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傳教士對中國國民性的描述與批評

就在西方精英人物和普通人群的互動之中，中國國民性的“奴性、愚昧、自私、麻木、殘忍”等特征得到了模式化的描述和強(qiáng)調(diào)。

那些來華傳教士，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基督徒和西方人特有的傲慢?；酵轿幕膽B(tài)之封閉，遠(yuǎn)超過中國的士大夫群體。除了基督教和西方文化，他們從來沒有打算理解世界上任何其他文化的價值及其合理性。即使最謙卑、最友善的傳教士，也難免認(rèn)為唯有自己得了上帝的真?zhèn)?，其他文明圈中的人都是異教徒、異端，而所有異教徒和異端都是邪惡的，要么必須接受他們的教化和改造，要么必須被他們消滅，絕沒有第三種出路可言。

包括傳教士在內(nèi)的來華西方人，用了極多的筆墨譴責(zé)中國人的封閉、傲慢和愚昧，他們從來無法意識到，他們的這種傲慢和偏見就是最大的封閉、最大的愚昧、最大的邪惡。

那些到美洲傳教的傳教士，面對美洲居民成千成萬地慘遭西班牙征服者（他們個個都是基督徒）的屠殺，他們認(rèn)為這些被屠殺者最大的苦難不是被奴役、被屠殺，而是臨死前聽不進(jìn)他們所傳達(dá)的上帝福音，死后不能進(jìn)入這些屠殺者所認(rèn)定的天堂。

如果一個印第安人在臨死之前能夠皈依基督，然后安靜地接受殖民者的屠殺，傳教士們就會認(rèn)為這是歐洲文明和基督教文明最偉大的勝利，也是他作為傳教士個人最偉大的勝利。這種曠古罕見的愚昧和邪惡統(tǒng)治著所有傳教士的頭腦——能夠偶爾擺脫這種愚昧與邪惡的傳教士百年難有一遇。

要想讓一位傳教士平等地看待和對待印第安人，那比要一位印第安人皈依基督還要困難很多倍。同樣的話也適用于傳教士與中國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些來華傳教士，特別是那些新教傳教士，畢竟是坐著軍艦來中國的，他們是征服者的兄弟，是那個屠殺群體和殖民群體的一部分。他們對中國最大的不滿意就是中國人不能接受殖民者的宗教和文化，他們一代一代地向中國人說明，上帝是仁愛的，那些殖民者的目的就是將這些仁愛帶給苦難的、愚昧的中國人。

第一個來華新教傳教士馬禮遜曾經(jīng)在馬六甲創(chuàng)辦過英華書院，專門培訓(xùn)到中國傳教的傳教士。他們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除了培訓(xùn)西方來華傳教士外，還從中國人中遴選適合人士予以培養(yǎng)，因為在他們看來，利用華人傳教士在華人中傳教，具有獨(dú)特的方便之處。擔(dān)任過英華書院校長的伊文思說：“我們必須在這個書院中為中國培養(yǎng)一批傳教士，他們在不久的將來會樂意作為拯救靈魂的福音先驅(qū)，來到他們愚昧無知的同胞之間。”

普魯士傳教士郭實臘說：“當(dāng)文明幾乎在全球各處戰(zhàn)勝愚昧和邪惡，并取得廣泛進(jìn)展之時，只有中國人還同過去千年一樣停滯不前?！?/p>

美國傳教士雅裨理說，中國人一直“處在極端黑暗之中”，“天天在墜入墳?zāi)埂?，“是可憐復(fù)可悲的人民”。

有一位傳教士甚至認(rèn)為中國人一直處于“魔鬼”的羈絆中，他們來到中國就是為了從魔鬼的手中拯救這億萬生靈脫離罪惡的深淵。

中國就這樣成為他們心中愚昧與黑暗的最后堡壘，因為西方侵略軍和傳教士都感到，“戰(zhàn)勝”中國比“戰(zhàn)勝”美洲、澳洲、非洲、印度、西太平洋地區(qū)要困難得多，中國人憑著古老文化的支持力，跟侵略者進(jìn)行了持久的周旋。這就需要包括傳教士群體在內(nèi)的殖民者付出更加艱辛的殖民努力。

所以，他們對于中國國民性的批評，包含著對于這幫不思?xì)w化的“刁民”的抱怨和惱怒。郭實臘的言論中，就不難看出這種抱怨和惱怒情緒。

伊文思所謂“愚昧無知”，郭實臘所謂“愚昧和邪惡”，雅裨理所謂“可憐復(fù)可悲”，都甚為籠統(tǒng)，這樣的判斷顯然沒有下過研究功夫，還沒看清敵人的面孔，先破口大罵一通，以便先聲奪人。以下一些傳教士都對中國人進(jìn)行了一番研究，對他們的性格特征進(jìn)行了某一方面的甚至比較全面的把握和描述。

