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文藝刊物的歷史考察

王冬梅

“文革”開始后，全國文藝組織及各類出版機構幾近癱瘓，大量人員被下放到干校參加勞動改造?！暗?966年底，全國出版的期刊種數(shù)，從‘文革’前1965年的790種，驟降到191種，1967年底又猛降到27種。到1969年，只剩下《紅旗》、《新華月報》、《人民畫報》和外文版的《人民中國》、《北京周報》、《中國文學》等20種?！@僅存的20種期刊，不僅比建國初期的1950年（出版期刊295種）的數(shù)量少275種，而且也是近百年來中國期刊發(fā)展史上全國期刊年出版量的最低點?！痹谶@種整體性的時代墜落面前，文藝刊物也未能幸免，《人民文學》等國家級刊物及各級地方刊物紛紛?？?。

一、“文革”后期文藝刊物的鏡像透視

1972年堪稱“文革”文學史鏈條上的重要一環(huán)。從這一年開始，文藝刊物以逐年增多的發(fā)展速度登上歷史舞臺。文藝刊物大多以“試刊”的方式問世，并以“不定期”的方式公開出版。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除《解放軍文藝》等極為少數(shù)的幾種刊物以“復刊”形式重現(xiàn)，《吉林文藝》、《湘江文藝》、《湖南畫報》等幾種刊物以“創(chuàng)刊”形式面世外，其余十幾種文藝刊物均以“試刊”的形式步入歷史舞臺，比如，《北京文藝》、《河北文藝》、《山東文藝》等。至1973年，正式創(chuàng)刊取代試刊成為主導傾向，同時文藝刊物也以“雙月刊居多、月刊次之”的方式步入相對固定化的出版軌道。以《XX文藝》（含《XX群眾文藝》）為考察對象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基本可以得出以下結論作一參考：在1972年至1977年這一時期內，文藝刊物的種數(shù)分別達到 14種、28種、39種、42種、43種、47種。即使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高壓下，文學亦在任何可能的罅隙之內生根吐芽。盡管其中充斥著變異，也不乏畸形，但文學不得不借由這種非常態(tài)的生存延緩呼吸。

翻閱這一時期的文藝刊物，我們能夠捕捉到其基本面貌的整體趨同性。可從四個方面略作梳理。

第一，整齊劃一的刊物命名。在某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刊物命名幾乎作為一種時代癥候而意義重大。通過對這些文字符號進行意義解碼，將深掘出其得以塑形的時代氣質與精神內核。當代文學史上其實不乏其例。1957年可算是建國后文藝期刊改革的一個小高潮?！半p百方針”的時代印記即牢牢地刻在了這一時期的文藝刊名上。一方面，一些新創(chuàng)辦的刊物力求獨樹起自己的迥異旗幟，如《收獲》、《新港》、《詩刊》、《星星》、《雨花》、《延河》、《東?！返?。另一方面，一些已有刊物則紛紛加入更名潮，如《山東文藝》更名為《前哨》，《山西文學》更名為《火花》，《西南文藝》更名為《紅巖》，《貴州文藝》更名為《山花》，《河北文藝》更名為《蜜蜂》，《湖南文藝》更名為《新苗》，等等?？梢哉f，這兩類命名均折射出這一時期文學刊物試圖去除行政色彩，努力凸顯自身藝術個性，溪流入海般地耦合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吁求。

與此截然相反的是，“文革”后期的文藝刊物命名整體深陷“同一律”的時代泥淖之中?！笆?市級行政區(qū)劃+文藝”的命名方式使得這一時期的刊物呈現(xiàn)出整齊劃一的單調面孔。如1972年試/創(chuàng)刊的《河北文藝》、《遼寧文藝》、《山東文藝》、《天津文藝》、《廣東文藝》等；1973年創(chuàng)刊的《陜西文藝》、《甘肅文藝》、《柳州文藝》、《云南文藝》等；1974年創(chuàng)刊的《延邊文藝》、《河南文藝》、《杭州文藝》、《武漢文藝》等；1975年創(chuàng)刊的《青海文藝》、《江蘇文藝》、《浙江文藝》、《貴州文藝》等；1976年創(chuàng)刊的《哈爾濱文藝》、《西藏文藝》等。不容否認，除了濃厚的行政色彩與個性姿態(tài)的嚴重流失外，這種千刊同面的命名方式也有力投射出了這一時期的期刊面貌——即地方文藝刊物的勃興?！督夥跑娢乃嚒返囊换í毞疟M管表明其引領輿論的至高權威，但也透露出國家級刊物的后備力量稍顯不足。

