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楚子

■李靜民

楚子戀酒，猶如魚兒戀水，羊兒戀草，鷗鳥戀海般執(zhí)著，許是基因之故，許是狄奧尼索斯不知何時幻化于楚子血中，讓他為酒為藝術迷戀一生，于是，我稱他為酒鬼楚子。

生活中的楚子可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者。家中可無米下鍋，可無柴烹煮，但不可無酒。所有家務事都刻上了我的名字，獨有酒事與我無關。一旦無酒，他便食無味，寢不寧，喋喋不休，無心做任何事情，仿佛酒成了他的生命之源、動力之源。這時候，一切都不及酒重要，他會拋開一切正事急事，在釀酒師傅處守上幾個小時，眼睛緊緊盯著那出酒的管子，非要等到那瓊漿玉液釀出才肯罷休。那種耐心，那種境界，不亞于等待姍姍來遲的情人那般焦灼中滿懷甜蜜。當晶亮的“瓊漿”流出時，他會即刻舀上一杯，儼然一位品酒師，只要酒在他的舌尖上滾動，這酒的優(yōu)與劣、酒精度的高與低、放了哪種藥他會說得頭頭是道，連釀酒師傅也佩服得瞠目結舌。然后提上酒興沖沖回家，買藥、灌裝，還一個勁讓我品味，喜滋滋地對我說著這酒的質(zhì)量如何濃度如何。那得意、那滿足，仿佛一個天塌下來的大問題被他解決了，于是，他可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家中瓶瓶罐罐里裝的都是他的酒，倒出來洗個澡綽綽有余。人稱善喝酒者為酒罐子，而楚子捧著的不是酒罐子，而是酒潭酒湖，甚至是酒江酒海。酒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為投其所好，每次周末回家，我都會準備些下酒菜，讓他喝一杯，我也喝上幾口算是陪他。有時我出去應酬，酒桌上有剩余的好酒，友人們便會塞給我，說帶回去給楚子喝吧。

楚子重義好客，常請人到家里吃飯喝酒，談文說詩。那時候，楚子薪金不高，我閑賦在家，談不上收入，沒有能力準備好酒好菜，但一般的米酒常年不絕。一喝上酒，楚子平時溫文爾雅的狀態(tài)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種湘鄉(xiāng)人特有的匪悍霸蠻氣便脫穎而出，且淋漓盡致于高談闊論中，常為一個藝術問題與人爭得面紅耳赤，吵得天翻地覆。一次，楚子邀文友吃宵夜，酒桌上，一友人因爭不過他，借著酒膽關燈以拳替代，懂點功夫的楚子順手取出掛在墻上的武術劍反手一撩，劍鋒劃破這位文友的臉，致使友人臉上的疤痕至今還保留著。事后相聚，每每提起此事，他們還在互相埋怨，一個說你不該關燈玩陰招，劍不長眼睛，一個說誰叫你太強勢，得理不饒人。然后兩人相顧一笑連碰三杯，又相安無事。聽得我直發(fā)笑。暗想這些酒鬼無一例外。友人們愿意到我家來喝酒，并不是沖著我家的酒菜，而是沖著楚子的為人。無論友人們詩文的水平如何，無論官員“高士”或平民百姓，他都以一顆真誠的平常心視之，都會用同樣的酒菜招待他們。他認為家境貧寒雖無好酒好菜，但酒一定要喝得盡興。我在《湘鄉(xiāng)報》打工期間，過節(jié)時請同事們到我家吃飯，楚子熱情可嘉，不僅破天荒幫我做飯菜，還想著法子一杯接一杯地敬我的領導同事，將所有能喝酒的人喝了痛快，醉得一個個東倒西歪，他自已一時興起醉倒了。楚子為人磊落慷慨，在《湘潭晚報》工作時，他也常常請朋友同事喝酒，或是請他們到家里喝或是在湘潭喝，朋友們也常常請他喝。一次正好周未，我很晚不見他的歸影，只好電話詢問，方才得知是他飲酒過量正在醫(yī)院輸液。第二天回來時，還是一副傻笑的樣子，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楚子喝酒雖有量，但無霸氣，即便醉了也只是傻呆呆的睡大覺，絕不會乘著酒興撒野?？删褪沁@樣一個酒鬼，居然憑著渾身才情，可任意在詩歌、小說、散文、文藝評論、書畫創(chuàng)作等多種領域中自由翱行。

