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贄救時不逢時

□ 柳向榮

唐貞元年間政治家陸贄，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被時人稱作救時宰相。但是他能救得一時，難救一世。一個主要原因是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黃金發(fā)展時期已經(jīng)走到了窮途末路。

自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驕傲和自信。制度敗壞，官員腐敗，人皆心匪，頹廢萎靡就像瘟疫一樣在宮廷和市井盛行。尤其是皇帝，執(zhí)掌著國柄，卻沒有執(zhí)政的抱負和能力，沒有執(zhí)政的信心和耐力，卻偏偏有著貪婪成性的稟賦和熱情。歷史往往就是這樣，墻倒眾人推。走下坡路的政府總是很晦氣，彌漫著鬼氣。也就有一批鬼氣十足的人出來做官，而且很走紅。正如俗話說的遇上了鬼世道，小鬼當家。

陸贄的被重用和被罷免就是這個時期這種風(fēng)氣的分水嶺。

陸贄的確有治世之能和救時之才，但是他沒有趕上治世的時候，或者說找錯了對象。連神醫(yī)扁鵲都知道自己有治不了的病，而他還要作徒勞的努力。這只能說明陸贄過于自信，結(jié)果只能是一個蹩腳的醫(yī)生，只能給唐王朝治治頭痛感冒?？墒牵捰终f回來，正是這種不放棄，才使得他的人格具有了永恒的品質(zhì)。他不接受饋贈，即便是在自己很潦倒的時候；他不巴結(jié)上司，即便是上司也以結(jié)交他為榮的時候；他不結(jié)黨拉幫，即便是身處逆境也敢于承擔(dān)；他又嫉惡如仇，即便是面對生死攸關(guān)的風(fēng)險也義無反顧。他有一句人生格言：“吾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xué)?！彼皇堑湫偷恼?，但他的確是了不起的政治家。在藩鎮(zhèn)都搶著割據(jù)，官員都搶著貪污，特別是制度缺失、信念危機、信心崩潰、貪污賄賂之風(fēng)盛行的時代，他能夠出污泥而不染，傲然獨立，清慎自守；能夠高舉理想信念的旗幟，逆流而上，拒絕同流合污，拒絕奉詔納賄?？梢哉f，他不是為那個時代而生，他是為正義正氣而存；他縱使生不逢時，也要給那個時代注入歷史的責(zé)任和使命。

陸贄十八歲考上進士，步入仕途，以文章著名于世。他出身貧寒，父親雖然當過縣官，可是早亡，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為人低調(diào)，謙恭穩(wěn)重，潔身自好，干練出眾。尤其是年青的時候，就能不為金錢所動。壽州刺史張鎰很欽佩這個年輕人，兩人還結(jié)為忘年交。臨別時贈金百萬錢，怕他不收，就找借口說是孝敬老人的?？墒顷戀棃猿址治牟皇?，百般推辭下，只取一串新茶揚長而去。張鎰望著遠去的年輕人，不由感嘆真乃世間奇才！

隨著官位的晉升，他更加注重廉潔的操守?；剜l(xiāng)奔母喪期間，不少官員都給他送禮，以盡同僚之誼。也有巴結(jié)他的，可他不管別人什么目的，來禮一概不收，就是皇帝說了也不行。官員們說他不通人情世故，不講同僚情分，清高孤傲，沽名釣譽。有的甚至說他不合群、不合作、不團結(jié)，故意制造不和諧。他不管不問，不理不睬。德宗皇帝也責(zé)備他“清慎太過”，是把同僚當賊防，當敵人看，建議他小禮無妨大節(jié)，還是多些人情味，多些生活化。陸贄不給這個賞識提拔他的皇帝臺階下，反而直言：“貨賄上行，則賞罰之柄失；貪求下布，則廉恥之道衰。”這可是于國用人不當于人喪失廉恥的事，怎么連你做皇帝的也這么說呢？德宗碰了一鼻子灰，從此認為陸贄和他不是一路人。

