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君君
一個黑點(diǎn)在視野的邊界飛呀飛,接著就聽見嗡嗡的聲音,我大叫一聲,不好。是蚊子。連忙兩只巴掌沖著蚊子去了。與清脆的一聲“啪”幾乎同步,我嚇了一跳。倒不是該死的蚊子嚇到了我,而是老媽。她居然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后面。她不是去打麻將了嗎?什么時候像一個幽靈回了家,進(jìn)了書房?
我暗叫一聲完了,腦子里飛快地回放剛才的情景。我跟幾個同學(xué)在網(wǎng)上打游戲,終于把老妖打掛了。我高興地登錄上QQ,把個性簽名改成了“我把老妖打掛了”。我飛快地敲打著鍵盤,大聲地唱著: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笑看紅塵人不老……我好像把兩首歌唱混了。管它的,開心就好。
好了,這會兒得意的笑全被瞬息萬變的潮水卷走,只留下不可測的當(dāng)下,僵硬地等待破冰的當(dāng)下。
老媽發(fā)話了,我出去這幾個小時,你都在玩電腦吧?都把老妖打掛了?你不是答應(yīng)我,早些睡覺的嗎?我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暈,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diǎn)。時間怎么就像我喜歡吃的冰淇淋呢,香甜的感覺一會兒就宣告結(jié)束了。
老媽說,小學(xué)只剩下最后一年半了,我看你還是去報一個興趣班吧,上初中后就沒有時間了,現(xiàn)在都時興全面發(fā)展。我還是實行民主,你自己選報興趣班。
暈!這哪里是民主?上來就問我,你是吃一個雞蛋還是吃兩個?看起來二選一,其實是強(qiáng)權(quán)。我最不喜歡吃雞蛋了。應(yīng)該問我,你是吃還是不吃?如果吃的話,再問,是吃一個還是兩個?可此刻,我是不能要求民主的。我像個犯罪嫌疑人,被現(xiàn)場活捉。我只能想著怎樣將損失降到最低點(diǎn)。老媽一直對我虎視眈眈,她一直在找機(jī)會打開我的突破口,想讓我去報一個興趣班。三年級之前,我曾經(jīng)被她牽著鼻子,報了幾個興趣班。什么奧數(shù)啊,繪畫啊,古箏啊,全是她拿糖果和花裙子做誘餌,請我入甕的。后來我長大了,明白事理了,就再也不上她的妖當(dāng)了。幾斤好吃的或者漂亮衣服,就想騙去我的快樂時光?沒門。我拉著門框,一邊將外出穿的鞋子踢得老遠(yuǎn),一邊大聲喊叫著,打死我也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她就沒轍了。
我表現(xiàn)得非常配合。我說,好的,我一定去報個興趣班。
她說,你自己考慮好。明天開學(xué)報名后,就去報興趣班。
我怎么這么命苦呢?為什么偏偏明天就要報名,如果報名是幾天后的事情,也許興趣班的事就軟拖硬抗著過去了。
誰也說不準(zhǔn)明天的事情,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我的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報名后,我在操場上遇見了昨晚跟我對戰(zhàn)的兩位同學(xué)。我一看見他們就忘了形,遠(yuǎn)遠(yuǎn)地沖他們說,我終于把你們打掛了,哈哈哈……
老媽說,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戲,眼睛都快瞎了。想清楚了沒有,到底報什么興趣班?