熟識楚子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集文學、書法、繪畫于一身的才子和酒徒，他重情重義，只要時間許可，有求必應。于是，一些友人晉級要論文，友人的子女大學畢業(yè)要論文，或為友人寫稿、改稿，找到他自然會水到渠成，客氣的定要請他喝上幾杯不論優(yōu)劣的水酒，不客氣的滴水也未曾喝到，而他從不計較這些，認為朋友之間需要互相提攜。多年來，楚子不知幫過多少人的忙，這早已無從計算。在《湘潭晚報》當記者時，他不知為多少需要幫助的人撰文呼吁，也不知道揭露了多少黑暗，為此，我家常遭遇被揭露者往窗里扔石頭，直嚇得我不敢出門。而他自己也曾為曝光了一些黑暗而遭到毒打，有一次還被打成輕傷。近幾年，隨著楚子書畫的精進，求字要畫的層出不窮。于是，他的休息時間便泡進墨香與顏料中，常常是精精細細地畫了幾天，累得腰酸背疼，待完工后，友人在大贊之余便請他喝酒相酬，海喝海聊之后他仙步而歸，熏得滿院酒氣，吐得滿屋臭氣，還算好，這回還知道回家?？捎袔状?，他喝得居然不識歸家的路，只得蹲在街邊與人聊天，待清醒后回到家時已是凌晨四點。有一次，友人將他送到家門口，可他居然認定這不是他的家，待我開門后，才傻笑著跌跌撞撞走進來，一臉的滿足與幸福洋溢于傻笑中。楚子是性情中人，他喝酒從不藏著掖著，全過程充滿著豪氣，特別是和一些意氣相投的友人，更是豪情滿懷，經(jīng)常喝得仙步飄然。一次，楚子當時工廠里一位友人過生日，兩人懷舊豪飲，居然喝掉八斤米酒，喝完友人要他借酒賦詩，他一氣呵成寫下三首詩，可事后，連他自已都認不出酒后寫的是什么。他還不承認這是醉，在楚子的意識中，要當場倒地或找不到家門才算醉。的確，在他仙步飄然的微醉中方能彰顯其才氣超然。

狄奧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也是創(chuàng)造之神。楚子嗜酒如命，其藝術創(chuàng)造更是驚人。1991年10月，二十六歲的楚子，請了一個月的創(chuàng)作假，獨自到距離湘鄉(xiāng)城二十里的韶山灌區(qū)管理局，租住在一個偏僻水庫邊的空房里，開始了首次精神之旅——即首部長篇小說·精神史三部曲之一《呻吟》的寫作，他每天寫作十個小時，手書一萬多字，僅二十六天便完成了創(chuàng)作任務，小說全文二十八萬字。小說完工后，文友們前去向他祝賀，自然又是以酒當歌，喝得飄飄然的，最后四天，他乘著酒興又創(chuàng)作了散文三篇，詩歌十首。2003年深秋時，一位湘潭友人來我家拜訪，聊起新鄉(xiāng)土運動發(fā)起者且英年早逝的詩人江堤，楚子懷念與江堤相交的點點滴滴而分外傷感，淚流滿面，便又喝得晝夜不分。友人走后，他借著微醉的酒興，一口氣寫下了六千多字的懷念文章《詩人江堤“野史錄”》，此文后來收入他的散文集《耕牛集》中。楚子和湘水是相識很早的詩友，兩人常在一起喝酒，喝醉了便要比詩，他們互相出題，規(guī)定在五分鐘內(nèi)寫不出二十行詩就罰酒，兩人常常是酒喝一斗詩出一沓。有一次，楚子把兩人比詩即興創(chuàng)作的《蛙鼓》發(fā)表于他主編的內(nèi)刊《銀浪》上，引起湘鄉(xiāng)文壇轟動，許多文友專程前往拜訪。還有一次，湘鄉(xiāng)市區(qū)的夢溪文學社搞活動，特邀楚子參加，主辦方臨時請他表演節(jié)目，楚子連喝兩杯白酒，便要來文房四寶，將紙鋪于地，用左手和腳分別寫出兩張兩米見方的書法作品，一時藝驚四座，至今流為美談。楚子喜歡酒后創(chuàng)作書畫，常常借著酒興筆下出現(xiàn)許多令人驚嘆的奇跡。一次，他夜半酒后仙步歸來，獨自在畫室揮毫潑墨，第二天一早，他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拖我去畫室看畫，一進畫室，只見畫室內(nèi)所有的空隙全被作品占滿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字和畫風格與往常完全不同，可用高妙來形容。他說昨晚酒喝了不少來了境界，所以才有這種效果。有時文友聚會，楚子也常常借著酒勁戲以筆墨，以調(diào)節(jié)氛圍，或左右開弓，或足書，搏眾人一笑。

