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中午熱飯的時候,陪護老江發(fā)現(xiàn)老董的眼白已完全被血絲占滿,臉頰塌陷,臉色發(fā)灰,就問了一聲:“昨夜你那病人的狀況又不好?”
老董默然點頭:“打過退熱激素后,出了一夜的汗,我?guī)退亮?回身,換了6套病號服。這倒沒啥,以前也有過。問題是神志清楚時,他開始跟我說起他小時候,他打小體質(zhì)就不好,他娘如何為他操心,把食堂飯菜中僅有的一個煮雞蛋省下來,到幼兒園來,隔著鐵柵欄遞與他吃。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聽了真讓人不好受,咱這活計干久了,都明白絕癥病人一回憶小時候,就是斗不過這病了?!?/p>
每個陪護都黯然,失去了尋開心的心思。他們大體上是安徽一個縣里出來的,老家山多地少,土地貧瘠。大約是十幾年前,第一個到大城市的醫(yī)院里干陪護的人,過年帶足了孩子的學費和長輩的零花錢回家,還有余錢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引來了多少羨慕的眼光。正好城里重病號的家屬也需要陪護,先出來干陪護的老鄉(xiāng)就把親友子侄陸續(xù)都帶了出來,因為干這份活,是睡醫(yī)院的折疊床的,省了在城里租房的費用,病人的家屬來送飯,趁便把陪護的飯也帶來了,所以掙的是“凈收入”,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因此十年前,為了治老娘的病找血頭賣過血的老董,自打入了這行,就再也沒有干過別的營生。
但是老董說:“累啊。”
為了看護眼前這病人,他已有十天沒有空洗澡了,胡茬冒出來半寸長,也沒有空修剪;從半個月前開始,病人已無力下床,大小便都要在床上用便盆,更不要說洗頭洗腳。因為病人白血球降到600,已經(jīng)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了,老董怕他感染,每天替他擦澡好幾次,一面哄病人配合,一面調(diào)侃自己:“你看,馬老師,你倒是干干凈凈跟《西游記》里的唐僧一樣,我這模樣,現(xiàn)在好演《西游記》里的開路小妖了。這不公平?!?/p>
病人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孩童一樣天真,看了讓人心里發(fā)酸:“老董,我這唐僧要是沒有悟空來救,就要上妖怪的蒸籠了,要是我能逃過這一劫,出院了我請你吃大餐,把現(xiàn)在的虧空都補一補?!?/p>
老董非要跟病人拉鉤:“你可要快點好起來,我可等著你的大餐呢?!?/p>
而現(xiàn)在老董連扒口飯也要見縫插針,只能趁病人的妻子和老娘來送飯時,他才能在旁邊吃一口,往往是吃了一小半,病人又開始痛苦地蠕動身體,老董就飛奔出去叫醫(yī)生;難得有病人安靜地睡熟的時候,老董一碗飯吃到一半,就發(fā)出鼾聲,頭垂到胸前,還一點一點地。
隔壁床的老頭兒以羨慕的口氣問病人的娘:“你們打哪兒找來這樣盡心的陪護啊,真拿你家兒子當兄弟看。昨晚上我睡不穩(wěn),醒了好幾次,只要我一翻身,老董就欠身起來看你家兒子的動靜,他不放心。你看他這兩眼熬得。不過這也是患難之交,你看你家兒子現(xiàn)在連翻個身接個小便都要找老董;寬心的話,也只有老董說的他還信。難得的是,老董這么累,還有心思跟他開玩笑。”
老太太含淚點頭:“如今也只有老董能逗樂他?!?/p>
老董驚醒了,似是迷迷糊糊聽到老太太的后半句,忙說:“老太太你別生氣。我是粗人,說話不知輕重。我也不知這些玩笑開得對不對,只不過我尋思著,病人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要是連個笑模樣都沒有,這日子怎么熬啊?!?/p>
老董一直陪到馬老師最后一刻。那會兒老董已經(jīng)缺覺缺得走路打趔趄,看所有的方磚地都高低不平,他說要回老家修整幾天,修面理發(fā),把自己拾掇整齊了再接手下一個病人:“咱這模樣,會讓重病號的家屬心里打一哆嗦的?!?/p>
臨行前,馬老師的妻子把老董叫到病房走廊上,遞給老董網(wǎng)上團的三張餐券:“小馬還能說話時告訴我的,他說,老董,我欠他一頓大餐呢,可惜啊,我不能陪他吃了?!?/p>
“我是被連環(huán)畫騙上車的?!?/p>
42歲的鄭嫂笑盈盈地說,她是常州人,父母大學一畢業(yè)就分去上海工作,小時她寄養(yǎng)在常州奶奶家,一放假,就當滬寧線上的小候鳥,“你不曉得,70年代末,從常州到上海,綠皮慢車要停十幾個小站,開4個多小時,像我這樣的小孩會呆得很不耐煩,為了安撫我們,列車員自己湊錢買了幾十本連環(huán)畫,借給大家看。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以為當上列車員就可以看遍世上的連環(huán)畫了;這不,一轉(zhuǎn)眼,在車上跑了23年了?!?/p>
鄭嫂記得當年賀友直畫的連環(huán)畫《山鄉(xiāng)巨變》一套四本,有396幅畫兒;《水滸傳》更不得了,有26本呢,“當年的家長傾向于來去都把小孩交給同一位列車員,她就像我們路上的媽媽一樣。孩子看完了彼此換書,自然就熟了,成了路上的好伙伴?!编嵣┱f上世紀90年代末,孩子們在車上的交友有了新途徑——只要一家租了車載DVD放成龍周潤發(fā)的電影,全車廂的孩子都被吸引去了,很快就成了分享食物和見聞的好友,“哪像現(xiàn)在,每個孩子都盯著手機,一趟長途下來,連對面鋪上的孩子姓甚名誰都不知道?!?/p>