我的腦子里飛轉(zhuǎn),看來被綁架已不可避免,現(xiàn)在只能盤算著怎么舒服一點(diǎn)。突然我看見二年級時的形體課老師姚老師,她正亭亭玉立在小賣部前。她的大眼睛堅定地望著校門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她的眼神還是那樣迷蒙,仿佛身外的一切都來自另一個星球。有一次在形體課上,她說,同學(xué)們?nèi)绻雽W(xué)跳舞就找我,課堂設(shè)在文化宮二樓。
老媽說,你到底想好沒有?沒想好我就幫你做主了。
我脫口而出,我想學(xué)舞蹈。
第一堂課我就遲到了。不到八點(diǎn)老媽就把我叫醒了。那時,我正做夢吃冰淇淋。才吃第二口,我媽就尖叫著,快起床啦。我又煩又想接著睡,不理她,翻身又睡。她說,快起床了,早餐都冷了。實在懶得搭理她,可不回話是不行的,我只好說,我不吃早餐。她說,不吃早餐也得去上課啊。我說,今天星期六。她說,忘得一干二凈啊,今天有舞蹈課。該死的興趣班。我只有起床。洗了臉,胡亂地吃了幾口她做的早餐,就趕到文化宮。院子里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我跑到二樓,教室的第一道玻璃門還上著鎖。我探頭看了老半天,才看清墻上掛鐘上的時間,才八點(diǎn)二十幾分。我拼命地回憶,想要記起報名時老師說的上課時間,隱隱記得有個九。是九點(diǎn)呢,還是九點(diǎn)半?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先四處逛逛吧。一出文化宮大門就遇見我的同桌,她和媽媽正要去買自行車。她說,幫我去選一輛吧。我就去了。美利達(dá)車行的自行車真多,滿屋子都是,半空中、墻壁上,連天花板上都掛著自行車。各種樣式的、各種顏色的、粗細(xì)輪子的……同桌說,哪個好看?我傻了眼,只好搖搖頭,我不會騎自行車。她說,過幾天你也來選一輛,我們可以一起騎。我們在自行車縫里穿來穿去。同桌的媽媽問我,軒軒,這學(xué)期你報了興趣班沒有?
暈,我突然想起來今天上午的舞蹈課。同桌說,我報的是畫畫。我一邊往外沖一邊說,我要遲到了。
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安靜極了,我跑到二樓,在教室門外探頭探腦地朝里看。我打算好了,如果形勢不對,我就開溜。反正已經(jīng)遲到了,這節(jié)課就免了吧。
姚老師像長了后眼睛,她說,進(jìn)來吧,軒軒。一邊說著就朝我這邊看過來。
我臉紅著說,我遲到了。
她居然走過來捏了我一把,說,小臉紅撲撲的,體溫很正常嘛。說著指了一下把桿邊上的空位,快去壓腿。
我一邊壓腿一邊看姚老師。她的手像溫潤的水,綿軟而無形,一把握了后還留有余香。是的,我抬起手來,手上有淡雅的若有若無的清香。
基本功練完后,姚老師把我排在第一隊的中間。她說,軒軒上學(xué)期沒參加學(xué)習(xí),排在前面進(jìn)步會快些,爭取早些趕上別的同學(xué)。同學(xué)們要多多關(guān)照她。
到底沒有什么基礎(chǔ),學(xué)起來就有些吃力。課間休息時,姚老師端著茶杯喝了幾口茶后就手把手地教我那個小舞花動作。我發(fā)現(xiàn)那若有若無的香氣來自杯中的茶。那是一杯茉莉花茶,綠綠的葉子中散落著幾朵茉莉。茶葉和花都泡開了,淡綠的細(xì)花莖上一朵淡黃的小花,還有一些散亂的花瓣,發(fā)散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姚老師的手真好看,她纖細(xì)的綿軟的兩只手做成了一朵欲開未開的蓮花,隨著一陣熏風(fēng),花兒盛開了,盛開了,生出無數(shù)卓爾不群的姿態(tài),映在每一寸時間的幕布上。
姚老師說,要讓手會說話,知道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會跳得很好。
我說,我會比老師跳得好嗎?
她笑了,笑得像一朵艷麗的金色迎春花。她說,會的。
課間休息,同學(xué)們會把帶來的零食拿出來分享。這種時候總少不了我,餅干啦、糖果啦、水果啦……投以桃報以李,我也會帶吃的到文化宮與同學(xué)們分享。很多時候,我會給姚老師一個糖果或者一塊餅干,看到她跟我們一起分享,我好開心。
一下樓就看見停在院子里的23888,那是老爸單位的車,專門配給他這個辦公室主任的。老媽坐在副駕駛位上沖我遠(yuǎn)遠(yuǎn)招手。
老媽說,我們到滿福樓去吃飯。
滿福樓是我們家請客或者家庭聚會的定點(diǎn)餐館,老爸在那兒長年簽單。
我說,今天又不想做飯啦?