第二，濃涂重抹的政治色彩?！拔母铩睍r期，政治立于整個社會話語體系的塔尖。它震懾著一切，也重組著一切。尤其對于關涉意識形態(tài)及精神指向的文學藝術領域，它更是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嚴苛的改造。在其規(guī)訓與塑形之下，文學身處悖論性的生存樣態(tài)——既受制于政治又受惠于政治。也就是說，政治既是其革命色，又是其保護色。“文革”后期的文藝刊物也只能依托于此才能勉強求得自己的方寸之地。它們在為自己著色時，大體傾向于兩種路徑。

一種為大肆渲染對于國家領袖的頂禮膜拜?！懊飨Z錄”幾乎成為這一時期文藝刊物反復打出的紅色王牌。幾乎所有的文藝刊物都會在每期扉頁上以加粗、放大號字體大段登印。就其內容而言，無外乎黨對文藝的絕對領導，路線斗爭的綱舉目張，社會主義文藝的基本性質、根本任務等等。如《山東文藝》在其6期試刊中，全部以一整頁篇幅在扉頁登載“毛主席語錄”。其余刊物的整體腔調與《山東文藝》試刊號大體一致，如“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nóng)兵的，為工農(nóng)兵而創(chuàng)作，為工農(nóng)兵所利用的”，“要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幫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敵人作斗爭”，“中國的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nóng)兵群眾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1973年第2期的《云南文藝》則連用4個版面以放大、加粗字體登載毛主席語錄。可以說，“毛主席語錄”幾乎成為“文革”后期文藝刊物求存的必選項之一。此外，也有部分刊物傾向于刊載毛主席的毛筆手跡、毛主席視察人民公社或聽取戰(zhàn)士/群眾匯報的圖片/油畫，以及毛主席的個人肖像、會議攝影等等，諸如此類。

另一種是緊跟政治形勢，配合路線斗爭。贊歌與戰(zhàn)歌的二元政治思維在這一時期的文藝刊物中得到最直接體現(xiàn)。如在十大（1973年10月）召開之際，《山東文藝》（第1期）、《云南文藝》（第2期）等為數(shù)不少的文藝刊物均直接轉載了署名周恩來的《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署名王洪文的《關于修改黨章的報告》，及《中國共產(chǎn)黨章程》、《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次代表大會新聞公報》、《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新聞公報》等文?！稄V西文藝》編輯部則印制了紅色字體的單行本。這完全是政治文本的直接植入，與文學毫無關聯(lián)。此外在1973年批判劉少奇鼓吹“靈感論”，1974年批林批孔等運動中，各文藝刊物以統(tǒng)一的姿態(tài)揮動著刀筆匯入戰(zhàn)斗。由此炮制而出的批判文章也都大同小異。無論是贊歌，還是戰(zhàn)歌，都為這一時期的文藝刊物涂抹上濃厚的政治色彩。

第三，主體消匿的創(chuàng)作群體。細讀這一時期的稿約，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趨于一致的角色定位和大體相似的結構設計?？傮w說來，它們主要是從兩大方面向廣大群眾征稿。一個方面是作品類，倡導以樣板戲為典范的文學作品，以及歌頌毛主席，歌頌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強調塑造工農(nóng)兵英雄人物。另一個方面是群眾性的文藝評論。這部分稿約倡導學習樣板戲的經(jīng)驗和體會，各類批林整風，批判修正主義的批判文章。