為了打破車上的沉悶氣氛,鄭嫂在一個連環(huán)畫愛好者的網(wǎng)站上發(fā)動大家捐獻連環(huán)畫,有些連環(huán)畫二三十年沒有再版,成了珍本,主人就寄了復(fù)印本來。也是,收藏連環(huán)畫的人,都40來歲了,小時候,誰沒有在綠皮車上看小人書的經(jīng)歷呢,鄭嫂的回憶,在大伙心中點下了甜蜜又酸澀的漣漪。
靠眾人幫忙,鄭嫂竟然在她的車廂,恢復(fù)了一個裝連環(huán)畫的小木箱。成功地將新世紀出生的小旅客引來,與同齡人換書看。
除了當一額外的小人書管理員外,鄭嫂干的所有事,都是跑長途的臥鋪車廂列車員的份內(nèi)事:換鋪位票,開關(guān)車門,掃地倒垃圾,送開水,到了大一點的車站飛跑下去,給車廂里的水箱滿水;鄭嫂說,上海的水,沒有南京的好,碧綠的茶,拿上海的水來沖,放個十分鐘就成了烏龍茶色。同樣,吉林市的水,比哈爾濱和佳木斯的都要好,“松花江水到了吉林市,來自長白山雪水的那股冷冽勁還沒有消失,按老人們的話說,喝了是可以敗火的;到了下游的大城市,漂白粉味道多少會有點,沒法子,一條大河,你總不能叫它從頭到尾都是清的?!?/p>
鄭嫂的辦法是在列車的終點站,如上海和佳木斯,只加1/3的水,到了水質(zhì)好的城市再加滿水,這讓她在列車停靠的三五分鐘內(nèi)跑上跑下,分外忙碌。
但忙得很值。她記得到上海上大學的一小伙子,兩年半沒有回家了,到了吉林市,拿老家的水沖了兩包方便面,說隔著那么重的調(diào)味料,他都能感覺到水的不同。
春運,那個男孩子非但沒有買到臥鋪票,連張硬座也沒有買到,想是想家得緊,站二十幾個小時也要回去,他很聰明,到臥鋪車廂來蹭靠過道的活動座位,一有人去鋪位休息,他就把彈簧座位扳下來坐。照規(guī)定,列車員是可以把這種“外來人員”往外轟的,但鄭嫂沒有去轟他。
黃昏,小伙子還在鼻子貼著車窗,眼巴巴看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上,所有的樹木、草垛、半建于地下的農(nóng)舍,景象與江南都不一樣;農(nóng)家的燈一點一點亮了,窗子那么小,墻那么厚,軟稠如雞蛋黃一樣的燈光烘暖了游子的心。
列車在小伙子老家那個小站停下時已是夜深,鄭嫂事先抽去了掖在車門縫上的墊布,在車門縫里緩緩澆下一壺熱水,把凍住了的車門燙開。其時其刻,小伙子已戴上狗皮帽子,打扮得像林海雪原里的小分隊隊員。鄭嫂一看,等著下車的就他一個人,忍不住擔心:“你家沒人來接你?”
小伙子得意地笑了,“為了我娘有個驚喜,我打算走十里地悄悄地進村?!?/p>
車在小站只停一分鐘。外面的空氣凍得發(fā)脆,雪地凍得像鏡子一樣,在關(guān)上車門之前,鄭嫂把自己灌滿熱水的茶瓶,擰緊蓋兒,拋給了他。
鄭嫂沒有對他提起,自家兒子這年也上大學去了,大學所在城市還不在自己跑的這條線上。
“我來猜猜看,你做啥職業(yè),猜中了,給你打八折?!?/p>
這是修腳師廖師傅每天工作中最愛玩的游戲,而且,神了,他屢屢有給人打八折的機會。
前些天,有位海歸,剛回來做藝術(shù)品策展人,被朋友拉來修腳。襪子一脫,廖師傅就嘆一聲:“您從前當過搬運工吧?!?/p>
對方聳然動容:“師傅你是怎么猜出來的?”
老廖不說話,開始拿出一整套消過毒的修腳工具,細細打磨那雙從意大利皮鞋中釋放出來的腳。那是一雙怎樣飽經(jīng)滄桑的腳啊,腳面很寬,五趾分得很開,腳底下長了厚厚一層硬繭皮,一直包到腳的側(cè)緣,就像穿了一雙硌手的硬襪底。一看就是體力勞動者長期負重才有的腳型。那男子告訴他,15年前初到英國讀藝術(shù)品鑒賞專業(yè),交過最貴的學費,袋中還剩400英鎊,不忍心再向家里伸手,就找了一份為面包坊和比薩店送面粉的工作。每袋面粉30公斤,要從車上扛到店家的倉儲閣樓上。他清清楚楚記得,那家開在老宅里的面包坊,通往閣樓的木樓梯有46級,每走一級都要小心調(diào)勻呼吸,以防閃著腰。木樓梯在他腳下發(fā)出巨響,就像狄更斯小說里的暗黑場景再現(xiàn)。
他7年后學成,進入藝術(shù)品拍賣公司工作,接老父母到英國探親,父母堅持要看看他從前打工的地方,他們見到了那段筆直的陡樓梯,母親無聲地,一節(jié)節(jié)撫摸著浸透兒子汗水的樓梯扶手,熱淚盈眶。
老廖還見過一位20歲的高個姑娘,穿著一雙安妮寶貝般的繡花布鞋,脫掉鞋,雙腳已出現(xiàn)拇內(nèi)翻傾向,大拇趾嚴重向內(nèi)側(cè)偏斜,幾乎搭到了二拇趾底下,大拇趾底下的雞眼又硬又痛,老廖在修腳前幫她撥開所有的腳趾放松,那姑娘壓著嗓子呼痛,那是一種既痛楚又舒心的哎喲聲,老廖說:“做模特有一陣子了吧,愛美,平時也穿高跟鞋,腳痛得受不了才到我這兒來,對不對?”
那姑娘驚訝極了,她是學生,業(yè)余做車模三年了,天天站在豪車旁拗造型,笑得臉僵,腳上是刀子一樣尖銳閃亮的高跟鞋,一天穿下來,腳脹得鞋幫子都嵌在肉里,拔都拔不下來。腳痛,錐心地痛,深切體會到美人魚變出人腿后“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痛楚。
老廖修完腳說,回家多穿布鞋吧,這種橡膠底的還不行,要到鄉(xiāng)村去找那種千層底的手納鞋,養(yǎng)腳。才二十來歲,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呢。
來修腳的人,多是年輕人,難得見到中年人陪著白發(fā)蒼蒼的父母來的。那天,見到40多歲的男子陪著60多歲的父親來,老廖把那老父親的枯樹樁一樣的腳捧在膝上,打量片刻,脫口而出:“您老干了好多年架子工吧?”走動時腳心如鷹爪一樣緊握著杠子,如此,摩擦出來的硬腳皮才罕見地長在了腳心那塊。中年男子說是,父親干了20多年的架子工,建房子前,裝架子,像鳥一樣在鐵杠子上移動,一層一層往上疊搭;房子建好了再一層層往下拆,現(xiàn)在就要告老還鄉(xiāng)了,特意帶老爸來把城里人享受的物事享受一遍。
老父親問,修一次腳,多少錢?