老媽說,你個傻丫頭,這不新學(xué)期開學(xué)嗎?請班主任和各科老師吃飯呀。
每學(xué)期開學(xué),爸媽都會在滿福樓請老師們吃飯。這招還比較管用,老師們都對我格外關(guān)注。做作業(yè)時,老師會走到我的座位旁給我指點(diǎn)。如果答對了問題,或者考試考得好,老師給予我的表揚(yáng)也會多于其他同學(xué)。
得到格外多一點(diǎn)的陽光和雨露,我這棵小苗苗成長得還算令爸媽滿意。
我說,把姚老師也接上吧。
老媽說,哪個姚老師?
教舞蹈課的姚老師啊。
那就算了吧,興趣班的老師。
我泄了氣。很多時候,我像一只飽滿的氫氣球,正要飄飄欲飛時,老媽就拿她的世故和俗氣來刺穿我,讓我“哧”一下就泄了氣,我想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爸媽在車上吵了起來。
老媽說,你一天到晚不在家,都在忙些啥?
老爸說,沒辦法啊,辦公室主任就是一個服侍人的差事。
不是讓你換一個科室嗎?
還不是想往上挪一挪。主任位置離領(lǐng)導(dǎo)近點(diǎn),機(jī)會多些。
一把手不是答應(yīng)這個春節(jié)到上面給你跑跑門路嗎?這都正月底了,還沒動靜,今年怕是又沒指望了。
婦人之見。
一天到晚像只趕山狗,你就瞎忙乎吧。
怎么是瞎忙乎?你們娘兒倆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得虧我?
不要臉,懶得跟你打嘴巴官司。
每個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午九點(diǎn),我都會到文化宮上舞蹈課。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忽然喜歡上了這個雙休日的課程。優(yōu)美的舞曲、曼妙的舞姿,加上鏡子中自己有些手忙腳亂或者笨拙的模仿,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我咂摸出了別樣的味道。偶爾我會在鏡子中找到一份自信,那是因為我的某一舉手或投足在接近老師。每一次上課我就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地進(jìn)步著,我知道,我離老師近了,更近了……
姚老師的茶杯里永遠(yuǎn)都泡著茉莉花。每天壓腿后,她都會放鋼琴曲《茉莉花》教我們練形體。兩腳八字形站好,挺胸拔背,人往上立,芭蕾舞手位,雙手從腹部隨著呼吸,慢慢地向上起……
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夸……
姚老師就站在我的前面,儀態(tài)萬方。她的手似花非花,她的呼吸吐氣如蘭,一切都欣欣然張開了眼睛,世界變得明亮而美好。姚老師說,看著鏡子,面帶微笑,把最美的樣子做出來。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她,那樣自信地展現(xiàn)著自己。
每次課間休息,她都給我開小灶。下課時還不忘叮囑我,回家沒事就多練練。
一個多月后的星期五晚上,姨媽帶著表弟濤濤來串門。老媽一邊跟姨媽說話,一邊將電視遙控器按來按去嘀咕說,也沒個好看的電視。電視機(jī)里的音樂聲讓她一下子想起我的舞蹈課,就轉(zhuǎn)頭對我說,軒軒,把你學(xué)的舞蹈跳一個我們看看。
我說,才學(xué)這么幾天,我還不會呢。
她說,一學(xué)期才三四個月,都快過去一半了,居然啥也沒學(xué)到?花我的冤枉錢。你看看弟弟,才學(xué)幾天,葫蘆絲吹得幾好。
我看看長得更像老媽的表弟,差點(diǎn)說,你就當(dāng)他是你兒子好了。我氣得鼻子都要歪了,暈,暈,暈。我急中生智地想起昨天剛聽的一個笑話,偏偏還是我媽打電話時,跟人講的一個笑話。
