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之“鏡喻”及其哲學(xué)意蘊

田以樵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6）

一 鏡字源流及在《莊子》中的體現(xiàn)

在先秦典籍中，“鑒”（同鍳）、“監(jiān)”（同監(jiān)）、“鑑”常同義互用，許慎《說文解字》載：“鑑，大盆也，可以取明水于月?！盵1]而鑑是監(jiān)的后起字。相比較而言，與上面三個字在意義相似的鏡字則較為晚出。

戰(zhàn)國以前，無論是在《尚書》、《左傳》等史傳文學(xué)作品中，還是在《詩經(jīng)》這樣的抒情色彩很濃厚的作品中，我們都隨處可見“鑒”“監(jiān)”“鑑”的用例：如 “人當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尚書·君奭》）；“光可以鑒，名曰玄妻” （《左傳》）；又如“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詩經(jīng)·大雅·蕩》）等等。另外在一些說理性很強的散文作品中，我們也能見到這樣的用例，如：“滌除玄覽（鑒）”（《老子》）但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用“鏡”字的先例。

戰(zhàn)國時期，在比《莊子》略早或同時代的諸子著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對于“鑒”“監(jiān)”“鑑”這些字的用例也是常見的，如《孟子》一書中“鑒”字僅使用一次，為援引《詩經(jīng)》句子：“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監(jiān)”字共計使用兩次，“周公使管叔監(jiān)殷”（兩次為同一句話）?！赌印芬彩鞘褂眠@類字較多的一家，《墨子》一書用到“鑒”字的地方有22處，意思多為表示觀、視、及借鑒的意義，如：《墨子·卷十》載有：“鑒者近，則所鑒大，景亦大”等。另值得注意的是，誠如聶世美先生所指出的：“鏡字最早也就出現(xiàn)在《墨子》、《莊子》等戰(zhàn)國著作之中?！盵2]可見在《墨子》一書中，就第一次直接出現(xiàn)了“鏡”字的用例，即“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钡沁z憾的是直接以“鏡”字出現(xiàn)的用例在《墨子》一書中僅見此援引古語這一處，且此處的文字近來學(xué)者多懷疑是后代的文字，據(jù)孫詒讓《墨子閒詁》記載，這句話源自《金匱陰謀》，此處的古者就是指周武王，而《金匱陰謀》這本書本身卻并不一定可靠。[3]

既然《墨子》一書中的“鏡”字不可靠，剩下的就只有《莊子》一書了，就《莊子》一書本身而言，鑒、監(jiān)和鑑的使用也是很經(jīng)常的，這種現(xiàn)象和其他的著作的情況大致相同，但在這些字的表意功能上，由于后起“鏡”字的出現(xiàn)和加入，在《莊子》一書中，他們之間的微妙區(qū)別和變化則已經(jīng)逐漸突顯出來。在某些意義的表達上，第一次有了明確的分工。（列表如下）

通過下表所列《莊子》一書中的諸多例子，我們可以看出：“鑒”承擔(dān)了更多的表示觀、視、及借鑒的意義，如“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薄拌a”字則承擔(dān)了更多的物用層面的意義，如表示浴器、冰器、陶器的名稱?！氨O(jiān)”則多表示官署之名。比較上表，我們同時還不難發(fā)現(xiàn)，做為后起的鏡字，一方面分擔(dān)了正容鑒貌的物用功能意義，另一方面，通過將“鏡”作為喻體使用，莊子更是將它拔升到了一種形而上的與“心”“道”相映成輝的哲學(xué)層面。我們從莊子三次用“鏡”作比喻的例證中，可以看出有兩次是直接將“鏡”與圣人之心對舉的，“鏡”的虛靜即是圣人之心的外在形象的表現(xiàn)和詮釋，這讓莊子的哲學(xué)范疇“心”有了一個很好的外在物象寄托！這一點是莊子對“鏡”字意義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和對中國“鏡”文化的特殊貢獻之所在。我們可以說，“鏡”字在中國典籍中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上升到一定的哲學(xué)高度，建立起了影響深遠的范式。

篇名 據(jù)清·郭慶藩本《德充符》 仲尼曰：“人莫鑑于流水而鑑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薄兜鲁浞?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洞笞趲煛?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其心閑而無跰事， （鮮）而鑑于井?！稇?yīng)帝王》 ……亦虛而已?！爸寥酥眯娜翮R，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短斓馈疯a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 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短爝\》慄操之則 ，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短爝\》 監(jiān)照下土?！吨庇巍?狶正獲之問于監(jiān)市履 也，每下愈況?！锻馕铩?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監(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盜跖》 名利之實，不順于理，不監(jiān)于道?！侗I跖》 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jiān)于體；怵惕之恐，欣歡之喜，不監(jiān)于心?！侗I跖》 反監(jiān)之度?！秳t陽》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短煜隆?“關(guān)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yīng)若響?！?/p>