在對以上兩類文學資源進行再分配的過程中，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以及各類工農(nóng)兵業(yè)余批評/評論（?。┙M一躍而成為這一時期文藝刊物上的群眾明星。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來說，群眾文藝是有別于個體創(chuàng)作的，它缺少獨立自主性，同時又必須貼上階級身份的政治標簽，以獲取寫作的合法性。在具體的文藝生產(chǎn)中，群眾文藝的創(chuàng)作群體大體顯示出兩種不同的署名方式。第一種為集體匿名式。這類創(chuàng)作不出現(xiàn)具體人名，而往往采用“某工人/部隊創(chuàng)（寫）作/（業(yè)余）評論組”的署名方式。“三結合”的政策指導為這種集體創(chuàng)作提供了合法性來源，同時也顯示出其雜糅拼盤的歷史尷尬。普遍低下的文化水平、參差不齊的文學修養(yǎng)以及粗糙疏淺的語言表達都成為其道道硬傷。就實際刊物狀況而言，工農(nóng)兵（業(yè)余）評論組比創(chuàng)作組有了更多的亮相，它的身影頻繁搖曳在各個地方刊物的鉛字印刷品中。第二種為個人掛靠式。在這類創(chuàng)作中，盡管出現(xiàn)了一個或多個個體署名，但在作者之前，往往又冠以“工人”、“農(nóng)民”、“解放軍”、“戰(zhàn)士”、“（公社）社員”、“工農(nóng)兵學員”、“回/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等凸顯階級身份或強調群體歸屬的字樣。如《四川文藝》1975年3月號一共刊登小說、詩歌等18篇，“工人××”式署名6篇，“解放軍××”式署名5篇，“公社社員××”式署名1篇，“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式署名1篇，另“創(chuàng)作筆談”3篇，署名“公社社員××”2篇，署名“工農(nóng)兵學員××”1篇。再如，《北京文藝》1973年第2期“批林批孔戰(zhàn)鼓激”欄目集中刊發(fā)了11首詩歌，其中10首一一標明作者所屬社群：“解放軍某部”、“首都鑄造廠”、“京棉三廠”、“北京熱電廠”、“順義縣”、“北京第一機床廠”、“北京二七機車車輛廠”、“北京永定機械廠”、“北京市汽車修理五廠”、“順義縣社員”。

實際上，以上兩種不同的署名方式，折射出這一時期群眾文藝創(chuàng)作群體的身份訴求。在工、農(nóng)、兵三分天下的群眾文藝格局中，階級身份意識得到空前的強化。個人必須訴諸群體，才有可能獲取話語空間。創(chuàng)作主體群體化宣告了個體作者的死亡，也顯示了個體言說在集體話語壓制下的沉淪與寂滅。作為大眾文藝實踐的直接產(chǎn)物，工農(nóng)兵業(yè)余創(chuàng)評作者/（?。┙M并始自“文革”，然而在“文革”中聲名大噪，達到了自己的巔峰，隨后在新時期的撥亂反正中遭臨冷遇和質疑，最終淡出歷史舞臺。

第四，文學場域的權力博弈。結合文藝刊物的實際狀況來看，地方級文藝刊物呈現(xiàn)出普遍勃興的姿態(tài)?！督夥跑娢乃嚒烦蔀閲壹壙飯@地里的一枝獨秀，而《人民文學》等國家級刊物遲至1976年才躋身復刊之潮。相較于地方文藝刊物的漸次崛起，國家級刊物將謹慎而遲緩的步履保留到“文革”幾近結束。地方文藝刊物的勃興似乎流露出一種權力下放的表面繁榮，而同時期的權力角逐非但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已漸趨白熱化。就某種意義而言，《人民文學》等中央級刊物的缺席恰恰成為黨內高層政治權力暗中角力的文學癥候。面對1972年的回潮，《人民文學》并非甘愿失語。由于它直接關系著國家權力的最高話語權威，因而它的存廢問題成為彼時的角逐重心。其實，《人民文學》的復刊事宜于1972年即提上日程，只是迫于中央領導層的權益分化最后無疾而終，1975年在政治斗爭已屬強弩之末的時代情勢下再度重議復刊，終于結束了極盡曲折的復刊之路于1976年重新面世。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人民文學》的‘復刊’（1976年1月）成為中國當代政治權力系統(tǒng)內部的不同利益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展開充分博弈、角力的一種結果，因此也成為一代政治和一代歷史的文學見證?！?/p>