我說,從前有一個急性子的秀才,他娶了個娘子。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開始揍新娘。新娘子委屈地問,為什么打我?秀才說,你怎么還不給我生孩子?我昨天就娶了你了。
我媽就哈哈笑了,說,你個鬼精,學(xué)會拿媽的矛戳媽的盾了。
那天早上,我八點(diǎn)剛過就趕到文化宮了。上個星期天上課時,姚老師說,一般情況下她會提前一個小時到教室。她那么早去干嗎呢?莫不是給另外的同學(xué)開小灶?我也得去開小灶。
院子里沒有人,教室的門開著,安靜極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打擾了這份寧靜。在教室的大門口,我愣住了。姚老師正背對著我在把桿上練功。她居然有這樣一條素雅的裙子,乳白的吊帶裙,像跳芭蕾舞的裙子,仔細(xì)看又不是,好看的荷葉邊恰到膝蓋,像名品店里賣的禮服。早晨的陽光從窗外斜射進(jìn)來,正好打在她光潔的肩膀上,那些光線轉(zhuǎn)瞬悄無聲息地滑落到木地板上。她的腰好細(xì),盈盈可握;她的腿好美,修長挺拔……她就像童話里超凡脫俗的仙子。她緩緩抬起一雙纖手,我以為她要踩著芭蕾舞步開始旋轉(zhuǎn),沒想到她卻哭了。她徒勞地擦了兩下眼睛,就蹲下去,啜泣起來。
我躡手躡腳退了幾步,然后發(fā)瘋般慌亂地跑到院子里。那么美麗的一個人也有煩惱嗎?她為什么哭呢?這些大人真是難以琢磨。
我忽然也莫名地憂傷起來,也許是受了她的感染。我像一只拉磨的驢子,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打著轉(zhuǎn)。
再進(jìn)教室時,姚老師已換掉了白裙子。她微笑著招呼大家練功,可我卻分明從她的笑容里讀到了憂傷,一絲淡淡的憂傷。
課間休息時,我看見幾個女生在一塊嘀咕什么。我裝作去上洗手間,從她們身邊走過。
一個女生說,老師失戀了呢。
另一個說,你瞎說。
我叔叔跟她男朋友在一個單位,錯不了。
失戀不就是沒有男朋友了嗎?沒有男朋友還有女朋友啊。沒有女朋友還有親戚同學(xué)啊。還有我們這些學(xué)生啊。沒有男朋友很可怕嗎?再去找一個。姚老師那么美,還怕沒有男孩子來追?真是的,干嗎一個人偷偷地哭呢?我真替她不值。
下課后,我們一個班的女生在班長的示意下全聚到了院子的西南角。
一個女生說,下個星期六姚老師過生日。
我問,多少歲?
好像是二十六歲吧。
一群人就嘰嘰喳喳討論該給姚老師送什么生日禮物。有說送花的,有說送蛋糕的,有說送卡片的,還有說送給老師一首歌一支舞的。
上星期有一個女同學(xué)過生日,姚老師就組織大家圍坐著唱了生日歌,還送給那個同學(xué)一支舞蹈。
送舞蹈的主意不錯??晌也粫璋?,主要是跳得不好看,會讓人家笑話的。送花的、送蛋糕的、送卡片的、送歌的都有了,我該送點(diǎn)什么給她呢?這是個比較嚴(yán)峻的問題。其實我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到時候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說,哎呀,今天是老師的生日呀,我不知道啊。老師一定會說,沒關(guān)系,年年都過的。于是一句,祝老師生日快樂!就打發(fā)了。
可那不是我的性格。那是老爸和老媽的做派,我經(jīng)??此麄冏鲞@樣的表演。何況,我喜歡姚老師。她今天的啜泣讓我心疼,也許在喜歡上又加了幾分別的什么感覺??傊?,如果這份喜歡不表達(dá)出來,我一定會難受的。
是的,我要讓她知道,我喜歡她。這很重要。
可送什么呢?這是一個大大的難題。書上說雪中送炭,可我不知道她缺少或者說需要什么。她也許需要一個男朋友,一個帥氣的二十六歲的好小伙。這我可送不了。
到了星期五晚餐時,禮物還沒搞定。
餐桌上,老爸對老媽說,你把新茶給兩邊老人都提一盒去。
