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殤三部曲

■丁 成

謹以此紀念5·12大地震。謹以此獻給此次大地震中罹難的同胞及他們幸存的親人，獻給所有大地震的幸存者。獻給心中有愛的每一個人。

壹：國殤

1、

在我更加年輕的時候

曾把國家綁在十字架上

忍受我們的射擊

那些被無知煮沸的熱血

像子彈一樣

射向強大的祖國

我們不知道血的珍貴

懵懂著反對一切

發(fā)誓要做一個徹底的反叛者

就在5月12日的中午

我還在振振有辭地

談?wù)撝蔚牟皇?/p>

談?wù)撝杂?、獨?/p>

用決絕的表情肆意抨擊

仿佛，我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那一刻，體內(nèi)激蕩著高亢的回聲

根根經(jīng)脈

填滿了憤怒

填滿了不平

填滿了詛咒和謾罵

在我更加年輕的時候

祖國像母親一樣

寬恕著我的莽撞和無知

2、

現(xiàn)在，我仍然年輕

熱血仍在

現(xiàn)在我頭腦清晰

情緒激昂

現(xiàn)在我心中的祖國

深深埋進13億人的悲痛之中

那些曾經(jīng)射出去的子彈

一粒一粒

回裝進我的體內(nèi)

它們組成尖銳的芒刺

刺向我的自私、虛弱和無知

5月12日下午

文萊的電話

注射器一樣

向我體內(nèi)注射了

劑量不等的廢墟

恐懼和死亡

瓦礫里夾雜著殘肢斷臂

血在凝固

我看見飛速翻滾的死亡人數(shù)

慢慢地將祖國逼進深淵

3、

新聞上黑的底色

絕望的眼神，和透明的裹尸袋

一點一點切割我的心脈

我混在人群中

給你打著隔靴搔癢的慰問電話

遙遠的距離

使我在最初的時間里

對你們的悲傷不得要領(lǐng)

恐慌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國家的直升機

用垂直升降打探著死亡的消息

手從廢墟里伸出來

誰也看不見

你們的奄奄一息

4、

我躺在入川的火車上

夕陽照著我，臉上映著窗外不斷飛逝

的暗影

我麻木地躺著，穿過一片又一片廢墟

生者戀生，死者已死

瓦礫堆里坐著少數(shù)生還者

旁邊有炊煙

我看見廣闊田地上

無人收割的菜籽

我看見一望無際的廢墟上

空無人影

我看見，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死難者消息我看見孩子的眼睛

我看見成堆的尸體無人認領(lǐng)

我在廢墟的邊緣看見了你

文萊，你說我是那個遠道而來的人

我說是的，我即將在這個廢墟之地

看到人們的亡靈

看到黑紗漫天和哀樂陣陣

我在無數(shù)次的余震中

感受著內(nèi)心的驚悸

有限的時光像水一樣在身體里晃蕩

我愛你，愛著生者

勝過愛那些亡魂

我隨著火車鉆進了隧道

突然而來的黑暗

讓我和報紙上無人認領(lǐng)的尸首

一起陷入了茫然之中

今天是2008年5月17日

這是我首次入川

火車站，廣場，每一個人群聚集的地方

都是萬眾一心的國家情緒

都是捐款箱，都是主持人哽咽的聲音

我木然行走在這個陌生之地

仿佛一個留戀人世的亡魂

黯然地走著，沒有人認得我

也沒有人知道我來過

我悄悄地拎著行李在天府廣場

紅照璧、新南門，在西南民族大學(xué)