中年男對老廖使眼色,搶著說:“20元。”
老爺子就嘆息太貴。老廖那天,費了大事,才把老爺子的腳心修軟和了,連腳弓都顯了出來,他說,這樣老爺子走長路就不會震得腦殼疼。中年男湊上來看,一面還很仔細地問老廖手上各種各樣的修腳工具都叫啥名字,怎么使,老廖明白這當兒子的學會了要回去為爹娘服務(wù),就盡量放慢了手上的動作,一步步講給他聽。末了,還告訴他修腳工具在揚州哪些地方有賣。
中年男知道他看出這是一錘子買賣,有些不好意思。
老廖說,沒關(guān)系,這世間,有心為爹娘修腳的兒子,少而又少。
“忘了這千針萬線,是怎樣一個緣起”,這是繡娘錦云的QQ簽名,幾年都沒有變過,一看就知道,說的是雙面繡的藏針術(shù)——不管是正反一致的雙面繡,還是異面異色繡,你都是看不到線頭的,繡娘們用垂直于繡面的針法,將開端與收尾的線結(jié)都藏在那半透明的絲帛中,不露痕跡。
錦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十年前繡的第一幅作品,是一條金魚,繡金魚魚尾,一根花線要劈成12絲來繡,排針要虛不要密,才能表現(xiàn)出金魚尾巴的那種虛無飄渺的美,繡出一種透明的顏色蕩漾在水流里,也是一種思緒蕩漾在自由虛空中,恍若有情又恍若無意的美。而繡到魚身,一根花線劈成兩半就夠了,稱為“一絨”,繡織的線條要略粗,排針要密,才能表現(xiàn)出魚身活潑渾厚的生命力。按師傅的話說,好的金魚雙面繡,要透過魚身的鱗片,看到魚的每一次轉(zhuǎn)身和下潛,腹部肌肉的鼓凸,同時要看得出每一片金色魚鱗的閃光是活的,微有不同。
一條魚,繡得錦云頸椎病都要犯了。
她后來才知道,為了保護雙手靈敏的感知力和微妙的觸覺,繡娘們有很多事是不能做的,不能用鋼絲球刷洗灶臺和鍋蓋,不能摘菜,不能剁排骨,不能徒手洗衣,家務(wù)事幾乎一樣也不能做。她們也要小心地保護好視力,因為光是我們眼中的綠絲線,就有六大類18種不同顏色的綠,這就要求繡娘的眼睛有異于常人的分辨率,就算是錦云這樣的85后繡娘,也不能打電腦游戲,不能過多地看電視及上社交網(wǎng)站,連很多人用來消磨時間的“連連看”,也玩不得,因為連續(xù)點擊鼠標的動作會使右手發(fā)生微小的震顫,使手持繡針的穩(wěn)定性下降。
好在錦云也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恬淡安寧的生活。為了養(yǎng)出繡娘心中必要有的那種純澈的靜氣,她嘗試用小楷抄錄唐詩中的五言絕句,已抄了300多首;嘗試把宋元明時期的古畫臨摹本拿來一張張揣摩;又嘗試聽半世紀前的慢歌,以及大量近幾年才被音樂工作者發(fā)掘出來的古琴曲和古箏曲,總之,她在刺繡之外所做的事,只有一個核心,就是把心中的焦躁濾清。在她學藝的這七八年內(nèi),這些努力甚至都改變了她的樣貌——她現(xiàn)在連臉型輪廓都溫柔了,眉毛變淡,很有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姑蘇人家的閨秀氣。
去錦云所在的工作坊看她的新作時,正逢錦云在接待盲人學校的孩子們,雖說對繡娘們來說,雙面繡作品是只可遠觀不能觸摸的,因為就算手洗得很干凈,很少有油脂,手上的指紋對繡品的表現(xiàn)力也是一種傷害——摸多了,金魚魚尾的空靈感就消失了,貓身上有體溫、有呼吸的絨毛感也會消失。但盲人學校的帶隊老師,也是錦云的閨蜜,央求錦云拿出她的作品來讓孩子們感受一下,這些失去視力的孩子們,如果不用指尖,怎能感知花的肌理和葉的脈絡(luò)?
聽了這些孩子的遭遇,錦云很動容,破例拿出了四幅屏風讓孩子們觸摸,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繡的是荷與水禽、荷與鯉魚,荷與鶴,荷與蜻蜓。荷葉的光影轉(zhuǎn)側(cè),荷花的濃淡變色,都用絲線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孩子與老師有這樣的對話:“這朵荷花的花瓣,比我剛才摸的那一朵薄?!薄皩?,它的顏色也變淡了,它將開謝,你再摸摸看,花芯的蓮篷頭也結(jié)出來了。”“這片荷葉,很大,很厚,很老……”“對,你再摸摸,老荷葉上,是有白色的霜粉的,摸上去感覺有點像絲絨,水份也偏少;嫩荷葉還沒有舒展開,上面有皺皺的突起;等它剛打開時也不會有絲絨感,比較透和薄?!?/p>
孩子露出“我終于明白了”的笑,繡娘錦云看到那笑,眼圈忽然紅了。
“自從有了我們沖茶師,你們江浙一帶的人才敢說,麻辣不放重一點,算什么川菜!”
