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極少見過那么多苦難集于一身的人,她簡直就是上帝的出氣筒,上帝發(fā)脾氣,拿著鞭子亂甩一氣,她成了活靶子,渾身上下被抽打得傷痕累累。她是岳母家的鄰居,一個美麗的婦人,一個被命運的風(fēng)暴卷入谷底的人。
打小就死了爹娘,在姑母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終于挨到了嫁人的年齡,姑母迫不及待地將她嫁了出去。婚后沒多久,丈夫得了股骨頭壞死,一瘸一拐的,啥活計也干不了,里里外外都指望她一個人。女兒在中考的那一年,因為壓力過大,學(xué)習(xí)學(xué)傻了,整個人處于半癡呆狀態(tài)。
許久了,她一直住著村子里唯一的一個土坯房。房子在雨季經(jīng)常漏雨,她常常請左鄰右舍幫著她修補房頂。這一次,沒等房頂修好呢,一場大雨終于把這陳年的老古董沖塌了。
即便如此,村人們也從沒聽到過她一絲嘆息和任何抱怨。就連這房子被雨水沖塌了,她也樂觀地說,“這下好了,總算能下決心蓋個房子,不然總是舍不得拆了它,老天爺給俺做決定了?!?/p>
不管生活多困苦,你都不會在她的臉上找到悲傷的答案。不僅如此,她還經(jīng)常安慰別人,岳母最開始知道得了癌癥那幾日,每天茶飯不思唉聲嘆氣,她天天來勸導(dǎo)岳母。“癌癥算個啥,好好治哪有治不好的病。你得好好活著,你看你多有福氣,你現(xiàn)在享受的一個月的福,都夠俺攢上一輩子的了。”聽她這么一開導(dǎo),岳母開朗了許多。
村里很少有比她家窮的了,可她偏偏又是個樂善好施的主兒,不管誰家來要點啥,只要她有的,肯定是有求必應(yīng)。夏天,她的園子里種的菜總比別人家的多,別人過來摘個黃瓜茄子啥的,都不用和她打招呼。
她的臉永遠(yuǎn)掛著燦爛的笑,她喜歡打扮自己,盡管沒什么好衣服,也沒什么好的化妝品,可她就是喜歡往自己的臉上涂脂抹粉。在地攤集市上,只要看到便宜的看著又不難看的衣服,她就會買回去,沒有人知道她的箱子里到底有多少衣服。有一次,村里有三家辦喜事的,這可把她忙壞了。每去完一家,就趕緊跑回家打開箱子換身衣服,一共換了三次,也就是這次,她在村里名聲大噪。人們開玩笑,都叫她“三開箱”。
這“三開箱”自然是貶義的,村人都認(rèn)為,她一個被苦日子浸泡著的人,就應(yīng)該是壇老咸菜的樣子。她的舉動,無異于咸菜缸里忽然冒出翠生生的一株綠來,讓人無比訝異。也有人在背地里八卦,說她指不定給家里的瘸子戴了幾頂綠帽子呢!這話傳到她的耳朵里,她也不生氣,身正不怕影子歪,在那些長舌婦面前,反而更有力地扭幾下屁股,秀一秀那妖嬈的身姿。
人們詢問她的近況,她總是“還好還好”地應(yīng)著。人們失望地走開,似乎希望在她那里得到一點不幸的消息,用以減輕自己的不快。人們樂于欣賞別人的苦難,就像欣賞煙花一樣自然,可是她從來不給他們看“煙花”的機(jī)會。
她從不向人兜售自己的苦難,用她自己的話講,那樣只會賺取別人廉價的眼淚,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作用呢?她也常常對她的瘸丈夫和癡女兒說:不要輕易把傷口給不相干的人看,因為別人看的是熱鬧,病的卻是自己。
苦難不是用來晾曬的,晾曬苦難,苦難并不會蒸發(fā)或減少,只會更大面積地傳播。
“這輩子誰還不吃點兒苦,苦瓜、婆婆丁、苦菜都是苦的吧,可俺就愛吃這口兒?!边@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說這些話的時候,嘴角上揚,酒窩綻放。
原來,苦難會摧毀一個人,也可以把一個人變得如此嫻靜,如此淡雅。
苦難,在她面前,如同一匹被馴服的烈馬,她握著命運的韁繩,駕輕就熟。
她讓我懂得,消滅苦難的好辦法,不是去晾曬,而是讓它發(fā)酵,把它變成酒,喝掉。
平靜摘自《山東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