走了一圈?；艁y的城市

在我身邊搖晃著籌集善款

我知道，有些人在廢墟的下面

身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

5、

我看到手

伸出瓦礫，如同我們孱弱的命息

伸出塵世就被割取

我看到愛，如命息里的游絲

若有若無地飄蕩

它準確地擊中我們垂死之身

武警，那些曾經(jīng)遭我鞭笞的武警

領(lǐng)袖，那些曾經(jīng)被我謾罵的領(lǐng)袖

在廢墟上

用他們的方式

愛這破碎的國土和家園

人們在斷裂的樓板下面

用肉身護著自己的親人

母親護著孩子

老師護著學(xué)生

丈夫護著妻子

祖國用它的胸膛

溫暖著每一具尸首，每一個亡靈

6、

5月18日凌晨

世界再次劇烈搖晃起來

大樓從體內(nèi)被撕裂的聲響

激起了生的欲望

我在賓館的五樓

不顧一切向下沖去

經(jīng)過樓道里的每一條裂縫

每一節(jié)暗淡的樓梯

我不知道它們有多少條

也不知道它們有多少級

我只知道地震，地震，地震

毫無征兆地降臨

那一刻

恐懼，讓我讀懂了自己的孱弱

閃電在廢墟上空

不斷劈向我們

余震已經(jīng)過去了，人們在雨中躊躇著

互相詢問

互相講述

這家賓館里匯集了

志愿者、游客、服務(wù)員

一個浙江女游客在青川幸存下來

冒著大雨

講述那里的廢墟

那里的尸體

她說著說著就捏起鼻子

我仿佛也聞見了

肉身腐爛的惡臭

雨越下越大，那個女人哭著

仿佛又回到了5月12日下午

她歇斯底里地跑著

巷子里，多米諾骨牌一樣

倒下的房子，飛出的人

被她拋在了腳后

她哭著，說著，直到大雨中

我在一輛的士的車窗里

看到了你的臉，隔著人群和雨

對著我笑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一刻，恍若隔世

7、

當我們在咖啡廳里的時候

防空警報和汽笛鳴響

使整個世界驟然停了下來

巨大的回聲

在身體內(nèi)四處激蕩

仿佛，仿佛

3分鐘的默哀

能夠讓生者對死者有所交代

我默默低垂著腦袋

用這一生能夠用上的全部專注

為陌生的靈魂祈禱

如果，有一天我在天災(zāi)中喪生

肯定也有人

會像我這樣

為我獻上他們的哀思

混響的汽笛

在廣場上密集的帳篷上空

在整個世界上空

久久不散

8、

19號傍晚

我在西南民族大學(xué)校園里

看到鋪天蓋地的帳篷

盡頭是低垂的國旗

我們中間隔著席地而坐的人群

嘈雜、擁擠，百無聊賴

文萊，今夜我們將躺在他們中間

沒有帳篷，沒有言語

默默地對著夜空

放棄身體里所有的欲望和幻想

黑暗中的生命

應(yīng)合著持續(xù)顫動的大地

世界很大，我們驚若盲蟻

地很大，藏不住生之渴望

遠遠看去

國旗仿佛和我的身高相仿

而我，身高一米七十一的陌生人

來到成都

在廣場上躺在你的身邊

血管里填滿了廢墟

死難者

恐慌和熾熱的愛戀

降半旗3天

除了哀悼地震中死去的人們

向中國的過去告別

降半旗，也為你我的昨天告別

13億人用3分鐘默哀

為過去的時光

畫上句號

9、

我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里走

我在成都人的恐慌中走

我在余震中走

我在女人的胴體上走

我在多如牛毛的捐款箱前走

我走，我一刻不停地走

我在新聞中走

我在直升機的轟鳴中走

我在壞疽的傳聞中走

我在自己枯朽的肉身中走

我在荒廢的青春中走

我走，我用腦袋蘸著難民的血走

我用心智品嘗著祖國的災(zāi)難

我麻木地走出了震區(qū)

從里到外換了一副全新的模樣

山河破碎，國難未止

我來去匆匆

置眾生于水火

惘然若失

10、

我們說起的國家

正在被痼疾折磨

我們說起的人民

正在水深火熱

我們說起的汶川已經(jīng)消失

映秀鎮(zhèn)