楚子的才氣要比他酒量高得多。他好酒只是在緊張的生活中放松自己的一種方式，就像有人好牌，有人好茶，有人好舞一樣。在工作之余，他主要的精力的還是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飽讀中西文學名著和文化哲學名著，才氣過人，寫下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且藝術水準甚高。在完成首部長篇小說《呻吟》后的1992年10月，楚子與正在養(yǎng)病的詩人湘水再度來到韶山灌區(qū)管理局那個水庫的空房子里，經(jīng)一個月的創(chuàng)作，完成了長篇小說·精神史三部曲之二《喧嘩》初稿。這是一部成功地運用現(xiàn)代表現(xiàn)手法與詩化語言相結合的探索性小說。小說描寫的是一群性格各異的作家、藝術家執(zhí)著追求藝術和愛情的故事，通過細致的心理透視和現(xiàn)實描寫，表現(xiàn)了藝術家們追求藝術、愛情之艱辛與快樂，精心刻畫了一群性格鮮明的當代藝術家的精神肖像。揭露了物質(zhì)社會、資本經(jīng)濟下，人嚴重物化，人的精神發(fā)生異化和漂移，以及人性的墮落和人格的扭曲。揭示了人“精神貧困是生命的真正疾病”這個生命真諦，是一部當代人的精神史詩。小說大膽運用了心理現(xiàn)實主義和荒誕、解構等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詩化語言和寫實浪漫主義的有機結合，使其語言風格獨特，妙語如珠，給閱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磁性和美感。當時，此書剛寫到一大半時，與楚子同一天過生日的外婆逝世，他擔心前去吊孝幾天，這部作品可能因傷感而無法完成，必將造成永遠的遺憾，于是，他只得暗自流淚，舉杯獨飲，以淚當酒，以酒當淚，以表哀悼。經(jīng)一月的寫作這部近三十萬字的初稿完成了。1993年，楚子完成了另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隱私》。這部小說在對“人性”的探索上有全新的突破，敘事奇特優(yōu)美，詩化意味和現(xiàn)實味都十分濃郁，讀來感人至深。1994年創(chuàng)作了長詩《狂暴的風》和兩個獨幕詩劇。1995年四五月間，楚子利用當時在工廠上班值晚班的機會。依靠白天寫作，僅三十天創(chuàng)作完成了長篇小說·精神史三部曲之三、長達三十五萬字的《吶喊》。這部奇書于201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引起較大反響。這是一部寓意深刻的小說，也是一部民族的苦難精神史。楚子始終在用語義搭建精神儀式，揭露戰(zhàn)爭的陰影，他在對世人吶喊：不要忘記傷疤！他1991年創(chuàng)作的《呻吟》也是一部不同于平常小說的現(xiàn)代寓言，運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以及荒誕主義等寫作手法，那時，年僅二十六歲的楚子就具備了徹底超前的藝術膽略，提前做了傳統(tǒng)手法與現(xiàn)代手法的綜合嘗試。此外，在故事敘述過程中，楚子還采用了大量的蒙太奇手法，增強了空間立體效果，且有意識地制造了含混多元的內(nèi)蘊。這使得小說的風格變得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和閱讀挑釁意味，是楚子對于現(xiàn)代性所形成的“新文學”的審美規(guī)范和文化秩序的顛覆和嘲弄，他把不入“現(xiàn)代性”之流的種種東西用在了小說里，讓小說有了一股不平常的詭異和恣肆的感覺，顯示了楚子奔放不羈的超人的想象力。楚子的長詩《西西弗斯之死》，更是卓爾不群，獨具一格。詩的張力、銳力和沖擊力絕不亞于《荒原》與《嚎叫》，同時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楚子的書畫，一如他的詩歌、小說一樣，里面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這種能量是他對人類生命悲憫情懷的天才感悟和彰顯；多重的、繁復的、沉重的、遠古的、現(xiàn)代的、歷史的意象交織，使人于方寸之間品讀千秋，讓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也讓人想到要尊重一點什么，要敬畏一點什么，要想一想未來。我們?nèi)祟悂碜院翁?？要“歸”往何處？這種工作好像不是書畫家要做的，倒是一個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要做的，但楚子要做！他在向傳統(tǒng)的中國書畫挑戰(zhàn)。

楚子曾默默苦讀十多年，又默默苦悟數(shù)十載。在工作之余，用孤憤之心寫下四百余萬字的文學作品，在他的作品中，見不到點頭哈腰，狺狺相隨的影子，每部小說，每首詩歌中，他都懷著對藝術負責的態(tài)度，用自己的良知寫著自己想寫的東西，說著自己想說的一切。每當他要寫作時，他的目光充滿神圣，對他而言，創(chuàng)作是絕對神圣的，人的生命終將消失，他的作品必將永生。他絕不愿讓后人指責他對自己作品的不負責任。在我心中，楚子是一個真正的文人，真正的作家，他始終在做著一些在當下許多名作家不敢或無法做到的事情。他無所顧忌，敢于創(chuàng)新，敢于闖異域，闖禁區(qū)，他的所有作品必將具有特殊的價值。他作品中的語言風格和結構，是中國當代作家中少見的，也正是因為他的特立獨行，使得他一直被主流拒斥著。

盡管楚子身上有著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特有的清高，但他的人品與文品在這個時代是絕倫的。他不會去為迎合發(fā)表而有違自己的良知，更不會為了自己的名利刻意鉆營。他有自己為人為文的原則，無論是酒鬼楚子還是文人楚子，都有著自己崇高的理想。一個有理想的人才能做出自己的事業(yè)，一個敢于創(chuàng)新的人，才能創(chuàng)造出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楚子創(chuàng)造的這種財富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也是屬于全人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