一說起這話,沖茶師小魏一臉洞明世事的可愛:“你們江浙人哪,做人那樣周全綿柔,心里頭哪能沒攢著一股子剛猛辛烈之氣,總要借著吃川菜發(fā)散發(fā)散?!?/p>
吃了麻辣嘴里像過了火一樣,怎么辦?沒關(guān)系,有蓋碗茶伺候,冰糖菊花、老坨茶,新上市的龍井和碧螺春,都是敗火的。小魏帶著他的家伙——一把長嘴銅茶壺滿場轉(zhuǎn),眼見哪位食客中了一顆花椒或一只烤焦了的朝天椒的暗算,臉上升起紅云,頭上在一瞬間滿布汗珠,不由自主掀開碗蓋,一句“得罪”已在背后響起,小魏眼到手到,一個“泰山壓頂”,一股子白亮的水已沖入蓋碗中,茶葉承接了這來自高處的沖力,飛快地在碗中旋轉(zhuǎn)、上下浮動,一到七分滿,小魏迅速放低壺位,來個“仙人指路”,手一抬,水已收住,客人轉(zhuǎn)頭看去,蓋碗里的茶竟是碧綠,一點泡沫也沒有起,桌上干干凈凈,一滴水也沒有濺出,忍不住喝了一聲采。
小魏有兩只銅茶壺,由我們這種外行看去,壺嘴都有一米長,但小魏糾正說,一只壺的嘴長95公分,另一只是80公分,與外行們原先的設(shè)想不同,壺嘴更長的那只是沖綠茶而不是坨茶的,“老四川人愛喝的坨茶是一種緊壓茶,剝開綿紙就像一粒紋理粗獷的大衣紐扣,非得滾水才能把那股老香激出來,銅壺嘴的散熱很快,一般來說,100度的滾水經(jīng)過快一米長的壺嘴降溫,到茶碗里只剩85度了,沖你們江浙的綠茶正好,沖坨茶就有點力道不夠——老客一喝就知道,沒有果香或老橄欖香?!?/p>
小魏于是不惜力氣,偏愛用壺嘴稍短的銅茶壺,完全以抬高壺的位置來解決激活茶香的問題。我們以為他那些幅度很大的動作,如金雞獨立、懷中抱月、百步穿楊、海底撈月,都是為了好看,其實他可不全為了表演,“就為了把中檔茶,沖出高一等的口感。比如中檔的炒青,如何壓住里面的青草氣,再比如中檔的坨茶,如何沖出近似老普洱的板栗香,這全靠我們沖茶師私下里琢磨?!毙∥旱臎_茶招術(shù)好多都是他獨創(chuàng)的,都發(fā)源于武術(shù),要沖得好,底盤要扎實,所以無論工作到多晚,一到早上七點,就像身體里有個小鬧鐘一樣,小魏就醒了,起身后馬上在酒樓后面的院子里練上一趟子劍:“我?guī)煾嫡f,還是劍好,要把所有的精氣神,貫注到劍刃上——那才是你的沖茶水柱?!?/p>
最近一次去川菜館,沒見著小魏,老板說小魏歇年假了:“坐飛機回成都去喝八天茶,奢侈啊?!蔽覀兙腿ゲ榭葱∥旱牟┛?,果然見他在一家一家地換地方喝茶,春天的成都,人都在露天曬太陽喝茶,到處是油亮的綠葉,西府海棠每一片花瓣上都有胭脂色,杏花、李花、牡丹,花訊一波跟著一波,開得饒有醉意,讓賞花人的眼睛都來不及看;花下有竹桌、竹圈椅、竹躺椅,坐下去每一把椅子都發(fā)出老友相逢的嘆息,桌上有最普通的蓋碗茶,小魏就像一個神仙一樣歪在竹躺椅上,朝我們得意地笑。
在小魏的博客上留言,說他是餐飲界最舒泰的打工仔。
一會兒,小魏的回復(fù)來了:我心里頭舒泰了,沖出的茶才能讓客人也喝舒泰?;乩霞铱纯催@邊的師兄弟沖茶,他們現(xiàn)在都是拼茶大師了,兩種茶葉拼出來的蓋碗茶,既鮮醇又經(jīng)泡,從第一遍到第五遍,回甘都涌滿喉頭。沖這種拼茶,人家能左右開弓,同時用兩把壺一高一低地沖,那種瀟灑勁兒,也只有成都的地氣才能孕育出來啊。
一個意趣盎然的人,才對手中這小小的技藝抱有永恒的興致吧。
“明明是新書,為啥叫舊書?”
別看店主人埋頭看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這話他入了耳,妥妥貼貼地回說:“當然是二手書,有八九成新而已。最近的一次,為挑書我過手了五六千本,手上沒有一絲劃痕。若是新書,你試試看,有些新書的紙頁,跟剃刀一樣鋒利?!?/p>
他說得沒錯,八九成新,也是舊書了,紙頁的邊緣,手指撫上去不再囂張銳利,而變得和融溫潤了。這種觸感,讓整個書店的氣質(zhì),變得說不出的隨性溫存,很有中年的味道。來翻書挑書的客人,多在30歲以上,男性居多,穿西裝的少,穿中式立領(lǐng)夾襖的多。他們立在狹窄的過道里默默地看書,店主人坐在舊風琴改裝的收銀臺后默默地看書,兩不聞問。
這里倒不像書店,而像是一個藏書萬冊人家的書房。
書的排放沒有去刻意地分門別類,反正書店也就十平米的樣子,四壁壘書到頂,中間是矮書臺,漫畫、史學、博物、旅行、建筑、音樂、美術(shù),一個浸透店主人個人趣味的大江湖;在網(wǎng)上炒得熱轟的所謂熱門書,假大空的成功學,虛虛實實自相矛盾的養(yǎng)生論,印刷粗劣的教輔書,急功近利的考級書考碗書,都沒有,最便宜的書,5塊,最貴的書,35塊。這樣無為而治的經(jīng)營,還能活下來?事實是,我剛到南京時它就開張,書店消消停?;盍耸甙四炅耍扛舸蠹s半個月,就有十包書補充進來,晚上9點鐘的時候,店主人蹲在門口開包,把他從各個渠道搜羅來的書上架。
我在里面買過依照大英博物館的鳥類標本工筆寫繪的一本博物圖譜,是十年前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的,可以看出國外博物畫家的耐心——每一根禽鳥的羽毛都有著微妙的變色,而且看得出山禽羽毛上的油脂,遠不如水禽多,但背羽的流線感更強;過了約半年,就在前一本書插放的位置,找到這套書的第二本,是工筆植物圖譜,在上面,我第一次看到野玫瑰近乎哀愁的顏色,和野玫瑰果的形狀,也頭一回感應(yīng)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并不是人類賦予花鳥的情感,而可能是花鳥本身所擁有的情感,好的博物畫家,可以比數(shù)碼相機更確切地發(fā)現(xiàn)這種情感。從版權(quán)頁的介紹來看,這套書有六本,還有四本在哪里?店主人說,我也在找,要看緣分。
熟悉后問過店主人,舊書們的來源。店主人說大體上有三種,一種是各大出版社的清倉書,“真的要到他們的倉庫里去挑,從沒有人看過的書,幾季的梅雨一過,書頁間就不再緊實,而是變得疏松了,拿在手上也沒有冷冰冰的簇新相了。好書不一定能在傳統(tǒng)的營銷渠道走得俏,因為那種地方的買書人,不一定真愛讀書,更不一定是書癡?!币环N是專收舊書的人論斤稱來的,這種能挑的就比較少;還有一種是藏家的后人要搬家,要結(jié)婚,趕著把祖輩或父輩的藏書給出清了,知情人會通知舊書店主人去挑書,“這種情況一般會大豐收,但打包時心里很不好受,藏家的心愿,本是滋潤兒孫的精神世界,誰知兒孫根本不想要。還好,有我們搭個手,藏家的心血到底沒有化作紙漿。”
最近一次去,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收銀臺有點小變化,舊風琴夾放琴譜的地方,放著幾個迷你小像框,以為是店主人家人的照片,拿起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里面夾放的是藏書票,木刻的和剪紙的尤妙。
出了門,發(fā)現(xiàn)店招換了個紙燈籠,一側(cè)寫著兩個篆體字,為“萬象”,是書店的店名。走出很遠,那兩個字還在細雨里發(fā)出溫潤的光。
廣場上,新加入的舞者提前了半小時來,蘇老師給她們單獨開小灶;身體最弱氣色最差的那個新學生,蘇老師就站在她旁邊,手勢、眼神、腳步,不急不慌地放慢半拍,等著她趕上來。蘇老師發(fā)現(xiàn)她羅鍋著背,神色卑怯,就笑:“我也是乳癌患者,15年前,醫(yī)生把我左側(cè)胸大肌的一部分和腋下的淋巴都切除了,我一時也不能接受自己這樣高低不平地殘缺著,后來裝了義胸,還覺得自個不是原裝女人,很自卑。但你看,跳了十幾年舞,我把自信都找回來了,你也挺起胸來好不好?”
