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戀愛與禁欲之間——論佩索阿

■程一身

佩索阿不只一次引用卡萊爾的話，表示他對碎片狀態(tài)的高度認(rèn)同。事實上，《不安之書》就是他無數(shù)的心靈碎片，那七十二個異名自然也是他心靈的碎片。從表面上看，佩索阿面容平靜，生活機(jī)械，身體里卻時刻跳動著一顆不安的心。它敏感，孤閉，歇斯底里，以致人格分裂，這正是眾多異名的生產(chǎn)基地。這里試從不同碎片中觀察佩索阿的性情世界，以期對這位神秘巨人的復(fù)雜靈魂有所認(rèn)知。

碎片一 從佩索阿的角度看

情書里的佩索阿最直接。先介紹一下佩索阿與奧菲麗婭的交往過程。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佩索阿三十一歲，他所在的辦公室雇了一個女秘書，名字叫奧菲麗婭·奎羅斯，十九歲。在工作期間，他們開始交換眼神，傳小紙條，寫打油詩，最終發(fā)展成辦公室里的愛情。奧菲麗婭七十多歲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們的初吻發(fā)生在一九二○年一月二十二日。那天，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已下班，他倆還在辦公室，這時突然停電了，佩索阿點燃一只蠟燭，背誦著《哈姆萊特》中的臺詞向奧菲麗婭求愛，奧菲麗婭說當(dāng)時佩索阿“像個瘋子”，就同意了?？墒菦]過多久，佩索阿顯得很矛盾，有時激情，有時冷淡。這時，有個比奧菲麗婭年輕的小伙子也在追求她，奧菲麗婭就給佩索阿寫了一封信，問他到底愛不愛她。一九二○年三月，佩索阿給奧菲麗婭寫了第一封情書。九個月后，佩索阿主動提出中斷聯(lián)系。一九二九年九月，佩索阿送給一個詩人朋友一張照片，這個人恰好是奧菲麗婭的侄子，奧菲麗婭看到這張照片后，就向佩索阿另要了一張，就這樣，他們又繼續(xù)通信，但四個月后，佩索阿顯出精神失常的跡象。此后佩索阿繼續(xù)給奧菲麗婭打電話，約會，但不再寫信。奧菲麗婭還給他寫信，有時沉湎于和佩索阿結(jié)婚的幻想中。一九三一年春，她也不再寫信，但每年六月十三日她都會給佩索阿寄生日賀卡，佩索阿就會在六月十四日（她的生日）給她發(fā)電報。佩索阿一九三五年去世，奧菲麗婭一九九一年去世。兩人均終生未婚。

理查德·齊尼思把他們交往的這兩個階段表述為“戀愛中的佩索阿？（一九二○年三月至十一月）”“瘋狂的佩索阿？（一九二九年九月至十月）”，并用“？”表示佩索阿是否在戀愛并不確定。這種審慎的態(tài)度值得尊重，也應(yīng)和了索阿雷斯的一句話“我在任何時候的愛都是裝出來的愛”，但從情書來看，他們的戀愛是事實。奧菲麗婭的終生未婚也說明這段戀情對她非同尋常。在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五十一封情書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有兩封，可以稱為分手信（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和承諾信（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在前一封信中，佩索阿委婉而決絕地退出戀愛，但給出的理由并非禁欲，而是“愛已結(jié)束”的宣告。也就是說，他否定的不是奧菲麗婭這個人。相反，在信中對她頗多溢美之詞。這無疑是一種策略性的表述，它表明佩索阿既要退出戀愛，又不愿傷害對方的心理，不傷害另一顆靈魂，這是佩索阿為人的一個準(zhǔn)則。至于他退出戀愛的深層原因，卻是“我的命運屬于另一種法則”。這句表述雖然模糊，但他分明意識到和她不是同路人?！傲硪环N法則”通常被理解成寫作，這在承諾信里明確顯示出來：“如果我結(jié)婚，只能是和你。”事實上，佩索阿給出的這個美麗許諾是微弱的。因為他堅持先寫作后婚姻的秩序：“現(xiàn)在我要組織這種思想的生活和我的文學(xué)作品，不容延遲。如果我不能組織它，那么我甚至不會想到考慮婚事?！蔽膶W(xué)成功構(gòu)成了佩索阿進(jìn)入婚姻的必要條件，而文學(xué)成功本身又是難以界定的。同時，佩索阿還說：“婚姻和家庭（或一個人無論想叫它什么）是否和我思想的生活相容還無從知曉。我懷疑它?！币簿褪钦f，只有在婚姻不妨礙寫作，或與思想的生活相容的情況下，他才考慮結(jié)婚。如果把這理解成承諾，佩索阿說他自己都是不確定的，他傾向于讓時間給出答案：“未來，我指的是最近的未來，會給出答案?！?/p>