老媽說,不用你交代,我早就辦了。這么多茶葉喝又喝不完,還占地方,送出去倒省事。我還給小趙一盒。她喜得合不攏嘴,直說,好茶,好茶。
小趙是老媽的同事,她們是逛街的伙伴,更是牌桌上的牌友。
我忽然計上心來。晚飯后,老爸又被單位的電話叫去了,說是去陪省里來的領(lǐng)導(dǎo)。老媽呢?小趙打電話來,說是打麻將三缺一。她走時不忘交代,不要打游戲,看會兒動畫片就早點(diǎn)睡。
他們一走,我就開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其實也不用到別的屋子找,茶葉都放在儲藏室里。地上放著各種包裝的春茶,一個盒子一個樣式,全是別人送的??煽磥砜慈ザ紱]看到茉莉花茶。這時,我一抬眼看見柜子最上層一個金色的盒子。盒子上幾朵凹凸有致的茉莉花真是精致,金燦燦的分外好看。盒子外還有一層質(zhì)地厚實的透明包裝。我來來回回摩挲了幾遍,估計是塑料。塑料包裝上系著一個紅色的緞帶蝴蝶結(jié),上面五個金色的五角星,下面幾個玲瓏剔透的字:茉莉花茶。
好了,就是它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反正家里喝也喝不完,無非是拿來送人,讓我來偷偷幫幫他們。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感覺一定不錯,我已經(jīng)提前感受到了,哈哈!我找出朵云軒的紙箋,寫下了生日祝福:老師,祝您生日快樂!我好喜歡您,我要快快長大,長大后我就成了您!
第二天七點(diǎn)多我就醒了。老媽還在睡,估計轉(zhuǎn)鐘才回來。老爸呢,又是一夜未歸。洗漱完畢,我提了頭天晚上用黑塑料袋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茶葉悄悄出了門。
趕到文化宮時,教室門還沒開。姚老師來開了門后,我把黑塑料袋塞進(jìn)我的柜子里。忘了介紹了,舞蹈班里每個人都有一個放舞蹈服裝和鞋子的小格子。同學(xué)們經(jīng)常把零食也放在里面。
姚老師說,軒軒,什么好東西,好像還挺沉的?
我沖她調(diào)皮地說,秘密。
這個秘密揣在心里是什么感覺?它簡直就像一粒種子,整整一個上午,就在我小小的心田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我驚喜地看著一個生命煥發(fā)出勃勃生機(jī)。姚老師最喜歡喝茉莉花茶,那淡淡的清香在杯中泡開后,會滿屋回旋,氤氳上她的指間。她會一邊喝一邊想,這是軒軒送的。這感覺太美好了。
課間,同學(xué)們把自己準(zhǔn)備的禮物送給了老師,唱歌跳舞的同學(xué)也做了表演。姚老師開心得眼睛都笑成了兩根菊花瓣,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太開心了,我的皺紋都笑出來了。說著就拿出小鏡子來看,用手指輕輕地按壓眼角。
同學(xué)們說,老師,您沒有皺紋,您還可以盡興地笑。
她就扔了鏡子說,只要笑得開心就不怕生皺紋了。
下課后,我磨蹭到最后。姚老師說,急性子的軒軒也有拖到最后走的時候哦。
我三兩下扯掉黑塑料袋,將金色的盒子捧到老師面前說,祝老師生日快樂!
姚老師驚喜地看著盒子說,我最喜歡的茉莉花茶呢!軒軒真是個細(xì)心的孩子。
我開心地笑了,生日祝福和禮物就像放飛的鴿子,它們從我的手心放飛,飛向了老師,飛向了更廣闊的天地。看著老師開心,我更開心。
星期一第四節(jié)課還沒下課,老媽忽然到學(xué)校來了。我看她在窗外晃了一下,不見了。我一出教室,她就一把將我拽到一處偏僻的角落,劈頭蓋臉地問我,你把茶葉提哪去了?
我蒙了,什么茶葉?
她說,那個金色盒子的。
我忽然想起來,是的,那盒茉莉花茶。我說,怎么啦?
那是很貴的茶葉你知道嗎?你到底把它弄哪去了?