說完,蘇老師就輔導(dǎo)別人去了,她后來悄聲對我說:病人的自尊心都十分脆弱,很多話也只能點到為止,讓她自個兒慢慢想通。這也是她當年組就這個廣場舞蹈隊時,為什么力排眾議,要讓健康的中老年女性也加入的原因,“一個群體都是病人,氣場就不對,教多少陽光燦爛的舞,都沒法讓她們?nèi)硇耐度?。健康女人也加入,舞蹈就不負擔康?fù)啊、與死神賽跑啊這樣的義務(wù),光是舒活身體,愉悅精神,這就對了?!?/p>
蘇老師自己,因為編了幾十支舞曲,又要教又要跳,身腰靈動,朝氣蓬勃,兩頰透出的紅暈跟少女一樣,若不為說服新學員,她也沒空去想自己曾是重病號了。
晚7點,所有的舞者陸續(xù)都到了,姹紫嫣紅的薄毛衣,磊落的闊腳褲,坡跟鞋,年紀從40歲到70歲,應(yīng)有盡有。蘇老師今日選的8首舞曲都帶點新疆風格,準確地說,是帶點阿爾泰風格。腿上小跑圈的動作特別多,后退時伴以手臂的伸展和搖動,腰倒是扭得一點也不纏綿,而是帶著一點大大咧咧的俠士風?!斑@個么,你騎過馬就明白,哈薩克人一天十幾個小時在馬背上,對腰部是個很大的負擔,腰扭過了就閃著了,所以她們是頸肩的動作特別繁復(fù)嫵媚,比荒原上的蛇還要靈活。大家看,像這樣抖肩,加上頸部的小動作,再加上眼神,就把馬背上小女生的驚奇全表現(xiàn)了出來?!?/p>
蘇老師一面解釋一面示范,她特別擅長以生動的比喻讓大家記住動作的要領(lǐng),比如同樣是手臂的動作,一個被她解釋為:“這就像蛇突然伸出信子,去親了下旁邊的一朵花;記得手臂是蛇身,要帶點懶洋洋的風情;要把全副的精神集中在指尖上,那才是蛇信子,能讓那朵花醉倒?!绷硪粋€被她解釋為:“按下葫蘆起了瓢,瓢浮起得很快啊,所以大家點按的動作要特別輕快,瓢下面是空的,所以不要用上臂的力量去按,咱又不是楚霸王跟人拼力氣,只要手腕靈巧地拍打使力就可以了?!?/p>
說到“楚霸王跟人拼力氣”時,下面學舞的婦女哄然而笑。這8首舞曲蘇老師都已教會她們,這一次是摳細節(jié)。但蘇老師奇妙的地方就在這里,她摳細節(jié)可不是讓人把動作定格了她一個個來扳,說完要領(lǐng)她就放音樂,帶著大家一起跳。新加入的舞者笨拙地跟著比劃,但眼神逐漸不那么拘泥了。
這恐怕就是蘇老師的高明之處,她想方設(shè)法不讓人緊張,她是讓音樂和動作的潮水和節(jié)拍攜裹進所有的人,讓她們度過這春風沉醉的晚上,她做到了。
這些身材早已不苗條的舞者,動作中突然出現(xiàn)的調(diào)皮和得意,是這樣動人,有時一曲終了,真有圍看之人鼓掌。那一刻,你會感應(yīng)到,她們中間三四十年為家庭的操勞付出,并沒有讓她們的心長出繭子來,并沒有磨滅她們身為女人的微妙快意和鮮靈感觸。
她們的一部分永遠是少女。
張偉駕駛的1號消防車剛在小學校園里停下,他的三個老朋友,小虎、小宏和小亮就從一大群歡呼驚嘆的小學生里躥出來,猴在了他身上,張偉露出了長兄對幼弟的那種微笑,挨個揉搓他們圓溜溜的腦袋,對我說:“上次消防宣傳進校園,這三個小家伙就是活躍分子,提問千奇百怪,上車啥都要摸,臨別都要哭了,就盼著我們能再來。”
的確,在孩子們眼中,消防員就是和平年代的英雄。張偉特別符合他們眼中的英雄形象:身胚壯實,寸頭短到能見頭皮,皮膚黝黑,牙齒和眼睛閃閃發(fā)亮,對任何難以完成的任務(wù)都大聲答“是”;表演爬墻時如壁虎一樣靈活,眨眼功夫就在五樓窗口騰躍入室;能順著云梯的臂展跑動救人,要知道,那可是在80米或100米的高空,抬手可摸到云朵,平常人,光是站在云梯上,也會頭暈?zāi)憫?zhàn)的吧;他們還能用液壓擴張器把車禍中擠壓變形的車門拆下,把傷員抬出;還能在湍急的河心救人——在張偉播放的視頻上,孩子們看到消防員拿著類似手槍的器具向岸邊射擊,只聽砰地一聲,繩索一端就能固定在岸邊,另一端系于消防員腰上,消防員就像鮫龍一樣入水了,像007一般帥;摸到落水者,在夾抱著他往岸邊游之前,消防員快速給落水者系上氮氣救生腰帶,張偉解釋說,千萬別小看這根橙色腰帶,腰帶一端有個小小的金屬氮氣瓶,能瞬間將氮氣充滿腰帶。腰帶體積小浮力大,足以讓胖子也浮上水面,不像一般的救生衣,很容易被河里的急流沖走。
小男孩們搶著與張偉合影,還說長大后也要做消防員。張偉只是微笑,他后來對我說,要是孩子們再看下我們平時是怎樣訓(xùn)煉的,估計有些人要打退堂鼓。
光是穿個消防戰(zhàn)斗服,恐怕很多人就受不了,從頭到腳結(jié)束好,規(guī)定時間是20秒,在火場,時間就是生命,從接警到到第一輛消防車出發(fā),時間只有45秒,穿衣稍慢,還沒等上車,消防車就已經(jīng)開走了。平時,消防員們每天還要負重跑3000米。張偉向我展示了自己的裝備:頭盔1公斤,腰帶、腰斧、救命繩、安全鉤共3公斤,戰(zhàn)斗服、戰(zhàn)斗靴共3.5公斤,呼吸器11公斤,防爆電筒1.5公斤,總計20公斤。如果進火場,戰(zhàn)斗服里要加內(nèi)膽,呼吸器里要灌氧氣,那么負重至少要50斤。