然而對于地方文藝刊物來言，這種近似于無政府狀態(tài)的局面在1974年隨著《朝霞》的面世宣告結束?！冻肌贰摆呏行幕钡膭?chuàng)辦訴求加劇了地方刊物的分化趨勢。《朝霞》雙刊一般被視為“文革”后期主流文學的生產(chǎn)樣板。它從一開始就以其過激的左傾姿態(tài)與急進的政治欲求凸顯出其與其它刊物的“不同級性”。如研究者所言：由于其創(chuàng)編依附“四人幫”意志，跟全國各地的文藝相比，它邁的步伐總是略有不同。它獨領“文革”后期的各地文藝期刊，將“反映‘文化大革命’的斗爭生活”的特定內涵，貫穿到“文革”文藝生產(chǎn)的每個領域。作為在革命造反運動中一躍而起的上海，此時一面暗中與權力中心北京相抗衡，展開各類話語資源的激烈爭奪，一面又試圖導引其余各級地方的輿論走向。這從《朝霞》與其它地方文藝刊物的微妙關系中可見一斑。對于由意圖鮮明的政治覬覦和輿論造勢催產(chǎn)而出的《朝霞》，其它文藝刊物其實以一種相對疏離的姿態(tài)保持了足夠的謹慎。就實際刊登的作品而言，其它文藝刊物不像《朝霞》那樣大肆鼓吹無限上綱的棍棒哲學，大量炮制含沙射影的陰謀文藝。它們更偏重于推介當?shù)毓まr(nóng)兵文藝愛好者的創(chuàng)作及批評稿件。借助這種看似保守的地方主義，它們實際上為自己保留了相對獨立的生存空間。概言之，“文革”后期的文藝刊物，有力地折射出了同時期黨內高層的權力博弈，成為“文革”政治生態(tài)最為直接的文學見證。

二、“文革”后期文藝刊物復涌的原因

“文革”后期文藝刊物的復涌堪稱一個重要的文學史現(xiàn)象。簡單說，至少有內外兩方面原因與這一現(xiàn)象有著密切關聯(lián)。

一方面，文藝政策的調整為文藝刊物爭取了一定的生存空間。

自“文革”爆發(fā)以來，極左思潮以其“否定一切、批判一切”的激進姿態(tài)加劇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荒蕪及文化出版的凋敝。國內民眾因“書荒”而引發(fā)的閱讀焦慮也引起了部分國家領導人的重視。自1970年下半年開始，全國出版工作逐步被提上國家議事日程。在周恩來的親自授意以及國務院“出版口”的認真部署下，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于1971年3月15日在北京隆重舉行。與會代表對國內出版困境表示擔憂，并適當提出了改善建議。會后形成的《關于出版工作座談會的報告》經(jīng)毛澤東批示同意，中共中央于1971年8月13日下發(fā)到全國各地執(zhí)行。盡管文件在張春橋、姚文元的把持下被硬塞進所謂“兩個估計”，然而這并不能抹殺這次政策調整對于當代文學及出版界的重要意義。毫不夸張地說，“這次會議，這個文件在當時十分險惡的形勢下，給出版工作帶來了生機和活力，并使它從此走出低谷。”對于文藝及出版界而言，它為期刊及圖書的公開出版提供了牢固的政策支持。在文件的第三部分“全面規(guī)劃，積極做好圖書出版工作”中，有一節(jié)專門談到期刊出版工作，文件規(guī)定：“根據(jù)需要和可能，逐漸恢復和創(chuàng)辦一些理論、文學藝術、科學技術、文教衛(wèi)生、體育等期刊，首先要注意恢復和創(chuàng)辦工農(nóng)兵、青少年迫切需要的期刊。屬于社會科學方面的期刊，報中央組織宣傳組批準，屬于文學藝術方面的期刊，報國務院文化組批準，其他方面的期刊，報國務院有關部門批準?！眹艺叩膶嵤o疑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期刊的凋敝狀況，據(jù)研究者統(tǒng)計，1971年期刊總數(shù)比1970年增加了51種，達72種，1972年上升到194種，到1976年底，增至542種。在這種時代情境下，文藝刊物較“文革”前期也開始出現(xiàn)新的轉機。同時，在干部政策、知識分子政策的具體落實中，編輯、出版隊伍也適逢其時地得到部分重建。從1971年下半年起，國務院出版口陸續(xù)將直屬出版單位大多數(shù)干部從“五七”干校調回來，從機關到各單位都有一些受批判、靠邊站的領導干部恢復領導職務，如嚴文井、韋君宜、聶紺弩、樓適夷、秦兆陽等，都是這一時期先后回京復職。“盡管當時每前進一步都很困難，而且隨時都有可能遭受‘四人幫’的刁難甚至迫害，但卻使恢復出版工作有了組織上的保證，更為粉碎‘四人幫’后出版領域的撥亂反正和繁榮發(fā)展積蓄和集結了力量。”由此，國家政策的倡導及編輯、出版隊伍的重建為1972年的創(chuàng)刊潮提供了充分的外部土壤。這是“文革”后期一次極其重要的政策調整，相較于胡批亂斗的極左思潮，它為文學爭取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另一方面，群眾文藝的倡導為文藝刊物提供了復涌契機。