由此可見，佩索阿愛寫作勝過愛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寫作成了他真正的伴侶：“我樂于運用詞語。或者說，我樂于制造詞語的工作。對于我來說，詞語是可以觸撫的身體，是可以看見的美女，是肉體的色情?！保ā痘倘讳洝凑Z言政治〉》，韓少功譯）

碎片二 從卡埃羅的角度看

卡埃羅熱愛自然，他聲稱自己是“唯一的自然詩人”（《如果有人想寫我的傳記》）。就此而言，《牧羊人》與《牧羊人續(xù)編》可以視為卡埃羅用詩歌完成的自然沉思錄，以及對自然的客觀呈現(xiàn)?？梢哉f，他愛自然勝過愛她。當(dāng)然，這兩種愛也可以是和諧的：

和你走在一起時，我看到的河流更美麗；

坐在你身邊看云

我看得更清楚。

你不曾把自然從我這里帶走，

你不曾改變自然對我的意義，

你使自然離我更近了。

因為你的存在，我看見它更美好，但它是同一個自然，

因為你愛我，我同樣愛它，但是我更愛它，

因為你選擇了我，讓我擁有你愛你，

我的眼睛在凝視萬物時停留得更久。

（《戀愛中的牧羊人》第一首）

在這里，愛情強化了自然美，自然美使愛情顯得更加甜蜜，這種愛情如此美好，以至于讓人產(chǎn)生了相愛恨晚的遺憾?！稇賽壑械哪裂蛉恕返诙兹匀谎永m(xù)了愛與自然的和諧主題，在離別的現(xiàn)實中寫虛擬的約會：和情人在田野里采花，它尚未實現(xiàn)但即將實現(xiàn)，從約會，到想象約會，再到約會在想象中變成現(xiàn)實，將約會寫得非常富于層次感，并給人一種想象中的約會比約會本身還美的印象，而這恰與卡埃羅的性格暗合。接下來自然背景逐漸淡去，只剩下兩個戀人，不和諧因素開始出現(xiàn)，這是他與自然相處時未曾感到的：“當(dāng)我想見到她時，/我?guī)缀醪幌牒退谝黄穑?免得隨后不得不離開她。/我寧愿想她，因為我有點怕現(xiàn)實中的她?！保ā稇賽壑械哪裂蛉恕返诹祝賽凼且环N典型的二人關(guān)系。一個自閉靦腆的人自然“習(xí)慣孤獨而不習(xí)慣與人相處”。戀愛與自閉的強烈沖突終于在卡埃羅心中引發(fā)了一場精神錯亂。組詩起初奠定的贊美語調(diào)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在第七首中完全變成了挽歌語調(diào)。因此，第七首成了《戀愛中的牧羊人》中最悲哀的詩。她的美麗與愛的失落無不強化了牧羊人的孤獨與痛苦：“我愛過，卻不被愛，這是我最終預(yù)見的唯一結(jié)局?！贝藭r，這個“最終卻無人愛”的人意識到不被愛并非暫時的現(xiàn)狀，而是終其一生的命運。

從卡埃羅這里可以看到愛原來有兩種：愛與被愛，愛別人似乎總是比被別人愛容易。所以，他感嘆“我不必被愛”（《如果我年輕時死去》）。如果把“我不必?fù)碛邢Ｍ保ā兜肝业纳钍且惠v牛車》）視為卡埃羅的人生觀，“我不必被愛”就是他的戀愛觀。這五個字如同一句宣言，與其說它體現(xiàn)的是對尋常之愛的超脫，不如說是對理想之愛的絕望。索阿雷斯也有一句同樣令人絕望的表述：“被愛差不多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保ā侗∏榈亩Y遇》）。特夫男爵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也發(fā)出類似的感嘆：“我從不曾被愛過。今天我意識到我不可能被愛了?！保ā段也⒉粨碛腥藗兯f的愛》）在《關(guān)于性問題的筆記序言》（一九一五年）中，佩索阿寫道：“至于感情，當(dāng)我說我總想被愛而決不去愛時，我已經(jīng)說了一切。”由此可見，愛與被愛的失衡使“他們”成了渴求“被愛”的人。