我不想抵賴,就喃喃地說,我送人了。
我媽一巴掌劈過來,將我原本朝南邊的臉一下子打向了西邊。我的臉頓時木木的。有幾個同學(xué)聽到響聲朝這邊看過來。天!這下子臉可丟大了。今天下午放學(xué)前,校園里就會傳開:我媽打我了,啪的一聲,狠狠的,重重的。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哭著跑出了校園。
老媽從來沒彈過我一指頭。記得上學(xué)期,有一天我做著老師發(fā)的卷子,越做越喪氣,那張卷子題目好多,仿佛沒完沒了,我突然就有些心煩意亂,一急躁就把卷子撕了。老媽聽到動靜過來一看,卷子已經(jīng)被我撕得稀巴爛。她皺一下眉頭,咽下一口唾沫,伸手從口袋里掏出電話,沖電話說,軒軒把卷子撕了,你抽空開車到老師那去再拿一張。老爸把卷子拿回來后,老媽端著茶杯耐著性子陪在我旁邊看我把卷子做完。
她今天是怎么了?那盒茶葉到底有多值錢?大不了一千兩千。犯得著劈我一巴掌嗎?
我簡直愚蠢透頂,我一口氣跑回了家。老爸坐在正對大門的沙發(fā)上,臉黑沉沉的。這個家里沒法安身了,我準(zhǔn)備拉門出去。他一聲吼,給我進(jìn)來!
我傻乎乎地往里進(jìn)了一步。走了一步我的腳就再也邁不動了。我定在那兒,恨不得變成一棵樹。是的,變成一棵不會思想的樹。
老媽隨即進(jìn)了門。
她關(guān)上門就開始嘮叨,我怎么生了你這個苕姑娘?那茶葉是準(zhǔn)備送禮的,花了幾萬塊。盒子上的那幾朵花是純金的啊。你怎么想到要送人的,送給誰了?
暈。我徹底傻了。難怪老媽給了我一巴掌。
老爸開口說話了,煩能解決問題嗎?現(xiàn)在得想辦法把那盒茶葉找回來。
我說話像蚊子嗡,送給姚老師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送給人的東西又去要回來,這算怎么回事???
老媽說,只有拿一盒普通的茶葉去換回來,就說那是別人放在我們家的,孩子不懂事,提錯了。
那一刻,我覺得我是這個世上最不應(yīng)該出生的人。我還有臉去見姚老師嗎?我還有臉去見同學(xué)們嗎?怎么這么糟糕的事情會攤到我頭上!我站在那里不停地流淚,淚腺仿佛是不絕的泉源。
晚飯后,老媽提了一盒茶葉拉我一塊去姚老師家。我扳著門框,打死也不邁步。老媽嘆了口氣說,算了,我一個人去吧。
門啪的一聲關(guān)了。我恨不得時間凝固,就靜止在這一刻。
好漫長的等待。其實那不叫等待,簡直就是凌遲,是的,書上說的凌遲。時間變成了一把尖利的水果刀,一秒一下地挖我的心肝,也許刻度還要細(xì)小。我都要瘋掉了。
有上樓的腳步聲傳來,每一下都踩得那么實在。是老媽的腳步聲。我沖到大門口拉開門。她的手里仍然提著出門時的茶葉。
我一陣欣喜。難道她想通了,不忍駁了我的面子,沒去換茶葉?這不可能啊,那盒金茶葉值好幾萬呢。
老媽進(jìn)屋后就癱坐在沙發(fā)上,目光都有些呆滯了。這感覺好恐怖,我寧愿她來打我,拍我?guī)装驼啤?/p>
莫非姚老師不愿意把茶葉還給她?這沒有道理啊,這不是姚老師的做派。她是一個正直的人。這是怎么回事呢?實在是想不明白。我又不敢問老媽。
正胡思亂想著,老爸回來了。他進(jìn)屋就問,茶葉拿回來沒有?