自延安時期以來，大眾文藝實踐一直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重視和倡導。在黨的文化構想中，代表主要革命力量的工、農(nóng)、兵既是文藝重點謳歌的英雄，又是文藝潛在服務的讀者，同時也是被積極鼓勵的文藝生產(chǎn)者。隨著知識分子寫作權力的剝除殆盡，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一躍而成為公開寫作的優(yōu)勢軍團。這是黨的群眾路線在文藝領域的直接投射，它放棄了精英主義的話語方式，將文學資源下放到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手中，甚至不惜發(fā)動一系列批評/判運動致力于將精英大眾化的思想改造。到了“文革”時期，群眾文藝的合法性地位得到空前鞏固，并迎來自己的巔峰時刻。這既是30余年來文藝政策的歷史實踐成果，更是為了適應當前社會政治形勢的現(xiàn)實需要。它迫切需要一個平臺來完成其成果大聯(lián)展。文藝刊物適逢其時地重登歷史舞臺順應了群眾文藝的發(fā)展形勢。《陜西文藝》在其創(chuàng)刊號中坦稱：“經(jīng)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zhàn)斗洗禮，在批修整風運動的推動下，我省的文藝工作面貌，發(fā)生了極為深刻的變化。在大力普及革命樣板戲的基礎上，群眾性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評論蓬勃發(fā)展，以工農(nóng)兵為主體的文藝隊伍正在成長、壯大，新作者、新作品不斷涌現(xiàn)。形勢大好?！蛾兾魑乃嚒肪褪菫榱送苿雍头睒s社會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為了適應廣大工農(nóng)兵群眾日益增長的對革命文化生活的需要創(chuàng)辦的。”《云南文藝》在其創(chuàng)刊號中則直言：“一個以毛主席革命文藝路線為指針，以革命樣板戲為榜樣，以塑造工農(nóng)兵英雄形象為根本任務的群眾性文藝創(chuàng)作運動正在廣泛開展，一支新型的以工農(nóng)兵為主體的、業(yè)余和專業(yè)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隊伍正在成長壯大，并開始出現(xiàn)一些比較優(yōu)秀的革命文藝作品。在這大好形勢下，正式出版《云南文藝》，是我省文藝戰(zhàn)線的一件大事。”

可見，群眾文藝與文藝刊物之間達成一種互惠互利的合作關系，群眾文藝繁榮發(fā)展的“大好形勢”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文藝刊物的出現(xiàn)，而文藝刊物則為群眾文藝提供了公開的發(fā)表園地，并必然鼓動越來越多的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投身創(chuàng)作。在反哺效應的循環(huán)推動下，群眾文藝與文藝刊物均更大程度地擴大了自身的勢力范圍與活動版圖。