四月,天還涼著,張偉跑完圈都汗氣蒸騰,脫下頭盔,頭發(fā)茬上的汗珠亮晶晶;要是七八月份,跑完圈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靴子里都倒得出汗水,非得這樣累不行嗎?非得!大熱天救火,火場前沿,水槍噴出的水霧溫度都近100℃,沒有極好的體能支撐,恐怕不是你去救人,而是戰(zhàn)友要分神來救你了。
生平頭次出警,就是一次考驗,在驚心動魄的救火中,張偉的面部汗毛和眉毛都幾乎燎沒了。那一刻他終于懂得了教官所說的:“一旦到了火場上,你們就會怨我平時為啥不對你們再嚴些。”從火場一回來,張偉就開始寫遺囑,以后每年改寫出一份新遺囑,他20歲入伍,至今12年,就寫了12份遺囑,他經(jīng)歷過遺囑越寫越長的過程,26歲后,遺囑開始越寫越短,“近三年的遺囑改動都很小,我的一個戰(zhàn)友說,哥,你終于成熟了?!?/p>
張偉說著他如何時刻準備著向死而生時,格外心平氣和。他讓我見識了勇氣并非是激情,而是深思熟慮后的寧靜,如此,就算去了危險的旋渦也能泰然自若、巋然不動。
一到肥大脆嫩的春筍上市時,同事小紀就不在家吃早飯了,他會放棄坐地鐵直達單位的慣性,先坐一輛穿街走巷的迷你公交,到老王那里吃包子,喝一碗薺菜粥,再沿著秦淮河畔的棧道走七八分鐘,享受一下吹面不寒楊柳風,再回到地鐵線路上來。
讓他改變行程的,不但有秦淮河岸鼓出葉芽的河柳,還有老王只做這20來天的應(yīng)季包子:春筍臘肉包、霉干菜肉丁包、馬齒莧香腸包。
就是一兩塊錢的早餐包子,能有多大的吸引力?小紀就說了個事:老王有一回路過逸仙橋,看到那邊的市民廣場有人玩大石鎖,玩家三月份就穿著短袖小褂,露著鼓鼓囊囊的肱二頭肌,看他們把幾十斤重的大石鎖掄得生風,老王也心癢,想上去試試,剛惴惴地開口,人都用“你真不曉天高地厚”的神情睨他,默默讓出一個夠?qū)挼娜ψ觼?,生怕老王脫手砸中自己。但老王一上手他們就呆了:中號的大石鎖他能玩得溜圓,這穿夾襖的小老漢是何方神圣?
老王就笑:我還有二兩力,那是在南京城剁了15年包子餡練出來的。
老王的包子,哪怕是最便宜的一塊錢一個的青菜香菇包,包子餡都得手剁的,為什么不用絞餡機?老王大搖其頭:絞餡機省力歸省力,一絞,蔬菜的汁水都出來了,包子餡等于都是菜渣渣,木渣渣的纖維塞牙不說,還含不住油脂和香氣,少了那種清鮮松軟、綿柔甜潤的味道。手剁的餡芯,蔬菜的汁水有一半含在里面,包子上籠一蒸,里面會稍微有一點灌湯效果。
老王一年到頭做青菜包子、老豆腐包子、蘿卜絲包子。他那個只有四平米的包子鋪,黃金時代是在春天,萬物如吹哨子一樣綻開蓓蕾,春筍肥了,馬齒莧躥出了肉嘟嘟的葉子,太陽加大了它的熱力,老王老婆撐出的竹桿上,霉干菜一挽一挽地掛著,被曬出了暗紅的調(diào)子;臘肉香腸早已被陽光和風熏出了緊瘦的奇香,但還沒有出油變哈,一切都恰到好處。
老王的喜悅體現(xiàn)在他的剁餡聲中,春筍要在沸水中煮去澀味,可像剁白菜一樣粗切細剁,剁起來萬馬奔騰,擦擦作響;馬齒莧在沸水中燙一下,剁前要細切,然后粗剁一下,盡量含住汁水;霉干菜是剁不動的,完全靠手勁細切,饒是老王這樣的熟手,切完一天要用的霉干菜和臘肉,手腕也酸軟,老王手頭有一本《水滸》,是說書人整理的本子,已被他翻到毛邊,他笑說,自從切過霉干菜,就曉得鄭關(guān)西何以熬不住大怒——魯智深命他細切十斤瘦肉、十斤肥肉,又加十斤軟骨,細細兒把他的橫勁兒挫去十分,這等“消遣”,誰受得???
老王這人“軸”,包好的包子非要24個褶子,少一個也不行;包子餡還得豐滿,透過包子皮,能看出春筍臘肉包嫩黃中夾雜暗紅色,馬齒莧香腸包是暗綠中夾雜水晶紅白。他還有一樣“軸”性子——早上最后一屜包子,說什么也不賣與路人,得留著,他留著等誰呢?
九點半光景,他要等的人搖搖擺擺來了,三月艷陽天,還戴著棉帽子,穿著灰棉褲,都是須眉皆白的老人,他們兩三相約,說要出了老年公寓透透氣,看看街景,都八九十歲了,護理人員最多許他們在無人陪伴的情形下走出500米,他們就來老王的包子鋪互相做東請客。老王收的錢,青菜香菇包五毛一個,馬齒莧香腸包八毛一個,還是15年前的價錢。
要是他們樂意,老王會拿出家里的粗茶給他們泡上一壺,陪著說說話。老王只是簡單地說,誰沒有老的時候,老了,就沒人愿問你想要什么了,和誰在一起,吃啥飯,這多可怕;這些老年人,以前有地位有學問也好,沒地位沒學問也罷,如今誰羨慕誰?能走出這500米去,能硬硬朗朗地吃下兩只包子,能花五塊十塊請個客,能有說得上話的朋友,就是福氣。干嘛不讓他們的福氣長一點呢?
“仰頭看,那叔叔是在拍電影嗎?他是蜘蛛俠嗎?”
