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命和自由的呼喚——重讀魯迅《吶喊》《彷徨》

易曉莉 （重慶文理學(xué)院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 重慶 402160)

長期以來，中國封建專制主義蔑視人的價值，踐踏人的尊嚴(yán)。五四運動，在思想文化上形成了歷史上空前未有的肯定人的價值的思潮。魯迅率先發(fā)出了旨在近代啟蒙的激進“個性主義”的吶喊。魯迅認(rèn)為，“歐美之強，莫不已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世務(wù)，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

然而，“個人一語，入中國未三四年，號稱識時之士，多引以為大垢，茍被其謚，與民賊同”。魯迅感到了思想啟蒙在中國的艱難，吶喊著的同時，也苦悶著，彷徨著?！秴群啊贰夺葆濉肪褪撬?dāng)時思想情緒的見證，其中充滿了使命感，同時也表現(xiàn)出深重的孤獨感、憤世感和悲劇感。

從整體上看，《吶喊》和《彷徨》是以寫人為主的。魯迅在其中刻畫了眾多的人物形象，也寫出了這眾多人物的悲劇?？梢哉f，他筆下的主人公，都是一個個孤獨者。這樣的孤獨者有兩類，一類是在封建傳統(tǒng)觀念和倫理道德的重壓下覺醒的人；一類是在封建專制主義的牢籠里因其不幸而被大家嘲笑和唾棄的人。通過對他們悲劇命運的描寫，魯迅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與之對立的庸眾以及造成這所有現(xiàn)象的根源：封建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念，并試圖喚起所有人的覺醒，以期待在中國大地上有真正的“人之子”出現(xiàn)。

一、魯迅描寫了諸多小人物的不幸，同時對他們充滿了深切的同情

在這眾多不幸的人物中，他很明顯地突出了兩位“木偶”形象。一是《祝福》中的祥林嫂。她的生活總是充滿了不幸，而且常常是雪上加霜。兩個丈夫都先后死去，最后兒子也被狼叼走了。還有就是《故鄉(xiāng)》中的潤土，“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象一個木偶人了”。

“木偶”形同“呆滯”。魯迅之所以把他們都刻畫成一個個“木偶”形象，可見他對他們苦難的體會是相當(dāng)深的。只有深重的苦難，才會使他們變成這樣一種毫無生命力的所在。在生活的重壓下，完全失去了活力和生機。他們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無所思、無所想，只是機械地、本能地活著。在封建專制體制下，他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也不能維護自己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這意味著他們自由和自由意識的雙重失落。

這些人物在屈辱求生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他們的自我意識和尊嚴(yán)。只不過這種自我意識是一種被扭曲了的自我意識，它不是在一種正確的價值觀念系統(tǒng)里形成的。比如《孔已己》中的孔已己、《阿Q正傳》里的阿Q、《祝?！分械南榱稚?。盡管他們有一定的自我意識，也在一定的程度上要求著自己的尊嚴(yán)，但他們還是生活得很卑微，從來沒有象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活著。究其原因，就在于他們的自我意識、自我定位，是自覺地遵守著傳統(tǒng)的封建價值觀念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自尊常常也不過是表現(xiàn)為一種虛榮。這注定了他們的不幸和悲哀。

二、封建的倫理價值觀念勢必造成這些人物生存模式和價值觀念的僵化及奴性的形成

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個性和追求，這意味著自主性和自由意識的失落。而自主性和自由意識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標(biāo)志?？梢哉f，他們的存在，都是一種被封建倫理價值觀念掏空的存在。他們面對生存絲毫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于是，在面對嚴(yán)重的生存困難時，他們就只有靠幻想來減輕負(fù)擔(dān)、消解矛盾。

自覺地或潛意識地認(rèn)同封建傳統(tǒng)觀念，對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壓迫不自知，對自己的地位和處境無法獲得一種正確的認(rèn)識，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必然地占據(jù)了他們的心理空間以代替希望。費爾巴哈就說過，“人的知識越缺少，他的幻想就越強大”。而且，人的行動能力越缺乏，幻想必然也越強大。封建專制的社會背景，必然導(dǎo)致他們認(rèn)識能力和行動能力的雙重缺乏。

《藥》中的華老栓、《故鄉(xiāng)》中的潤土，他們對生活都有著自己的希望。華老栓把兒子的生死寄托在人血饅頭上，潤土則認(rèn)為香爐是能給他的生活帶來希望的象征。其實，他們的希望都是一種毫無根據(jù)、虛假的希望，準(zhǔn)確地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不過是以此來慰藉和維持這苦難和毫無希望的人生。尤其是《阿Q正傳》中的阿Q，更是常常把幻想當(dāng)現(xiàn)實，以此來緩解苦痛和平衡心境，然后再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對于這樣一種自欺和茍活，魯迅是最痛恨的。他曾尖銳地指出：“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正是這種在封建傳統(tǒng)下所形成的國民性造成了整個中國的暗淡和死寂。因此，對這種愚昧麻木的國民性進行揭露和抨擊以喚起民眾的覺醒，成了魯迅不渝的追求。