盡管群眾文藝作為國家文化構想的一部分成為這一時期鑼鼓喧天的“顯學”而趨向繁榮，然而繁榮的背后依然存在著不可忽視的生存困境，繁榮與困境之間的反向張力恰恰投射出這一時期文學制度的吊詭所在。這里說的“繁榮”是基于文學政策層面的整體描述，以下討論的“困境”則是結合實際的稿酬制度作一反向論證。1966年1月3日，中共中央同意并批轉文化部黨委《關于進一步降低報刊圖書稿酬的請示報告》?！秷蟾妗贩Q：“書籍和報刊的稿酬制度，建國以來，幾經(jīng)變革和反復?，F(xiàn)在還不符合文化革命的要求。主要是稿酬標準仍然偏高”，“使有些知識分子的額外收入過多，易于導致生活特殊，對他們的思想改造不利”，同時，“對工人、農(nóng)民、戰(zhàn)士和學生的稿酬一般按最低標準發(fā)給。有的也可以不發(fā)稿費，只贈給報刊圖書和文具。長篇稿件稿酬，還可以低于最低標準；不論老作者、新作者、工農(nóng)群眾作者，凡自動向報刊社和出版社提出不要稿酬或退回稿酬者，報刊社和出版社應表示歡迎，不要拒絕，也可適當贈送一些書刊?！庇纱丝梢?，無論國家意識形態(tài)賦予工農(nóng)兵作者怎樣高拔的政治認可，在實際的制度運行中實施的卻是與之相反的經(jīng)濟利益分配模式。最低稿酬標準的限定，以及無稿酬、退還稿酬的倡導表明了這一時期文學制度設計的一種傾向——政治提純與去經(jīng)濟化的雙軌并施。“文革”爆發(fā)以后，各報社、出版社基本廢除了稿酬制度，呈現(xiàn)出“零稿酬”的歷史面目。

這種“只貢獻，不索取”的制度設計在“文革”后期已顯露出一些尷尬的癥候。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脫產(chǎn)寫書，帶來了誤工補貼、個人生活補助以及作者所在單位的經(jīng)費開支等實際問題。如匯編材料《關于業(yè)余作者寫書的補貼問題》列舉的一些實例，“上海人民出版社在農(nóng)村、工廠、部隊先后組織了上百個編創(chuàng)組，作者大都是農(nóng)村知識青年、工人、解放軍戰(zhàn)士。……出版社組織農(nóng)村業(yè)余作者脫產(chǎn)到出版社來寫，這些作者有的荒了自留地，有的誤了養(yǎng)豬，有的女社員還要托人照顧孩子，而個人開支也顯著增多。”再如，“福建馬尾造船廠有個工人參加編寫《水泥船制造工藝》一書，去外地調查，化費較大，賣掉了家里的小豬；上海一個工廠，繪制一套機械掛圖，化了很多錢，出版社出版后，沒有給錢，只好在工廠中開支?！北M管上述問題于“文革”后期已然浮出水面，然稿酬制度的實際重建與全面修訂卻是1977年以后。然而，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在于為何低稿酬、無稿酬甚至還需要個人倒貼的歷史現(xiàn)狀并沒有阻滅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普遍高漲的文學熱情？這不得不歸因于當時人們的價值認同。一者，普遍高漲的政治熱情、趨利避害的求生本能使得人們能夠做到唯政治是尊而忽略其它。二者，腦力勞動資格的獲取為體力勞動者帶來普遍的社會榮耀感，這成為當時一種頗具吸引力的時代風尚。

由上觀之，“文革”后期文藝刊物的復涌既導源于文學政策的部分調整，也是群眾文藝本身的發(fā)展結果。文學政策上的倡導促進了群眾文藝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兩大軌道上的熱烈開展，群眾文藝的發(fā)展必然也為文藝政策的鞏固和強化提供了現(xiàn)實支持。因而，這兩者之間達到了雙向互動、彼此促進的實際效果。

三、歷史考察后的思索

文藝刊物呈現(xiàn)出“文革”文學的歷史形態(tài)：沒有空白，有的只是單一，寓多樣于其內的單一。濃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使文學無一例外地承擔了單一的政治功能。在淪為輿論宣傳工具的前提下，文學又做出多樣化的角色分工。戲劇、詩歌、小說、散文、演唱、評論等文學樣式充斥其中。工人、農(nóng)民、士兵等社會群體紛紛投身文學的生產(chǎn)活動。