“唔,他在洗大樓的窗戶,他是勇敢的蜘蛛人?!?/p>
那天落雪未化,整個世界做夢般地安靜,蜘蛛人小馬在清洗一棟10層樓的酒店,降到樓的半腰,聽到小男孩和他老爸的對話,仿佛為了響應(yīng)那個孩子的崇拜之情,小馬用腳踢蹬窗臺,吊他下來的粗繩馬上擺蕩出一個絕妙的弧度,眼看鐘擺一樣的他,就要撞上玻璃窗,他手里的刷窗器已經(jīng)送了出去,抵住窗子,就像書法家氣勢磅礴的中鋒一樣,從上拖到下,窗的左側(cè),眨眼間已被刷盡了塵埃。
小馬無端地覺得電影《蜘蛛俠》的編劇一定是干過他這一行的,他18歲就開始清洗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到現(xiàn)在10年了,親眼見證了這座城市的長高,20層,30層,40層,現(xiàn)在50層以上的超高樓也比比皆是,做為一名蜘蛛人,他面臨的挑戰(zhàn)也越來越嚴峻,高空的低溫、風速帶來的搖擺,大廈里面的人莽撞的開窗動作,給他帶來的風險,不亞于直升機駕駛員要在一小塊懸崖上慢速懸停。小馬說,一開始,在高空中清洗三層樓的窗玻璃,耗去的體力可以在中低層清洗10層樓。緊張,低溫,還有高空的風速帶來了奇怪的干渴感,不只讓他喉頭發(fā)緊發(fā)腥,連兩只眼睛也像被抽打了幾十下的乒乓球一樣,充滿了干澀感。
小馬一度想離開這一行。他的師傅為了讓他在半空中放松些,想盡辦法,包括在他右側(cè)下方擦窗,承諾一旦小馬有事,他可以及時擺蕩到他的下方來救他。小馬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你以為你是阿湯哥或成龍?”
這天,擦到一半,師傅拿著對講機,對上面放繩的人吼:“別放繩子了,我跟小馬要休息一會兒……不用把我倆都吊上去,就停在這里好了。”師傅叫小馬摸摸自己的衣兜,小馬啼笑皆非地掏出一根棒棒糖,于是師徒倆懸停在半空,各自吮吸一根棒棒糖。那是埋頭擦窗的小馬,第一次有閑情眺望這座城市,這洗得明晃晃的大摟,在微微的搖晃中,他看到了什么?在四方形的廣場上,急速變幻流動的云朵出現(xiàn)在鏡子般锃亮的玻璃幕墻上,倒映的藍天如一口深井,無數(shù)的云朵仿佛從深淵中躥流出來;接著,熔巖般的夕陽出現(xiàn)在東邊的樓宇上,在某扇窗戶上,像緩慢流轉(zhuǎn)的火球一般旋轉(zhuǎn)出火焰,那火焰逼得小跑馬瞇起了眼睛,他感覺到那光線在睫毛的縫隙間跳動,就算閉上眼,那眩目的夕陽也在他腦海里烙下一個暗綠的印子。
只聽師傅在喊他:“小馬,睜眼啊,睜眼啊,你看鷹!不知從哪里來的鷹!”
小馬猛一驚,眼皮都跳動了幾下,抬眼望去,果然,那樓宇圍成的深井里,不知何時誤打誤撞飛進了一只鷹,它顯然是被這玻璃幕墻組成的洞穴或深井搞懵了,它在無數(shù)塊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側(cè)影,如墜夢境,小馬甚至能感覺到它所扇出的焦躁的氣流,這是一只幼鷹吧,如初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帶著無名的渴望與不安,以及那種不知出路何在的淡淡憂傷。鷹在迷茫中翻飛良久,直到夕陽緩緩?fù)鲁鲎仙挠酄a,終于,鷹走了,它找到了這鐵桶般的包圍間的縫隙,呼嘯而去。
不知為什么,小馬在那天工作結(jié)束時,找到了久違的安寧感。
現(xiàn)在小馬的主業(yè)還是在刷洗高樓的玻璃幕墻,淡季時,他會到廣西去當洞穴探險游的向?qū)?,在廣西,有深達百米的坑洞在等著探險家和攝影師們,如大地上的一只只絢爛深瞳,小馬腰系保險繩率先下探到坑底,用頭燈照亮洞中的一切,喜陰的植被結(jié)出了妖冶的果實,彩色的石鐘乳,灰褐色和灰紫色的燕子窩,地下河,成百上千的蝙蝠,還有偶爾躥出的一只鷹。
走了這么遠,小馬見到鷹時還疑心是舊友重逢——是他20歲那年在樓宇間見過的那只鷹,別來無恙?
清明前,西湖邊云龍獅虎梅等諸山峰的鮮葉一下來,老邱就該忙了,茶莊的主人挨個讓老邱去表演,老邱開始吃素,連大蒜、蔥姜和韭菜,都不許老婆買進門了:“炒茶師傅身上沾了濁氣和沖腥氣,茶客的鼻子聞得出來?!?/p>
與其他地方用竹茶帚在大鐵鍋轉(zhuǎn)圈撥壓,讓鮮葉萎凋并整出條索感不同,西湖龍井的芽葉更為細嫩,規(guī)矩出來的形狀是偏平如梭,如黃綠的小魚干在春天的光色里暢游,還不能有多少毫毛,竹茶帚那樣粗暴的制茶器具是不能用的,只能以手接觸三四百攝氏度高溫的炒鍋,將茶直接炒出。當然現(xiàn)在也有炒茶機了,炒出來顏色十分鮮翠,不像手工炒制的那樣微微發(fā)黃,不過真正的茶客一看一嗅一嘗,就會知道誰是上品——機器炒茶時茶汁很容易被壓出來,而且在轟隆隆的滾動拋散聲中,水汽散盡,茶香也散得差不多了;而手工炒茶是一種慢工出細活的道行,真正的高手可以將濃郁的香味和醇厚甘爽的香氣一一含包在芽葉內(nèi),可經(jīng)貯存而不走失;經(jīng)過半個春天的貯存,手工和機器制法的差距就越發(fā)明顯,機器炒出的茶,鮮翠色暗淡下來,寡薄的青草氣,卻越發(fā)沖口。
我去看老邱炒茶,感覺他像入戲的演員一樣,抽離了自己的靈魂放在角色中,完全不似平常那樣親和。而他的動作恰似舞蹈,抓抖不休、搭拓如瀑、推捺有度、扣甩相錯、磨壓生香,你會發(fā)現(xiàn)那雙粗大的手好比在跳雙人舞,一會兒如男主角,骨節(jié)手腕都使勁,動作跳躍矯健,富于陽剛之美;一會兒如女主角,如雀翎般沙沙抖動,輕盈中有說不出的嬌媚,眉梢眼角都是情。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為何同樣品質(zhì)的鮮葉,經(jīng)老邱一炒,價格能比別人每斤再高個兩三百。他的手與茶談了一場戀愛,我們才能喝出那股不老的鮮潔與甘醇。
老邱的徒弟跟我解釋師傅每個動作的含義?!皰仭钡膭幼饕缇G泉涌出,熾熱的茶葉快速松散,連拋三五下,水分散發(fā)掉,鮮葉的溫度就降下來,以免出現(xiàn)焦苦氣?!皦骸焙汀巴啤钡膭幼魇菫榱税氧r葉壓出小魚干似的扁平,并令它身腰挺直;為了磨去茶芽上的茸毛,邊推壓,還要邊增加手、茶和鍋壁間的摩擦,這就是“磨”字功,可以讓茶芽光滑,倒入茶勺時甚至能聽見爽潔茶芽碰撞時發(fā)出的簌簌聲,這是有毫毛的茶葉所不能比擬的?!岸丁钡膭幼饕罂兹盖笈紩r搖動滿身羽毛一樣輕靈,這是最考炒茶師傅功力的一個動作,光壓不抖,而且使力過大,能把特級茶炒成二級茶,因為茶葉的形狀會特別緊密,過緊就僵死了,沖泡后,一芽一葉完整而不飽滿,無法在三分鐘之內(nèi)在杯中上下躥動,然后穩(wěn)穩(wěn)地站在杯底,旗槍林立,它會橫臥在水面,茶就炒壞了?!岸丁边@個動作是為了卸去三分壓磨之力,讓那僅有的一片葉牢牢攏住芽心,里面又是透氣的,有利于沖泡時香氣的發(fā)散。
老邱炒出來的茶,不等茶莊主人收進去,一出鍋就被圍看者買了。聽某個興奮的購買者打電話約人“明天就來嘗新茶”,老邱突然說,你買茶莊里的茶吧,我今天手感特別好,你別糟踏了我的茶。
那人就被定格了,老邱放緩了口氣說,你不知道新茶要放兩周,去去鮮沖氣,喝了才不傷脾胃?