碎片三 從特夫男爵的角度看

特夫男爵并非沒有性情欲望，但他終究是個禁欲主義者。所謂禁欲主義者源于斯多葛學(xué)派（the Stoic，來自希臘文stoa，意為柱廊）。該學(xué)派因在雅典集會廣場的柱廊聚眾講學(xué)而得名。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由芝諾創(chuàng)立于雅典。代表人物為愛比克泰德、馬可·奧勒留等。他們主張以理性節(jié)制感情。佩索阿深受該派影響，一個顯著標(biāo)志是他的胡子?？梢哉f，特夫男爵這個貴族后裔更多地體現(xiàn)了佩索阿的貴族精神及其雙重失敗，寫作失敗與戀愛失敗。寫作失敗是因為他對寫作要求過高，想寫一部完美作品而不能，最后只能焚稿；造成他戀愛失敗的因素固然很多，其實也存在著和寫作失敗相同的邏輯：他對戀愛要求過高，想追求完美愛情而不能，最后只有自殺。

從特夫男爵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完美主義帶來了悲觀主義。而特夫男爵卻從別人身上發(fā)現(xiàn)“悲觀主義通常是性抑制的結(jié)果”：“上個世紀(jì)那三位偉大的悲觀詩人——萊奧帕爾迪，維尼和安特羅·德·肯塔爾——變得使我難以忍受。他們的悲觀根源于性，在他們的著作里我看出了這一點，并在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中得到了證實，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感到惡心。我意識到任何人——尤其是像這三位著名詩人中的任何一個這樣敏感的人——都可能陷入悲劇，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剝奪其性關(guān)系，就像萊奧帕爾迪和肯塔爾發(fā)生的那樣，或者沒有這種關(guān)系而經(jīng)?？释?，像維尼那樣?！保ā段赐瓿芍畷罚┨胤蚰芯舫浞忠庾R到“所有粗鄙的個人都需要性這個主旋律”，他對萊奧帕爾迪等人的精神分析是建立在身體分析基礎(chǔ)上的，這就保證了他的論述相當(dāng)深入尖銳。

在我看來，特夫男爵的這個發(fā)現(xiàn)也適用于他本人，同時也適用于佩索阿。一個佩索阿的研究者提過一個難以證實的問題：佩索阿是否一直是個童男？這個問題如果不是特別無聊，就是非常根本。值得注意的是，佩索阿曾引用過赫里克的一句詩：“他的繆斯是歡樂的，但他的生活是童貞的?！保ā蛾P(guān)于感覺主義的筆記》）即使他未以此為典范，至少也喚起了他的共鳴。事實證明，一個人可以像佩索阿那樣拒絕婚姻，甚至拒絕戀愛，卻不能拒絕自身的性。一九一六年三月，在數(shù)百頁的自動寫作中，他渴望遇到一個女人使他擺脫童貞狀態(tài)。這表明此時的佩索阿尚無性經(jīng)歷，但不久他就認(rèn)識了奧菲麗婭。至于他們是否一直停留在親吻狀態(tài)我無意妄加推測，但是我發(fā)現(xiàn)佩索阿不只一次提到“手淫”這個詞，他認(rèn)為手淫者是“既不偽飾也不自欺的人”（《惶然錄·愛情是習(xí)慣套語》），是現(xiàn)代人的最佳象征（《關(guān)于奧斯卡·王爾德》），并把手淫視為“‘我’的增殖”（《隨意的筆記與警句》）。我相信這是他對自己日常生活的一種無意識呈現(xiàn)。在《給馬里內(nèi)蒂的信》（一九一七年）中，佩索阿解釋未能及時回信的一個原因是，“強烈的性欲使我?guī)缀鯖]有時間履行其它責(zé)任，享受其它快樂”。這表明佩索阿當(dāng)時是沉迷于性的。如果說特夫男爵抵制禁欲的途徑是自殺的話，佩索阿則是手淫和酗酒，結(jié)果正是酗酒使他患了肝炎，并因此英年早逝。

碎片四 從索阿雷斯的角度看

《禁欲主義者的教育》中有一句話：“……我不能確定任何事情，除了對生命的肉體厭惡。”對肉體的厭惡其實是對欲望的厭惡。在《不安之書》中，索阿雷斯也認(rèn)為肉體在本質(zhì)上是不潔的，他看重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相愛而不牽涉有形的身體。”（《不安之書·我們的靜默夫人》，陳實譯）事實上，索阿雷斯是個不相信愛情的人，他認(rèn)為愛情的本質(zhì)是愛自己，其中充滿了勞累、偽裝和錯誤。夏多布里昂說“人們受累于他們的愛”，索阿雷斯深表贊同，反思自己被愛的經(jīng)歷，他一面慨嘆被他人真正愛著多么累，一面又感激愛他的人，并為她因自己受到傷害而懊悔。從中不難看出佩索阿對奧菲麗婭的態(tài)度。他之所以沒有和奧菲麗婭走到一起，也許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世上的夫妻都是錯配：