伴隨著近百種文藝刊物的密集涌現(xiàn)，文學旋即奏響高昂的號角急遽駛入新時期。對于諸如《十月》、《當代》、《清明》、《百花洲》、《紅巖》、《芙蓉》等新創(chuàng)辦的刊物而言，它們天然地具有歷史合法性，表征著新時期文學復興的優(yōu)勢力量。它們的誕生伴隨占據(jù)新型話語優(yōu)勢的新時代而來。逝去的歷史沒有在它們身上留有鞭痕。然而，對于相當一部分由“文革”渡入新時期的文藝刊物而言卻另有一番情形。盡管“文革”已然結束，文藝刊物并不能在歷史中斷處輕松變身。面對這一因時代政治造就的生存尷尬，文藝刊物不得不做出“去‘文革’化”的種種努力，并以此換取暢行新時期的通行證。這里說的“去‘文革’化”其實就是文藝刊物如何面對歷史除舊布新的問題。結合實際情況來看，刊物更名與自我批評成為“文革”文藝刊物在叩響新時期大門時一致打出的兩張王牌。新時期之初，文藝刊物基本采取了另取新名和恢復舊名兩種方式借以擺脫“文革”時期整齊劃一的單調命名。以1978年、1979年為例?！督K文藝》1978年10月起改名《雨花》，《杭州文藝》從1978年10月起改名《西湖》，《呼和浩特文藝》1979年起改名《山丹》，《江西文藝》1979年起改名《星火》等。與此同時，更大一部分文藝刊物則采取了恢復舊名的變身方式?！秲让晒盼乃嚒窂?978年下半年恢復《草原》刊名，《遼寧文藝》1978年7月恢復《鴨綠江》刊名，《吉林文藝》1978年10月起恢復《長春》刊名，《浙江文藝》從1978年10月起恢復《東?！房稄V東文藝》從1978年第7期起恢復《作品》刊名，《云南文藝》從1978年4月起恢復《邊疆文藝》刊名，《貴州文藝》從1979年1月起恢復《山花》刊名，《天津文藝》從1979年1月起恢復《新港》刊名等。可以說，以上兩種打破同一律、力求多樣性的命名方式契合了此時的時代共名。

刊物命名不僅僅體現(xiàn)了刊物自身的重新定位，同時也隱隱折射出時代思潮的內在價值訴求。如在改名《東?！返摹墩憬乃嚒?978年第10期上有文直接指出：“現(xiàn)在恢復《東?！?，這不僅是恢復一個刊物名稱的問題，而是撥亂反正，分清是非，落實黨的文藝政策的大問題。”無獨有偶，針對《江蘇文藝》改名《雨花》，刊物編輯也有姿態(tài)無異然而表述更為詳盡的陳詞?！艾F(xiàn)在恢復《雨花》名稱這件事，實在不只是一個叫什么名稱的問題。本來，一個刊物叫什么名稱是個簡單的問題，現(xiàn)在恢復《雨花》名稱卻是揭批‘四人幫’斗爭取得重大勝利的一個標志。這是推到了‘文藝黑線專政’論的結果，也是對大批的業(yè)余的和專業(yè)的作者和他們的文藝作品落實黨的政策。這樣做，有利于貫徹執(zhí)行毛主席制定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有利于調動一切積極因素為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而奮斗，因而也就有了在實現(xiàn)新時期總任務中充分發(fā)揮文藝的作用?！笨梢哉f，以上陳述并沒有回避刊物命名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性。然而它們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體認這些文藝刊物在由“文革”步入新時期之時的身份訴求。“文革”幾乎被它們視為一種集體性原罪，它們無法抹殺自身的“文革”史，但又基本采取了以否定替代正視的悔罪策略，缺乏真正的面對和徹底的反思。站在新時期的歷史節(jié)點上，如何融于當前成為它們的核心訴求，同時它們在回望歷史時又直接越過“文革”，而希冀從十七年文學傳統(tǒng)中尋求話語支持。

