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東方明
京師名探炮制『假孫文案』
文/ 東方明
1906年8月,北京發(fā)生“假孫文案”事件,因被涉主角系日籍華人,甚至還導(dǎo)致日使館出面作證,引起了很大轟動。該案其實是一起清廷巡警部探訪局偵緝隊長史伯龍蓄意炮制的假案,而使之真相大白者則是當時北京的著名報人彭翼仲。
彭翼仲,1864年出生于北京,青年時曾做過六品通判,后棄官經(jīng)商。1902年賣房、貸款籌集資金辦《啟蒙畫報》,1904年又與友人杭辛齋合辦《中華報》、《京話日報》。彭是歷史上北京民間辦報第一人,由于上述三報的影響,使其成為社會名流。
史伯龍與彭翼仲搭上點遠親關(guān)系,在彭初辦《啟蒙畫報》時來報館幫過忙,不久去天津上巡警學(xué)堂,離開學(xué)堂后在天津做巡警。
1905年9月24日,北京前門車站發(fā)生了革命黨人吳樾謀殺奉旨出洋考察的端方等五大臣的“第一炸彈案”。直隸總督袁世凱遂舉薦其親信趙秉鈞由巡警道升任巡警部右侍郎,負責(zé)偵查該案。趙秉鈞即組建專案班子,從北京、天津抽調(diào)了上百名偵探。王景福、史伯龍也在其內(nèi)。史伯龍據(jù)說“機警過人”,可能運氣也好些,竟然就讓他查出了已死的刺客是吳樾,還抓了幾個同案余黨。于是,他就成了京師名探,升為巡警部探訪局偵緝隊長。史伯龍自此發(fā)跡,但這廝純屬小人,史籍對其評論是:“自此利祿亨通。而事勢逼人,良心易昧,遂演出種種之怪狀。北京社會,一時為之不寧矣。”
史伯龍當偵緝隊長后,請彭翼仲留意推薦適合從事便衣偵探的精干人才。其時正好有一名喚李鐘豫的才子朋友請彭翼仲為他謀一份職業(yè),于是彭翼仲在征詢過李本人意愿之后就向史伯龍力薦。史伯龍遂約見李,經(jīng)過一番洽談后,當場就拍了板,并給李若干銀兩作為活動經(jīng)費。李鐘豫藝術(shù)上了得,但所謂“隔行如隔山”這句話是頗富哲理的,于偵探卻是外行,而且也沒接受過什么培訓(xùn)就倉促上崗了,所以被他認為需要作為可疑分子上報的對象,竟是他的介紹人彭翼仲主持的《中華報》、《京話日報》報館中的一個臨時工。
這個臨時工是個日本人,名叫藤堂調(diào)梅。幾個月前,藤堂攜妻子梅子由日本來中國,想求見被視為“新政干員”的江蘇撫臺兼兩江總督端方,請求在中國官場里謀一份工作。可是,端方卻不肯接見。藤堂就想到了走后門,他打聽到端方有個心腹護衛(wèi)叫夏鳴皋的,原是戲劇界唱武生的,因其武功高超而被端方物色去當了護衛(wèi),傳說此人在端方跟前很說得上話,于是就輾轉(zhuǎn)托人聯(lián)系上了夏。夏鳴皋的意思是端大人現(xiàn)在出國考察憲政去了,等其回國后一定進言引見,并建議藤堂為盡快見到端方,可去北京小住下來,并致函當時在北京的名演員、戲劇活動家“響九霄”田際云給予關(guān)照。這樣,藤堂調(diào)梅就攜妻梅子來到了北京。彭翼仲與田際云關(guān)系很熟,于是也就認識了藤堂夫婦。
彭翼仲與藤堂交往下來,得知對方并非日本人,而是臺灣人,中國姓名叫任文毅。雖然加入了日本國籍,但對祖國一腔熱情。彭翼仲覺得此人不錯,又考慮到其經(jīng)濟狀況,認為應(yīng)該先找一份工作做著,掙點錢貼補夫婦倆在京開銷。于是,就找了史伯龍,介紹了藤堂調(diào)梅的情況,稱“聞其言論,信為眷愛祖國之男兒”,“對其力保,并浼其說項于趙侍郎(趙秉鈞),留用此人”,史伯龍一口答應(yīng),并回復(fù)彭翼仲稱:趙秉鈞聽了對藤堂調(diào)梅的介紹認為很不錯,可以留用,但其不能作主拍板,須待巡警部尚書徐世昌出差回京后稟報上去,方能最后定奪。