三、這些不幸的人都是孤獨的

周圍的人們賞鑒著、咀嚼著、嘲笑著他們的不幸，由此把他們隔絕起來。除此之外，被隔絕的還有那些在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的重壓下覺醒了的孤獨者。

這些覺醒者包括《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藥》中的夏瑜、《在酒樓上》的呂維甫等。他們明白封建傳統(tǒng)觀念是對人的精神的一種禁錮，于是，自我意識的覺醒要求實現(xiàn)一種真正的人的存在。可事實是，他們非狂即死，即使活著的，也被一種孤獨無聊深深地圍困。歷史學(xué)者湯因比對此有過一段很真實的論述，他說：“一個創(chuàng)造者，當(dāng)他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他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種麻木不仁毫無創(chuàng)造性的大量群眾的壓倒優(yōu)勢之下，如果這個創(chuàng)造性的天才不能夠在他的周圍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他自己達到的那種改革，那么他的創(chuàng)造性便會陷害他自己的生命”。魯迅把一些先覺者塑造成狂人的形象，可見他對他們的命運是很有預(yù)見的，對整個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狀看得很清楚。所以他說，“中國實在是太難以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幾乎也要流血”。這樣的鐵屋子是“萬難破毀的”，對此，魯迅真正表現(xiàn)出了一種“夢醒后無路可走的悲哀”。

四、在魯迅筆下，與這些孤獨者構(gòu)成對立的，是那些愚昧無知、麻木不仁的群眾

他們通常以“看客”的形象出現(xiàn)。這些看客，在《示眾》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他們那種渴望刺激的癡呆，對別人痛苦無動于衷的殘酷，被魯迅揭示得惟妙惟肖。與此同時，魯迅也把對他們的憤激和諷刺于不動聲色之中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在魯迅看來，那些覺醒者的孤獨和悲劇命運是與這些冷漠、愚昧的群眾分不開的。這種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正是覺醒者奮斗途中的巨大障礙。而且，這些冷漠的群眾還不惜加重那些不幸的人們已有的精神苦痛。

其實，這些庸眾的生活也是一種被抽空的存在。在封建倫理的框架下，他們無法主宰自己的生活，也不可能意識到人應(yīng)該有獨立的追求以顯示自己獨立的價值。因此，生活定然是一片空虛無聊。恰恰因為生活是一片無窮無盡的虛空，他們才那樣迫切地需要一些外在的東西來充實他們的生活，從而打破這種沉悶，使之增添一種趣味。因此，看“熱鬧”、以別人的不幸作為談資，就成了他們主要的消遣方式，甚至是主要的生活方式。

總之，魯迅筆下的這些人物，都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存在。他們呆滯、麻木、虛空、幻想，要不就精神崩潰。在封建倫理觀念和價值觀念的專制下，他們的生活死水一潭，沒有自己的個性、思想和追求，更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維護自己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偶爾有幾個這樣的先覺者也會被當(dāng)時的社會所扼殺。真正的人的生活離他們很遙遠(yuǎn)。所以魯迅說，“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有感于此，他急切地想喚醒所有的民眾，讓他們都成為具有個性，具有真正獨立意識、自由意識的人。從這個角度來看，魯迅的小說是一種呼喚，一種對生命和自由的呼喚。

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這篇文章中，魯迅說，“我也并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里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這社會”。所以，他就借了他的文章為武器，來揭示群眾精神上的嚴(yán)重缺陷，“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只有每個群眾覺醒了，整個民族才會覺醒；只有喚醒了個人，才能喚醒整個中國，從而完成對中國社會整體的改造。

從作品的情感基調(diào)看，《吶喊》比《彷徨》多一些激情，《彷徨》比《吶喊》多一些苦悶和絕望。不管怎樣，魯迅的一生都沒有停止過對一切壓迫、禁錮的反抗。他要爭取真正自由的、有生命、有活力的存在。對于一切非常態(tài)的存在，一切扭曲人性的存在，都是不能容忍的，要進行不屈不饒的抗?fàn)幨怪麥?。惟其如此，整個民族才有活力，才有振興的希望。這就是魯迅《吶喊》《彷徨》的現(xiàn)實意義。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世界宗教研究》第一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