二 鏡喻的哲學(xué)意蘊

《莊子》一書中如此多的用到“鏡”來作比喻，我們有理由相信《莊子》一書的著者是酷愛鏡、崇尚鏡的，《莊子》是先秦的哲理散文，因而從哲學(xué)視角看，其愛鏡喻的理由，筆者認為大凡有如下三端：

首先是作為喻體的“鏡”與本體“心”之寧靜淡泊的吻合。通過“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和“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這兩例，我們不難看出，《莊子》一書的著者在兩次用到鏡喻時，都是針對“心”而言的——狀心如鏡，強調(diào)了人心的寧靜，人心的淡泊。

這種強調(diào)有它的客觀現(xiàn)實原因，因為莊子生活的時代是一個高岸為谷、深壑為陵的大變革時代，莊子后學(xué)借老聃之口道出了當時的世人之心，老聃曰：“女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彊。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府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在宥》），常人的心在這兒沉溺于上下的追逐，想著矯情施展柔弱制服剛強的對立面，人的心思因而往往在一念之頃，就以達十萬之遙，這是莊子所不愿看到的處于“坐馳”狀態(tài)下的“心”，因為物欲充斥，雜念橫生，心就必然無法達到“滌除玄鑒”的“朝徹”之境了。結(jié)果只會是“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因此，莊子要標榜要推崇的“人心”就是要像明鏡一般寧靜而淡泊的“心”?！爸寥酥眯娜翮R”的喻意即是呼吁讓人要擁有這種“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的任其自然的心態(tài)，萬物只在鏡子（心）之中顯現(xiàn)一樣，“鑒物而無情”，鏡子本身根本“無以心應(yīng)之”。在《天道》篇中的用例也一樣，“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绷窒Ｒ葑⒔鉃椋骸耙运早R為靜之喻?！盵4]向我們傳遞出來的也是莊子非常強調(diào)圣人之心當靜。明鏡不染塵埃，似水如心，清澈透亮，山石、花草、樹木乃至天空都能含映其中，心雖有其器具而任其自為，則天地萬物就不會不洞明了，這樣也就能達到一種虛靜、恬淡、寂漠、無為的道德之至了。換句話講，心亦只有如鏡的清、明、平、靜，方能很好地鑒照萬物。我們不妨說：莊子以明鏡作為效法，時時刻刻不失去一顆晶瑩剔透之心，從而也才不會失去以寧靜之心來感悟宇宙天地的那一份玄機。

其次是喻體“鏡”與本體“道”之空寂虛無的吻合，如第三例，“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guān)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yīng)若響?！保ā肚f子·天下篇》），此是《天下篇》的作者對老聃之道的總結(jié)，在老子那兒，道當如的鏡子一樣，講求虛空寂靜。這樣的道就能讓萬物在它里面活動而無損于它也無損于物。在“要其本歸于老子”的莊子這里。其道亦以強調(diào)虛空為其本跟，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說：“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撜?，道之常也。”虛者即道，因為只有至大的虛，才能涵容萬物，才能與萬物為一。莊子自己也有類似的表述，其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大宗師》）在這句話里，莊子一方面強調(diào)了道的具體可感（有情有信），同時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了道的不可觸摸性（無為無形）。鏡則恰好很吻合“道”的這兩重特性，因為鏡中的“相”一方面是“具體可感”的，恰如道之“有情有信”；另一方面鏡中所成的相又是虛無的，是“無體可得”的，恰如道之“無為無形”?？梢?，在這里，鏡子所成之“相”作為了道的直接體現(xiàn)物，而作為相的載體“鏡”亦自是意義非凡了。