針對皇帝的貪墨行徑，陸贄的直言諷諫不止一次。朱泚叛逆，德宗倉皇出逃。各地勤王軍隊物資十分緊張，戰(zhàn)士們吃不上，穿不上?？墒?，德宗卻把堆積在廊下的勤王物資據(jù)為己有，還貼上“瓊林”“上盈”字樣，表示這是皇家倉庫。陸贄非常氣憤，要求德宗皇帝撕掉封條，與軍民同甘共苦。等到局面稍趨平穩(wěn)，德宗又明里暗里地索賄受賄。宰相李泌勸說不聽，唉聲嘆氣。時為學(xué)士的陸贄當面指責(zé)德宗是“減德市私，傷風(fēng)敗理”。德宗不得不有所收斂，而且聽從陸贄的意見，頒發(fā)過幾次罪己詔，軍民將士無不感激涕零。很多藩鎮(zhèn)自覺撤去王號，歸心朝廷。

這就是陸贄，一個以正己救時為己任，真正做到名利面前分毫不取，國家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的陸贄，給那個國家那個時代增添了一股子正氣、義氣，保存了一點德行和操守。而正是這股正氣、義氣茍延著唐王朝的人氣，唐王朝就著這么點靈氣茍活。

但是，這個德宗困則思治、泰則易驕，伙同奸相盧杞、竇參、裴延齡不斷創(chuàng)新斂財方式，有意規(guī)避陸贄的阻撓和反對。這幾個人都是貪墨高手，深得德宗的信任。陸贄告誡自己既然身居內(nèi)相之位，就必須替國家負責(zé)，不能由著這幫人忽悠著皇帝胡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尋找戰(zhàn)機，當著德宗的面跟他們斗，把即將到手的相位一次次地弄丟，一直到貞元八年（792）才當上了宰相。他聯(lián)手宰相趙憬彈劾當紅的裴延齡，德宗很不高興，趙憬就不敢說話了。趙憬能廉潔自守，也會明哲保身，只剩陸贄孤身奮戰(zhàn)。說翻了臉，陸贄就使出自己的殺手锏，親自撰寫了《論裴延齡奸蠹書》，列出裴延齡七大罪狀，其實也把德宗的種種劣跡昭然若揭。結(jié)果可想而知，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了兩年宰相的陸贄被罷免了。等到順宗皇帝想起他時，他已經(jīng)走完了一生。宣他進京的圣旨沒有趕上他離去的腳步，變成了一紙沒法宣讀的祭文。兩個人的遺憾其實就是那個王朝不能復(fù)興的時代遺憾，也是這個民族不得不再次陷入戰(zhàn)亂的歷史遺憾。

本來，要建立一個廉潔高效的政府，需要用制度來管人管事，單憑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是不行的。陸贄自然知道這一點，而且他就是憑著對時局的清醒認識和主張，懷著建立一套完整制度的理想步入政壇的。還是在基層做小官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提出“五術(shù)省風(fēng)俗，八計聽吏治，三科登雋義，四賦經(jīng)財實，六德保罷瘵，五要簡官事”的一整套政治改革方案，具體內(nèi)容不必詳說，單就字面意思可以看出每一項都是當時急需整治的時弊，都是唐王朝的政治硬傷。時為太子的德宗因此把他納入麾下，成為幕僚，時人稱他為“千金內(nèi)相”。但是，這個王朝已經(jīng)是病入膏肓，明知自己有病，但卻拒絕吃藥。

陸贄的心里是坦然的。官做多大是別人說了算，事做多大是自己努力的。不當宰相的他為世人留下了《今古集驗方》五十篇，治好了多少人的瘴病，不得而知。身患重癥的唐王朝只接受他的診斷，卻不采納他的治療?！皞L(fēng)害理，莫大于私；暴物殘民，莫大于賄?！贝筇频蹏褪潜贿@股強勁的私欲賄風(fēng)吹得魂飛魄散。只剩下陸贄，成為挺立在這場颶風(fēng)中一棵永遠不倒的千年古松，為一頁泛黃的古籍保存著恒久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