐大的世界乃至一個小小的村落、一個單獨相處的人,我都像一個小鹿站在荒原之上充滿新奇與恐懼。那么是什么令我如此不安而又不能釋懷呢?又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無以言說而非要窮盡一生?說到這話,時間便要逆流而上回到我很小的時光。我是一個出生在內(nèi)蒙,長大在遼寧的人。內(nèi)蒙于我是沒有記憶的,遼西丘陵既是我的現(xiàn)世生活,又是我的血脈起伏。幼小的我經(jīng)常獨自一人站在家門前望著遠(yuǎn)處的山發(fā)呆,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而又無端地久久地沉在一種隱傷的情緒中,仿佛有無盡的郁結(jié)打不開。這讓我的媽媽很想不通,她不明白小小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多的憂傷與苦楚。我像一個瓷器一樣擺在她面前,讓她感到稍不留意便落地而碎。人生走過了三十多年后,使我愈來愈宿命,認(rèn)為一切事情都是有原由的。上天賦予了你一種能力,在此之前,定要給予你坎坷、艱辛,磨練你、考驗?zāi)悖源俗躺B(yǎng)育你的才華,從而提煉人生的智慧。而寫作是一條漫長的路,你是否有力量走下去,有恒心走下去,必要經(jīng)過這樣的歷練或者說苦修。有了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和明晰的路線,我的行走便成為一種從容的姿態(tài),因為不急不慌,從而有了幾分優(yōu)雅。我不急躁、放慢地行走正是因為我要給自己一條很遠(yuǎn)很長的路,用我的一生,而不是一時或是一陣。我是一個熱愛自然的人,我是那么迷戀于自然的草木,那些自然的花朵,還有流水。我自認(rèn)為我是從它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真諦。順其自然,水道渠自成。很多的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很笨的人,不擅社交,甚至有些膽怯恐懼,因此,我一再地向后退,退到工作中,退到再也不能退的生活中,然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開始和我相遇的生靈事物交流,把我要說的,它們要說的寫出來。在生活的逼仄中,我堅決不能妥協(xié)的就是對寫作的堅持,以及我代萬物的言說。在我生命的寫作過程中,淘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在這個塵世上吸納、勞作、行走、停頓、生息,有一天終于完成了一種積累,具備了言說的能量,那么我們就不再是自己想說什么,而是替萬物生靈去言說。如此,我們才是繆斯的使者或者說兒女。這樣說來我覺得我的生命有了意義,每多活一天,就多了一天新的意義。因此,我愈來愈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每當(dāng)行走在春天嬌嬈的花樹之下我抬起頭來、每當(dāng)在大雪紛飛的天幕下我伸出手去接住雪花,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對自己說:活著真好!我再也不是懵懂的莫名流淚的小女孩,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身體中的生靈,看到了它們與這個世界的匯合與相擁,在它們一次又一次的打開翅膀中,世界一次又一次明亮。
霍俊明:作為一個女性(尤其是蒙古族血統(tǒng)的身份),你覺得詩歌中承擔(dān)的東西會更多、更重、更不一樣嗎?
娜仁琪琪格:作為現(xiàn)代女性,我們有著多重身份。就我自己而言,我不僅僅是一個懷揣理想、試圖飛翔的夢幻女子。我扎扎實實地回到生活中,像植物回到塵土,把根深植于土地。我時刻記住的是:我是女兒、妻子與母親。我感謝我的親人,是他們讓我活得如此踏實,如此平凡與真實。他們使我在寫作的過程中不斷修正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很正常的人,因為我在他們之中,因此有了擔(dān)負(fù)的力量。正是有了這種力量,我不再膽怯,而是從容地邁向了社會,因而有了自己的社會角色。也正是有了與生活與社會的水乳交融,從而在寫作上獲得了豐富的資源與題材。所以說,寫作與生活是互補的。文字使寫作的女人變得靈慧、充實、豐富,生活使女人變得智慧、通達(dá)、溫良。就我的寫作如果要回到民族的身份,蒙古族詩人,那么我要說我是用蒙古族人的血液在寫作的,缺少的是生活,現(xiàn)場。在前面我說過,我是出生在內(nèi)蒙、長在遼寧。遼寧朝陽也是蒙古族居住地,但終因蒙漢雜居,小時候的文化教育努力靠近漢文化,長輩們的交流用蒙語,和孩子們說話馬上轉(zhuǎn)為漢語。因為失去了語言環(huán)境,自己雖在后來也學(xué)習(xí)了六年的蒙語文,但終因不能用于生活工作中,而丟失掉了。但,蒙古人的天性還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渴望回到草原、那種尋根的意識一天比一天強烈,成為不能揮去的鄉(xiāng)愁。我總感覺我是一個被放逐的人,先是被上天放逐,然后又被大草原放逐,我想要的上天從不會輕易給我,但終會給我的,這是我的經(jīng)驗?,F(xiàn)在我這樣想,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草原,給我一段時間的行走,那么我會替我的祖先、我的駿馬、我的羊群、我的那些青草、青草之上那些一叢一叢的、一望無際的紅的、紫的、藍(lán)的、黃的、白的花兒唱出美妙、豐富、深遠(yuǎn)、嘹亮的歌謠,甚至有些滄桑了,因為它們一直在等我。
霍俊明:7月21日的暴雨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似乎期待著彩虹的出現(xiàn)。祝福你的詩歌之路!
娜仁琪琪格:謝謝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