宕開一筆講，莊子為什么會用虛無來描繪道的屬性呢？筆者認為，其原因就在于道之本體和道之功用常常是密不可分的，體用一體是中國哲學(xué)的特色。有了這樣的“虛”“無”體認，在莊子看來，在功用上，也就可以如鏡一樣，達到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效果，體現(xiàn)在處世功能上則為“虛而待物”，能以無窮來涵養(yǎng)一切，接納一切。似鏡一般，進而做到“無不將也，無不迎也，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虛無的觀念就有利于在亂世俗塵中，全身遠害，誠如王夫之所說：“鏡以光應(yīng)物，而不炫明以燭物，一知其所知，而不以知示物?！视谖餆o傷，而物亦不能傷之，帝王之道止于無傷而已?！盵5]同樣的表述還散見于《莊子》各篇，又如在《田子方》中有言曰：“其為人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碧焯摷词侨菸镏?，有了這樣的容物之道，則“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體現(xiàn)在自身修養(yǎng)上：“虛”往往表面上表現(xiàn)為“空”“無”，而實際效果卻常常與“實”和“滿”相聯(lián)系，往往是“虛而往”卻“實而歸”（《德充符》）。體現(xiàn)在音樂上，即為“樂出虛”（《齊物論》）。

由此可見：莊子筆下的鏡喻是莊子虛無之道的外在喻體，這樣的鏡喻所指的本體即是莊子哲學(xué)的最高體現(xiàn)者——道，這樣的虛無本體帶來的就是物物而又不物于物的神奇功效。

再次是喻體“鏡”與體道之直覺思維的吻合。莊子是一個直覺主義者[6]，直覺主義是排斥感知和理性的，故而莊子欣賞混沌、罔象等意象，莊子體道的方法就主要表現(xiàn)為“心齋”、“坐忘”和“見獨”。心齋強調(diào)“唯道集虛”，“坐忘”講求“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見獨”講求“……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即是直覺主義的真知。這種直覺主義思維是一種“不思不慮”“無處無服”“無從無道”的體道方法，這樣的思維方式推崇超越感性、知覺、世俗理性，以非邏輯形式來完成對道的體味和欣和。和“鏡”聯(lián)系起來看，這種不思不慮的方式正是鏡子照映萬物所獨具的屬性，將這種直覺思維模式和鏡子兩相結(jié)合的完美用例就首次出現(xiàn)在老子的《道德經(jīng)》那兒，《老子·第十章》云：“滌除玄覽”。其中覽字在帛書乙本中寫作了“監(jiān)”，通假為“鑒”即鏡子。老子在這兒提及的就是一種類似如“鏡照萬物”的直覺式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不夾雜思考的過程，有如“目擊道存”一樣。誠如高亨先生于此處的注解：“玄者形而上也，鑒者鏡也。玄鑒者，內(nèi)心之光明，為形而上之鏡，能照察事物。”此處的玄鑒指的就是直接的照察世界的本跟。

我們回到《莊子》一書中來看《應(yīng)帝王》和《天道篇》的那兩次鏡喻的用例，這種結(jié)合就體現(xiàn)的更加的鮮明了。其一：“亦虛而已?！寥酥眯娜翮R，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背尚⑹铻椋骸胺蛭镉腥?，而鏡無迎送。來者既照，必不隱藏，亦猶圣智虛凝，無幽不燭，物感斯應(yīng)，應(yīng)不以心，既無將迎，豈有情于隱匿哉?！薄拔锔兴箲?yīng)，應(yīng)不以心”即是一種無占有欲的“無情”態(tài)度。而莊子正是在宣揚在這種無知無欲無我的虛靜狀態(tài)下尋求與物（既是現(xiàn)實世界又是本體世界）的直覺合一的。[7]其二：“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蓖ㄟ^成玄英的疏“鑒天地之精微，鏡萬物之玄頤者?！蔽覀儾浑y發(fā)現(xiàn)，圣人之心一旦“靜”下來，即能精神完復(fù)，進而洞徹天地萬物。這正是一種以主體的虛懷應(yīng)和客體的虛無的直接方式。[8]誠如鏡子映照萬物一樣，鏡子本身是無心之物，僅僅是客觀的存在而已，其于映照于內(nèi)的外在事物是無所偏私的，僅僅是物感斯應(yīng)，來者即照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將認知思維和鏡聯(lián)系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一個比喻的文化現(xiàn)象，當肇始于老子，成熟于莊子，造福于了中國后世的文論思想，如陸機《文賦》中所提倡的“頤情志于典墳，貯中樞以玄覽”和此就是一脈相承的。

三 結(jié) 語

要之，考究先秦典籍，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少有“鏡喻”的用例，而拿其和“人心”對舉的則更是曠古未見了，因而將鏡子這個事物與人心，與道體，與直覺思維模式緊密相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中國文化史上莊子當是第一人。

[1][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聶世美.中國鏡文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清]孫詒讓.墨子閒詁[M].北京:中華書局,2001.

[4][宋]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M].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

[5][清]王夫之.莊子解[M].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

[6]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其演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

[7]劉紹瑾.莊子與中國美學(xué)[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8]李澤厚.華夏美學(xué)[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