然而，倘若僅僅從改換刊物命名入手，并不足以令文藝刊物獲取足夠的通行籌碼。自我批評就成了文藝刊物以“本刊編輯部”之名借“致讀者”的公開方式檢討“文革”的有效補充途徑。如《河北文藝》這樣定位自己的“文革”史：“從一九七三年出刊到現(xiàn)在，走過了七年的路程。這七年的路是不平坦的?！捎诹直?、‘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干擾破壞，刊物也存在不少缺點和錯誤，有的錯誤是嚴重的。例如盲目地宣揚‘四人幫’炮制的‘寫與走資派斗爭’、‘反復辟’、‘反回潮’、‘三突出’等等謬論，吹捧了一些毒草，批錯了一些好作品。”而《北京文藝》編輯部在題為《汲取教訓、振奮精神、繼續(xù)前進》的文章中則作出如下檢討：“幾年來，由于‘四人幫’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干擾和破壞，我們曾經(jīng)盲目地緊跟形勢，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毒草和許多有嚴重政治錯誤的作品和文章，為‘四人幫’的反黨篡權陰謀制造了輿論，給革命帶來了無法彌補的損失。這怎能不使得我們感到如芒在背，愧對黨和人民呢？我們深感到徹底清算自己的錯誤，誠懇地向黨、向人民、向廣大讀者和作者作出公開的檢查?！薄督K文藝》盡管采取了相對隱晦的方式指稱“文革”為“前一段出刊期間”，卻也殊途同歸地作出“相當嚴重地受到‘四人幫’的流毒的影響”這一自我定論，同時痛下決心“要加強肅清流毒的工作”。這樣的自我批評其實更多地含有政治表態(tài)成分。由于它們先在地為自己備下了預設前提，即“文革”受害者的角色設定，因而所有自我批評雖然以檢討自身歷史過錯為起點，終點卻無一例外地指向對于“四人幫”歷史罪行的嚴正控訴。

新時期之初，文學的復活及勃興與文學期刊的紛紛創(chuàng)刊、復刊以及文學書籍的大量出版密不可分。然而文藝書刊的激增顯然不是憑空產(chǎn)生并一蹴而就的。1972年以來的“文革”文藝實踐為新時期復興保留了一部分的文學資源。這些歷史基數(shù)無疑為新時期文學的騰飛提供了一定的奠基石。除卻出版、傳播等外部硬性資源的歷史承續(xù)外，“文革”式的話語方式及政治思維在新時期之初的“傷痕”、“反思”等文學思潮中都有著驚人的再現(xiàn)，直至“尋根”文學思潮的勃興方逐漸淡出，此后，文學的話語權力才更多地回到文學手中。

【注釋】

①方厚樞：《“文革”十年的期刊》，《編輯學刊》1998年第3期。

②1951年創(chuàng)刊，至1968年第10期?？?，1972年5月復刊。

③具體數(shù)據(jù)為筆者參考1972—1977年《全國總書目》統(tǒng)計而來。

④參見洪子誠《1956：百花時代》，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頁。

⑤參見《寧夏文藝》1974年第1期稿約，《內蒙古文藝》1974年第1期稿約。

⑥吳俊：《〈人民文學〉的創(chuàng)刊和復刊》，《南方文壇》2004年第6期。

⑦徐江：《〈朝霞〉雙刊與“文革”后期其它刊物的相互關系研究》，《當代文壇》2010年第4期。

⑧一是出版界長期以來被反革命修正主義的黑線專了政，二是出版界的知識分子的大多數(shù)，他們的世界觀是資產(chǎn)階級的或還沒有得到很好改造。

⑨張惠卿：《周總理和1971全國出版會議》，《出版發(fā)行研究》1998年第3期。

⑩中共中央辦公廳：《關于出版工作座談會的報告》，中發(fā)[1971]43號，編號0009118，1971年8月16日，第16頁。

?方厚樞：《中國出版史話》，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70頁。

?宋木文：《緬懷周恩來對出版工作的關懷》，《新聞出版報》1998年3月4日。

?《編者的話》，《陜西文藝》1973 年 7 月創(chuàng)刊號。

?《致讀者》，《云南文藝》1973 年 8 月創(chuàng)刊號。

?方厚樞：《新中國稿酬制度50年紀事》，《出版經(jīng)濟》2000年第5期。

?方厚樞：《新中國稿酬制度 50 年紀事（續(xù)）》，《出版經(jīng)濟》2000 年第 6 期。?方厚樞：《新中國稿酬制度50年紀事》，《出版經(jīng)濟》2000年第5期。

?黃源：《祝賀〈東?！祻涂罚墩憬乃嚒?978 年第 10 期。

?龐瑞垠：《意見與希望——本刊恢復〈雨花〉刊名座談記錄》，《江蘇文藝》1978年第10期。

?《致讀者》，《河北文藝》1979 年第 1 期。

?《編者按》，《北京文藝》1978 年第 4 期。

?何曉魯：《意見與希望——本刊恢復〈雨花〉刊名座談記錄》，《江蘇文藝》197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