早在16世紀(jì)，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就說中國人“蒙蔽在異教的黑暗中長達(dá)數(shù)千年之久，從沒有或幾乎沒有看到過一線基督教的光明”。他悲天憫人地說，中國人“在愚昧無知的黑暗中陷得越深”，基督徒就越是“有理由同情這些人民并禱告上帝拯救他們”。

利瑪竇把中國社會中為人們安撫感情、指點迷津、解除精神困惑的所有方法看作邪教和妖術(shù)，一個文明民族最偉大的文化創(chuàng)造——儒教、道教、佛教統(tǒng)統(tǒng)被他看作迷信，至于占星家、地師、風(fēng)水師、算命先生等等，更是被他稱作“騙子”。他把所有中國人都稱作這些騙子的受害者。他說：“人不分高低、讀過書的和文盲，都在受害者之列，甚至城內(nèi)的高官顯宦以及皇上本人都不能例外?！?/p>

他對別人的文化和宗教沒有起碼的尊重、理解，迫不及待地要在中國人面前充當(dāng)另一種騙子——利瑪竇拿來騙人的東西，跟占星家的騙術(shù)究竟有多大的區(qū)別？

與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的批評相呼應(yīng)，法國傳教士古伯察對中國人的迷信也有描述。他說：“中國人如此對待宗教，對待迷信又如何呢？對迷信的信仰也決不更強(qiáng)。遇到天旱，知事發(fā)布命令，要人民不要飲酒食肉，讓各戶念咒求雨。倘若不下雨，就搭戲棚，演迷信戲。如果還不下雨，就用木、紙扎成龍，排成一字形。如果龍頑固不聽請求，就把它撕碎。”

古伯察這樣評價中國人意志力：“最明顯的一點是，傲慢、尊大的、看上去頗具剛毅的中國人，一旦遇到態(tài)度堅決、意志不撓的人，馬上就會變得軟弱，像患了癔病。面臨困難的中國人嘴里常說‘小心，即‘膽子要小。”

這位傳教士的評價，跟葡萄牙商人和政客皮列士對于中國人的誹謗如出一轍。所有殖民者都希望殖民地居民膽小怯懦，如果對方不膽小、不怯懦，他們必須給予膽小怯懦的命名，以便啟示那些人果然認(rèn)為自己膽小怯懦，并甘心忍受不膽小、不怯懦的殖民者的奴役。

撒謊本是人性中一個極為“普世化”的特征，無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會有撒謊的缺點。西方人卻將撒謊看作中國人特有的或者特別嚴(yán)重的性格特征。英國人庫克說：“無論是誰也會意識到，說謊是不好的行為……但中國人并不教授這樣的情操。對于他們來說，某個特定的謊話只對聽謊話者有特定的害處，謊話是自身合法的東西。不必?fù)?dān)心對中國人說謊會激怒中國人，不必有慚愧的念頭，他們也不否認(rèn)有說謊的事實?！?/p>

中國的確有很多人撒謊，即使一個十足的正人君子或者紳士，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中也難免撒過謊。西方人就不是這樣嗎？美國最著名的來華傳教士丁韙良考察中國開封猶太人遺民及其宗教狀況時，猶太教最后一位拉比的兒子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希伯來文，也不做禮拜，他們在希伯來文《圣經(jīng)》面前只是一個文盲。丁韙良馬上謊稱自己懂希伯來文，從拉比的兒子手里騙取了兩本希伯來文經(jīng)卷。

如果我們根據(jù)一位美國傳教士的撒謊行狀，就判定美國人個個都是撒謊專家，撒謊就是美國的民族性或者國民性，這樣的推斷能夠令人信服嗎？

幾乎每一位傳教士對于中國國民性的黑暗和丑陋都有一項甚至幾項偉大的發(fā)現(xiàn)。傳教士林樂知在充滿“殖民智慧”的著作《治安新策》中，對中國人之惡劣品性的概括，達(dá)到了一個嶄新的水平。他所列舉的劣根性不是一項而是多達(dá)8項：“驕傲、愚蠢、愜怯、欺誑、暴虐、貪婪、因循、游惰?！?/p>

在他們看來，這么丑陋而又墮落的種族，當(dāng)然急需偉大種族中的偉大人物的拯救。那些來自英國、美國、德國、法國等國家的傳教士，就是代表那些偉大種族、偉大國家前來拯救丑陋人種的偉大人物。

（摘自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中國的疼痛：國民性批判與文化政治學(xué)困境》 作者：摩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