而這時藤堂夫婦所攜帶的川資已經(jīng)即將告罄,彭翼仲于是想了個法子:邀請兩人住到報館來,幫忙翻譯一些日文資料、書籍,掙一份臨時薪水以敷日常開銷。上述情況,新偵探李鐘豫是不知道的。他在報館跟藤堂見了兩次面,沒有交談過什么,但覺得這人似乎可疑,想到自己拿了史伯龍的錢,是要提供服務(wù)的,于是就把藤堂作為可疑分子向史伯龍遞交了一份情報。
史伯龍接到這份情報后,起初也沒當回事,他是知道藤堂的,盡管從未見過面,但那是彭翼仲極力向他推薦的,準備加入警隊呢,怎么一轉(zhuǎn)眼就變成可疑分子了呢?但是,史伯龍在次日路過報館時,因要跟彭翼仲談一樁私事而順便彎進去一趟,正好看見藤堂后,忽地就改變了主意:這個人,有用?。∷^有用,不是如之前所言的讓其為巡警部探訪局服務(wù),而是可以作為將其邀功討賞的道具。因為史伯龍發(fā)現(xiàn)藤堂長得跟一位名人很像。誰呢?孫文!于是,史伯龍邀功心切,遂以“孫文到京”捏報。設(shè)層層陷阱,必欲置致死地者,冀蒙不次賞耳。
孫中山名孫文,字逸仙,“中山”系其當時從事革命活動時所用的化名,后來就成了別名。而當時清朝政府對“中山”其名并不熟悉,所以懸賞通緝榜上都寫的是孫文其名。史伯龍捏造情況報給探訪局頭腦后,自蒙重視,要求將“孫文”拘捕到案。
史伯龍作了一番布置后,晚上就請彭翼仲、杭辛齋和藤堂去飯館吃飯,還邀請了藤堂的夫人梅子,但梅子這天正好身體不適,所以留在報館沒有去,彭翼仲為其請西醫(yī)診治。這樣,藤堂這頓飯就吃得心不在焉,匆匆應(yīng)酬一番后提前退席,哪知他一回報館就被等候著的京師外城警察廳警探逮捕了。
彭翼仲聞訊自是大驚,同時又大為驚詫,不知藤堂犯了中國的什么法。當下暗忖:藤堂已經(jīng)入了日本國籍,其所攜妻子也是日本國民,在報館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其妻梅子不可能不去向日本駐華公使報告的,一報告那就可能會牽動國際交涉,造成的影響會如何大還不知道??紤]下來,認為這事要爭取主動,遂與杭辛齋商量:這就前往警察廳去交涉。
彭翼仲、杭辛齋兩人趕到天橋附近靈佑宮京師外城警察廳時已是下半夜,外城警察廳首腦姓朱,是個五品官,當時稱為“廳丞”,聞報彭、杭二人拜訪,因其所辦《中華報》、《京話日報》影響甚大,連洋人都不時被兩報抨擊指責(zé)的,更不必說警察了,所以不敢怠慢,立刻出來見面。彭、杭詢問朱廳丞:被貴廳所拘捕之藤堂因犯何事而為,朱不能答,說那是探訪局偵探隊要求辦的案子。彭、杭于是據(jù)理力爭曰:“警察逮捕人犯,必有確鑿之理由。既無證據(jù),則不應(yīng)隨意侵入報館,妨礙居住之自由。外城警廳為偵探所舞弄,但奉長官命令,貿(mào)然執(zhí)行,初不知被捕者究犯何罪也。”遂要求立刻先行放人。朱廳丞其實真的不知道藤堂是怎么回事,如果來人是其他角色,他倒還可以打打官腔,嚇唬嚇唬,實在不行就耍賴了事。但此刻面對著這二位,不敢造次,他又不敢拍板說放人,當下并無言語,只是搖頭。
彭、杭大惱,憤而出言道:“如若貴廳不肯放人,那就請把我們兩人一并拘捕入獄!”朱廳丞一臉難色,極為尷尬,在場的其他警廳官吏見狀紛紛離開回避。臨末,朱廳丞也離開了,臨走時說此事容我再慮,請二位寬坐,被捕的那位我們并未難為他,我這就讓他出來跟你們見面。片刻,果然把藤堂提出來跟彭、杭見面,那個提調(diào)的警察也離開了。三人就這樣在警察廳一直默默地坐到拂曉,忽然來了一個警官,說巡警部堂官來電說準予彭翼仲、杭辛齋把藤堂帶回報館,但聲稱經(jīng)與日本使館聯(lián)系,使館稱藤堂并非日本國籍。這樣,三人在七八個警察的簇擁下,回到了報館,警察隨即離去。
彭翼仲顧不上一夜困頓之后的疲憊,請?zhí)偬玫剿k公室里飲茶談話,要求其“推心置腹,瀝罄生平,以籌謀后”。藤堂于是對自己的情況作了以下介紹:
本姓任,名文毅,北京漢軍旗人,少年時隨義父山東濟南府人陳某前往鎮(zhèn)江經(jīng)商。初時相安無事,漸漸義父的親子長大了,雙方就經(jīng)常無端地生出一些矛盾來了。他覺得長此以往無法生存,于是就出走了。去了福州,無以謀生,正好這年(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年)臺灣有戰(zhàn)端,朝廷在福州招募兵勇,于是他就入伍投到副將孔某麾下隨同渡海前往。剛到那里,就傳來了海戰(zhàn)失利朝廷將臺灣割讓給日本的消息。一片混亂中,他無力內(nèi)渡返回大陸,只好留在臺灣臺南。次年,按照朝廷與日本政府簽署的協(xié)議規(guī)定,臺灣原居住的中國人必須全部集體加入日本國籍,這樣,任文毅就成了日本國民。
在登記國籍時,日本經(jīng)辦官員發(fā)現(xiàn)任文毅是北京人,能夠說一口地道流利的北京話,于是就向上報告了。而日本這時正因為全面侵占中國的野心所需,急于培養(yǎng)大批“善操京語”者。于是,不久任文毅就收到了一份聘書,請他去日本西京(即現(xiàn)在的京都)清河學(xué)校任中文教員。任文毅應(yīng)聘前往,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后,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藤堂梅子,入贅藤堂家做了上門女婿。按照日本的習(xí)俗,男子入贅后,應(yīng)當改用女方的姓氏,于是,任文毅就有了一個新名字:藤堂調(diào)梅。
任文毅雖然改了日本名字,但他一直牢記著自己是中國人,提醒自己不能忘記祖國。這樣,和梅子以及其家人在遇到一些敏感問題時,就難免要發(fā)生爭執(zhí)。到了1905年5月,這種爭執(zhí)差點釀成命案。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傳來了日俄戰(zhàn)爭中俄國波羅的海艦隊沉沒的消息。頓時,日本舉國若狂,“歡呼萬歲,聲如潮涌”。藤堂在睡夢中被窗外傳來的狂歡聲所驚醒,只見妻子梅子披衣出戶,鼓掌歡歌。藤堂獨坐床隅,傷心落淚,尋思日俄之戰(zhàn),“蓋日俄為東三省而開釁,東三省為誰家之土地?祖國守中立,正所以棄之陪都也。無論日、俄孰勝,皆非中國之福?!闭|景傷情悲不自勝時,梅子進來了,見狀問丈夫:“你已經(jīng)加入日本國籍,是日本人了,日本勝利了為何不歡反倒流淚?”藤堂告以真實想法,遭到了梅子的鄙視,言“中國人向無愛國心,汝尚知有祖國乎?”藤堂聞言大怒,于是夫妻反目,藤堂躍起,摘下墻上掛著的手槍欲向梅子開槍,被聞聲趕來勸架的岳丈阻住。
經(jīng)此刺激,藤堂決心返回中國,誓不再作日本人。稍后,梅子對自己的言行也產(chǎn)生了悔意,向丈夫道歉,并表示愿意隨夫往中國定居。夫婦倆抵達上海后,藤堂擔(dān)心妻子反悔,遂誘使其染上鴉片癮,徹底斷絕她的退路。(日本是嚴禁吸鴉片的,也無處可覓鴉片。)之后的情況,彭翼仲已經(jīng)知曉,藤堂也就不往下說了。
彭翼仲聽罷,提出了一個疑問:“你既然是日本國籍,那為什么剛才警察廳稱日本使館不承認你呢?”藤堂作了解釋,他因已經(jīng)決定不再做日本人,所以抵達上海、南京、天津后,均未去向當?shù)仡I(lǐng)事館登記,領(lǐng)事館沒有登記資料,北京的公使那里也就沒有記錄,所以使館有這樣的說法。藤堂說到這里,嘆息道:“如若登記,日籍便算是坐實了,永世不能脫離矣!初不料祖國預(yù)備立憲,竟演此黑幕之惡劇。”
彭翼仲認為藤堂所述是真實可信的,于是就為其考慮善后,問他在北京是否有熟識的日本人。藤堂覺得奇怪,反問彭怎么有此一問。彭翼仲說了他的擔(dān)心:警察廳捕人,手續(xù)不全,被我們質(zhì)問得理屈詞窮,這才被迫把你釋放了。但中國官吏的性質(zhì)是最不肯服從公理,所以這件事還沒有完,警察廳肯定還要第二次逮捕你。藤堂聽后,說既然如此,萬不得已之下,只好去請現(xiàn)在北京的一個日本朋友叫花岡的替我的國籍身份作證了?;▽俏以谌毡緦W(xué)校教書時的學(xué)生,肯定是愿意為我作證的。于是,當場把梅子叫來,用日語向她作了一番交待。