老媽哇的一聲哭了,一邊哭一邊說,茶葉第二天又送人了。
老爸說,那也得去找回來。
媽哭得更傷心了,哽咽著說,可那人今天坐飛機(jī)回美國了。姚老師說是她以前大學(xué)的舞蹈老師,后來移民美國了。這次正好回來探親訪友,她就拿出新茶來款待。她老師對茶葉大加贊賞,她就順?biāo)饲樗徒o老師了。
老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不管不顧地哭著,哭得我心煩意亂。
老爸說,算了,就當(dāng)生了場大病,背了時,或者家里遭了小偷,被偷了。
老媽的哭聲明顯地小了。
老爸說,一年到頭打麻將都不止輸這些。
老媽就不哭了。
我卻哭起來,我說,爸,媽,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把損失補(bǔ)回來。我一定聽話,我再不吃零食了,也不買裙子了。我要考清華北大,還要掙獎學(xué)金。等我移民國外了,掙了大錢,我要把你們都接去……
爸媽都笑了,仔細(xì)看卻是一臉的無可奈何。
老媽說,再去買一盒這樣的茶葉。
老爸說,這是定做的,你以為想買就能買得到?只能換別的禮物了。這次無論如何得把事情搞定。
老媽突然想明白了似的說,那個姚老師會不會發(fā)現(xiàn)盒子是真金的,估摸了價值,不愿意物歸原主,于是編出這樣的話來打發(fā)我?
老爸說,唉!如今這世道。這也不是不可能,人心隔肚皮呢。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在琢磨,姚老師是真的把金茉莉送人了,還是自己收藏起來了?我就像坐在小船上劃槳,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時間一刻也不愿為我停留,我只有疲倦地徒勞地?zé)o止境地往前劃著,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判斷問題原來是這般難受和糾結(jié)。
到了星期六上午,我停止了左右搖擺。因為我更愿意把人往好的方面想,特別是清麗脫俗的姚老師。姚老師像沒事人一般,她一點(diǎn)也不生我的氣,還是那么笑盈盈地對我,手把手教我跳舞,適時地表揚(yáng)我。姚老師都沒放在心上,我干嗎自己折磨自己呢?
我漸漸忘了這事。
放暑假的時候,老爸終于如愿以償坐上了副局長的寶座。任命那天,老媽在家里弄了一桌飯,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接來了。一家人好好聚在一塊兒慶賀了一番。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下來。如果老爸這次提不了副局,我會內(nèi)疚的。
我很快就離開實驗小學(xué)上了城里最好的初中。小升初考試時,我考了全市第二名。我媽高興得合不攏嘴,到學(xué)校去報名時腰桿挺得特別直。遠(yuǎn)遠(yuǎn)地,她的同學(xué)校長就夸獎她,說她生了個聰明女兒。我卻在一旁不以為然。按我的實力,估計可以考個全市十來名。這第二名里有水分。因為考試時,我戴了老媽給我準(zhǔn)備的發(fā)夾。那上面有兩個小耳機(jī)。她在考場外把答案報給我,我按她的答案重新修改了卷子。于是就有了第二名的成績。我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金茉莉的事情,我得讓她高興,讓爸高興,這樣一寸寸來減少我的罪過,讓他們覺得,雖然他們損失了金茉莉,但他們換來個百分之百聽話懂事的女兒,這更值。
暑假第一天,表弟濤濤來約我,他說,你陪我到姚老師家去吧。
我說,哪個姚老師?
他說,那個舞蹈老師姚老師啊。我報了她的暑期班,你也去學(xué)習(xí)吧。你不是挺喜歡跳舞的嗎?