那老板模樣的人一臉尷尬:我知道,我等不及。
老邱轉(zhuǎn)頭對茶莊主人說:心里頭這樣焦躁的人,多好的茶他也喝不出味道,把他那二兩茶賣給后一位。言語間滿是手藝人的清高自許——我這身本事,只賣給懂的人。他不配。
每年年初,這所著名中醫(yī)院的醫(yī)生,都要去競爭“巴菲特的午餐”——爭取跟國寶級中醫(yī)鄒老先生抄方學習的機會,上到副院長和博導(dǎo)們,下到來實習的研究生,人人可以提交申請,一旦被鄒老選中,只需跟著鄒老執(zhí)弟子禮,鄒老開方,你記錄,至于能對博大精深的中醫(yī)悟到多少,全憑天賦和用功。因為病人實在太多了,網(wǎng)上掛號要提前半個月,不會上網(wǎng)的人抱著花棉被,凌晨三點就來排隊,鄒老上午的門診,要看到午后兩點才結(jié)束,基本沒有機會跟抄方的助手說話,饒是如此,連博導(dǎo)們都說,這個學生當?shù)弥?,跟著鄒老抄方,如入寶山,每天都有豁然開朗之處。
這樣的機會,本不屬于藥劑師,但高明偏要去試一試,他在這間舉目都是博士的三甲中醫(yī)院,學歷算低的,但他很有心地收集了鄒老的三副冷僻方,用小楷恭錄,夾在申請材料里。鄒老一看,就說請他來做一二月的抄方助手:“這筆字,有沉潛氣,一看就是個做中醫(yī)的好料子?!?/p>
高明就去抄了兩個月的方子,抄完,回藥劑房上班,他回來的那天,照例7:20就去更衣室換上一腳蹬的黑布鞋,所有的伙伴都對他一聲不響回來了表示驚詫,被國寶級專家收為弟子,是個院內(nèi)調(diào)動的好機會啊,為什么還要還來配藥呢?
高明笑笑說:“剛當藥劑師那會兒,一天走下來腿抽筋;如今是一天不走腿抽筋,我都兩個月坐著沒走了,做夢都想著回來聞草藥味。”
果然,兩個月沒在藥柜間像貍貓一樣快速、輕悄地走動,重復(fù)數(shù)百上千次開抽屜秤藥的動作,高明配藥配到上午11點就兩腿脹麻,并如灌了鉛一樣沉重,而這個時候正是配藥的病患最著急的時候,有人急著要去小學門口接孫子,有人惦記著要招待客戶吃工作午餐,有人擔心病人今天的藥就要續(xù)不上……種種焦燥一觸即發(fā),取藥人焦灼的眼神鞭子一樣抽打著高明他們,每個人腳下都越走越快,更年輕的藥劑師走過高明身邊時說:“師兄你行不行,吃不消要說話,要不,你手上那幾副我們替你配了?!?/p>
高明額上已走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疲累地笑:“祿口機場還沒有走到呢?!边@是藥劑師們的一句玩笑話,意思是要做一個合格的藥劑師要有一雙鐵打的腿,因為一天在數(shù)百個藥材抽屜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過的路都夠從市區(qū)走到機場了吧。
饒是忙碌,高明也沒忘檢視藥方,十幾味中藥材的顏色、氣味、藥性和配伍,一一撞入眼簾,忽然,高明被某味藥“硌”著了,“這味藥不對,你去找你的醫(yī)生,就說藥房高醫(yī)生說的,請他再斟酌一下?!辈』际莻€老實的死心眼兒,為他的醫(yī)生爭得臉紅脖子粗:“哪兒不對了呢?怎么可能不對?醫(yī)生還會沒有你一個配藥的能干?”
高明不理病患的譏誚,他知道病患急于拿藥走人,但方子里的這味藥很明顯是用過了,是一著險棋,高明耐心說服患者,甚至不惜抬出鄒老的旗號:“我是我們院最厲害的國寶中醫(yī)鄒老先生的弟子,剛跟他進修回來,這消息你的醫(yī)生也知道;快去,遲一會兒醫(yī)生就下班了;如果你的醫(yī)生吃不準,就讓他找他的科主任?!?/p>
病患將信將疑地去了,旁邊的藥劑師說:“師兄,你又要得罪人了?!?/p>
高明只是笑笑,他記起鄒老的叮囑:“回藥劑房去,那里才是對病人用藥的最后把關(guān)?!?/p>
12點半,12點三刻,13點,高明去換了一雙布鞋,原來那雙鞋,都被腳汗泡得走了形;他把襪口向下卷了一道,發(fā)現(xiàn)腫脹的小腿上,已被襪口勒出一道深印。高明洗手消毒,再次回到配藥臺上,就這么一小會功夫,窗口的大漿糊瓶下,排隊的病人又壓上了三張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