這世界上的每一對婚配伴侶其實都是一種錯配，因為每個女人在屬于魔鬼的靈魂隱秘部分，都隱匿著她們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們的丈夫；每個男人都隱匿著佳配女子的依稀倩影，但那從來不是他們的妻子。（《惶然錄〈假面世界〉》）

當(dāng)然，這是理想愛情映襯下的錯配。由此可見，他對愛情所持的理想傾向和貴族立場：“女人是一片夢想的富礦。永遠(yuǎn)不要去碰她?！春吐犑巧钪形ㄒ桓呱械氖虑椤６渌母泄俣际谴炙缀推接沟?。真正的貴族意味著從不觸摸任何東西。永遠(yuǎn)不要靠得太近——這就是高貴?！保ā痘倘讳洝磁耸菈粝氲母坏V〉》），禁用觸覺，用熱情的眼睛盯住對方，把她變成“視覺性情人”，堅持純粹的審美傾向：她們是用來看聽想象的，而不是用來觸摸生育的。在《藝術(shù)家與感情》中，佩索阿寫道：“最好的愛情詩通常寫的是一個抽象的女人?！彼^“抽象”就是綜合或理想化。就此而言，索阿雷斯傾向于用藝術(shù)家的眼光看待現(xiàn)實中的異性。不過，在《給不快樂的已婚女士的忠告》里，他又這樣說：“高等男人不需要女人。他不通過性占有就能享受聲色之美。這是女人，甚至高等女人，永遠(yuǎn)不能接受的。女人從根本上是性動物?！?/p>

碎片五 從瑪利亞的角度看

在佩索阿的眾多異名中，有一個是以女性身份出現(xiàn)的。這個女佩索阿的名字是瑪麗亞·若澤。盡管佩索阿常說他對愛和性之類的事情不感興趣，但這個女佩索阿的作品恰恰是關(guān)于愛和性的。這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寫給一個金屬制造工的信，女孩所愛的是一個極平常的工人，但由于她天生是個駝背（符合佩索阿與卡埃羅的體征），雙腿關(guān)節(jié)炎，而且患了肺結(jié)核?。ㄅ逅靼⒌母赣H，卡埃羅均死于這種?。磳⒏鎰e塵世。她就寫了一封三頁半的信向他表白深情而絕望的愛情。其實他們素不相識，只是那個工人每天上班時路過她家窗口（她住二樓），他們曾經(jīng)對視過，但并無交談，她卻時刻想著他。每當(dāng)他上下班時，她都到窗口等著，看他路過。而且他知道那個工人有個漂亮的女朋友，盡管這樣她也不能停止對他的愛。至于為什么這樣愛，她只是說“我喜歡你因為我喜歡你”。她最大的夢想是變成一個不同的女人，擁有不同的身材，不同的性格，以便能下樓和他說說話。她說她愿意和他說一次話然后就死。這個文本如同一個寓言，把愛的艱難寫到了身體的層面，身體成了渴望愛情的人難以克服的障礙。當(dāng)然，也可以說它把愛與被愛的失衡寫到了極致：她那么癡情地愛他，他卻一無所知。世上還有一個如此不被愛的人嗎？

佩索阿說：“所有的真理都有一個悖論的形式?！保ā陡杏X主義宣言》）常常以悖論的形式說話，是佩索阿作品的一個特征。從以上碎片來看，戀愛與禁欲顯然是佩索阿生活中的悖論。時而戀愛，時而禁欲，時而從戀愛走向禁欲，時而從禁欲走向戀愛，這就是佩索阿的一生。佩索阿的禁欲限制了戀愛，或轉(zhuǎn)移了戀愛的對象：與女人戀愛，與自然戀愛，與詞語戀愛，與自身戀愛，與虛無戀愛，總體而言，佩索阿的禁欲并未消除戀愛。因為從根本上說，戀愛是一種肯定性的力量，與生活同向；禁欲是一種否定性的力量，與死亡同向。在一個趨向個性獨立與民主自由的社會里，應(yīng)如何對待戀愛與禁欲，佩索阿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警示或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