我說,好啊,雙休日沒時間了,可以報暑期班,還可以跟你搭個伴。
到了姚老師家才知道,她只接待她的男學(xué)生。因為大凡來報名跳舞的都是女孩子,男孩子特別稀少。她隨口對三個男學(xué)生說,晚上到我家去,我做燒烤和冷飲給你們吃。
三個男孩子也不客氣,就來了。表弟倒好,還帶上了我。
姚老師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她沖著客廳說,我的手上全是油,就不出來招待你們了,你們自己吃水果,不要客氣。
我們幾個人就在屋子里,這里看看那里摸摸。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金茉莉。是的,沒錯,就是它。它是定做的,獨(dú)一無二。我一輩子都記得那盒茶的樣子。因為它我挨了一巴掌,還改寫了我的人生。
它被陳列在古董架上,放在最上一層。幾朵金茉莉的表面蒙了一層灰,但仍倔強(qiáng)地發(fā)出光芒來,幽微的、暗淡的光芒。
我再沒有心情跟表弟他們說說笑笑。我突然想起什么來,沖著表弟說,我還有點(diǎn)事情差點(diǎn)忘了,我先走了。
我偷偷地離開了姚老師家。從進(jìn)屋到離開,姚老師都沒看見我。她一定以為只有三個男孩子在客廳里。
這世道怎么這樣呢?事情總是被老媽不幸言中,而我的看法卻顯得那么不合時宜而幼稚可笑。
我回到家,老媽已一個人吃完了晚飯。她說,到哪里去了?快來吃飯。
我說,我不想吃。
她說,怎么啦?
我就把我的發(fā)現(xiàn)說了出來。我很傷感,仿佛把一件漂亮的裙子弄臟了,沾染了無數(shù)的污漬,再也洗不干凈了。是的,永遠(yuǎn)也回不到原來了。
老媽聽了,恨恨地說,這些人!為人師表,違背規(guī)章私下里搞課外班不說,還品質(zhì)敗壞,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什么老師,都是貪財鬼!見利忘義的貪財鬼!
我突然就哭起來。為著那樣一條美麗的裙子,那樣一種難得的心境和向往。
老媽說,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得去把那個盒子要回來……
老媽自顧自說著,我卻感覺有什么在漫天漫地地飛舞。那是雪花,鋪天蓋地,讓人透不過氣來,它們層層疊疊地積壓在我繁茂扶疏的枝頭,越積越厚,突然,嘎的一聲,枝條就斷了……是的,雪花,弱小的輕柔的雪花,竟壓斷了我的枝條。
等我從傷感的陷阱里慢慢地探出頭時,我發(fā)現(xiàn)老媽不見了。
天!她一定是去要那個盒子了。
事情已經(jīng)糟糕透頂了,她還要亂上加亂,雪上加霜。算了,我也管不了,讓她們?nèi)y好了。事情都是被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們弄糟的。
幾乎是隨著開門聲,傳來老媽輕快的招呼聲:軒軒,快來看。
我懶洋洋地從沙發(fā)里探出頭來。我看見她手里拿著那個盒子。我一點(diǎn)也高興不起來,盒子回來了,那個可愛的老師卻沒有了。
老媽說,我去時,三個男孩子已經(jīng)走了。姚老師正在收拾屋子。我說我是濤濤的媽媽,來跟老師溝通一下。我們東扯西拉了一會兒,就把話題扯到古董架上去了。我說我家里也有這樣一個盒子,孩子他奶奶一直有個心愿,想配成一對。今天終于遇到了,不知老師肯不肯賣給我。出多少錢都行,只為了卻老人的一個心愿。我這樣說,你猜姚老師怎么說?
我直起了身子,我實在想象不出姚老師會怎么說。這些大人們不是我能琢磨透的。
姚老師說,如果您喜歡就拿去好了。這只是一個空盒子,還是幾年前一個小女孩送給我的。茶葉呢,當(dāng)時就送給出國的一個老師了。我原本是想連盒子一塊兒送給老師的。可老師嫌盒子笨重占地方,帶著麻煩,只喜歡里面的茶葉,就把盒子給我留下了。我看里面的那層軟包裝也很精美,又便于攜帶,就讓老師只提了內(nèi)容,形式就留在我這兒了。這盒子那么精致,扔了太可惜,何況又是學(xué)生送的,我就順手?jǐn)[在古董架上了,一擺就是兩三個年頭。
我突然笑了,那是云開日出的笑,笑得一定比金色的迎春花還要燦爛。我說,媽,我明天要去報名參加姚老師的舞蹈暑期班,今天下午表弟來約了。
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夸……
我的耳邊早早地響起了茉莉花的鋼琴曲,低婉、抒情,帶著一絲淡淡的不易覺察的憂傷。我向往的心像一只鴿子,已飛向了文化宮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