彭翼仲的預(yù)感竟是那么準確,藤堂剛剛跟妻子交待完,警察就再次登門了。這回警方玩正規(guī)的了,派來的警察為首的是京師外城警察廳的一位僉事,名叫汪立元,竟然罕見地身穿警官禮服,問明藤堂正身后,出示傳票一紙,稱被傳訊人藤堂形跡可疑,警察廳按照警章規(guī)定有盤詰之權(quán),目前別無罪名,故決定傳至警廳予以訊問。警方這回給出的理由使彭翼仲等無話可講,于是藤堂就被警察帶走了。
彭翼仲隨即讓梅子修札一封,他攜札即往東城十條胡同花岡住處。花岡閱札畢,喟然嘆息道:“藤堂先生久抱返國之志,將欲大有所為。我曾力勸之,說貴國政府尚未開化,志士不能達其目的,先生這樣回去是白白送死。倒不如先生先圖一己之事業(yè),待站定腳跟后,再談愛國。可是藤堂先生不聽我的勸告,這不就有眼前之禍了!這雖屬政體不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自取其辱啊!這樣吧,我去一趟本國公使館,說明情況,向公使先生討一紙函件,諒貴國政府不敢不惟命是從!”
彭翼仲是做過六品官的人,又是社會名流,辦的報紙隔三差五動不動就抨擊洋人的,既有一腔愛國熱情,又持名士的清高,當下一聽花岡這番話語,禁不住“聞之愧忸無地”,但救友心切,也就不得不忍恥聽之。
花岡去找了日本駐華公使。公使聽他陳說了事由,答應(yīng)出面與中國方面交涉。次日,花岡趕到報館向彭翼仲說藤堂先生沒有事了,您可以放心。彭翼仲于是就決定去警察廳探視藤堂,要把這一消息告訴他。打聽下來,藤堂被拘押于外城警察廳南廳(外城警察廳下設(shè)東、南、西、北四個分廳),于是前往。南廳方面允許探視,由分廳首官陳秉璋陪同藤堂來到會客室與彭翼仲見面。彭翼仲向藤堂述說了情況,兩人痛談國事,號啕大哭。言語間對警方官吏多有侵涉,把那個陳廳官氣得“切齒頓足,而無如知何”。
日本公使的交涉是管用的,當天午后,警察廳就派兩名委員備了公函把藤堂送往御河橋日本使館,兩位公差到了使館門口卻不敢進去,匆匆向門崗作了交割就離去了。
藤堂于傍晚返回報館,跟彭翼仲見面后相向咨嘆,他告訴彭翼仲,去了日本公使館后,公使立刻出來見面,詳細詢問被拘之情狀,飲食坐臥,細微畢至,并命書記官一一予以記錄備案。臨末,又命使館秘書出面聯(lián)系了日本旅館,再三叮囑藤堂攜妻子移往那里住宿。臨走,藤堂嘆道:“今而后,知中華人不易作矣!”正說著,公使館派來的兩個衛(wèi)兵來報館了,幫助藤堂夫婦收拾了行李,護送前往日本旅館。
至此,一起無頭無尾的“孫文到京案”就結(jié)束了。可是,當時彭翼仲和報館方面對于藤堂被捕事件絲毫不知是怎么發(fā)生的。彭翼仲一定要弄個清楚,于是連夜安排記者對此進行調(diào)查,次日終于查明此系史伯龍一手操辦炮制,而外城警察廳則是受了史伯龍的蒙蔽。查清該案的來龍去脈后,彭翼仲大怒,當即在1906年8月14日第729號《京話日報》上刊登了一則大號字標題新聞:“巡警部拿獲的孫文已經(jīng)釋放。中國人的事本可自了,而竟作了國際交涉??蓿】?!”
炮制假案的史伯龍,之后繼續(xù)為清廷效力,成為革命黨人的死敵。1909年春,革命黨人抓住其與一刑案有牽連,通過民政部(由之前的巡警部改組)內(nèi)部關(guān)系向民政部尚書善耆上書。善耆遂下令將史伯龍解職并驅(qū)回原籍。這個奸詐狡猾、貪婪成性的家伙從此就在歷史舞臺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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