已經(jīng)沒有人煙

我們說起的內(nèi)心

低垂著

像干癟了無數(shù)年的心形哀歌

試圖為自己找到新的出路

我走在多少號下午的天府廣場

昔日車水馬龍

今朝門可羅雀

繁華夢，繁華夢

繁華如夢

城市里無數(shù)個祖國

裝在我們的行跡中

用截肢的思維

重新思考青春

廢墟上已經(jīng)升起了火焰

它們分布在血管里

回旋、蔓延

生如螻蟻，死若柴薪

生，如，螻，蟻，死，若，柴，薪！

貳：入川

1、

入川三分險，入川三分險

我不知道鐵軌是否已經(jīng)變形

我不知道隧道是否坍塌

我不知道從東部到西部

要經(jīng)歷多少分，多少秒的煎熬

我乘坐鋼鐵的車輪

入川，入川

胸有星光萬點

心有廢墟一片

我躺在列車上，努力克制心底的恐懼

人們已經(jīng)告訴我

那里現(xiàn)在的天空是玫瑰色的

云的邊緣會發(fā)出彩色的光

房屋已經(jīng)變形

街道上

擠滿了帳篷和人群

我仍然要入川，入川

我有牽掛在四川

我有往生在成都

我默默地數(shù)著列車上的陌生人

看看有多少人回故鄉(xiāng)

多少人像我一樣，去異鄉(xiāng)

生者的災(zāi)難之城，死者的皈依之城

每一個人體內(nèi)掙扎著恐懼

我知道，我只是一個陌生的凡人

我有自己的姓名和親人

夜空發(fā)出紅光經(jīng)久不息

暴雨閃電都是震前預(yù)兆

我已經(jīng)決定：今生入川，今朝入川

蒼天生我于清平世界

我怎能枉活今生

如果災(zāi)難在我頭頂降臨

我將洞開雙目，告訴你們

我與眾生相聚

本為亡者一員

2、

火車開開停停

我躺在昏暗的車廂里

盯著過道上彝族漢子長滿虬須的臉

他們很凝重

用方言低沉地交談

使我感到內(nèi)心被絲絲抽緊

靜靜地看著他們

5月12日下午2點28分

在他們黧黑的臉膛里

反復(fù)回放

我感覺到眼角正在滲出淚水

火車顫動著壓過每一根枕木

如果把入川的軌道豎起來

人們會看到一把梯子

要么向上通往天堂

要么向下通往地獄

3、

手里翻著報紙

每一版看5分鐘

就要把目光移向列車的頂棚

我知道的太多了

那些黑色底板上孩子們的尸體

像一枚枚炮彈

60億個炮膛會流淚

13億炮膛會抽搐

他們無一例外地把你們填裝在身體里

讓你們飲著心血

我橫躺在列車的中鋪

捧著報紙的手已經(jīng)僵硬

像一個穩(wěn)固的炮架

我知道，我正在用干枯的心臟

支撐我入川，入川

4、

天亮了，列車停在一片廢墟里

我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看到成片的瓦礫上

再也沒有昔日的人氣

仿佛一片鬼城

在晨光下輕輕的啜泣

單薄的身體忽然像一片蓄滿浮力的海

面

零星地漂浮著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們像我死去的爺爺、死去的爸爸

像我尚未出世的兒子

像我故鄉(xiāng)的每一位鄉(xiāng)親

他們的面色

適用于廢墟中的每一座村莊

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

入川了，我?guī)е鵁o數(shù)的臉孔

在廢墟上辨認我們的血緣

每一根經(jīng)脈

抽出我的身體

插向瓦礫，插向坍塌的民房

給他們輸血

讓每一個亡靈能夠順著血管

向上洄游

經(jīng)過我的左右心室

告訴我，那個永恒的一剎那

告訴我，他們最后的牽掛

5、

旁邊是一列暫停的平板貨車

上面裝著重型抓土機、軍用救援車

藥品、棉被、帳篷和物資

兩列火車并排停在廢墟旁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停下來

難道，難道，入川的道路已經(jīng)哽咽

8.0 的強烈地震并未使草木受損

因為它們本就無家可歸

站在廢墟的周圍

風經(jīng)過它們，掀起哀傷的枝條

我看見每一棵樹，每一株草

分明都擁有一棵低沉的心

暮暮朝朝，它們都會向大地滴血

我知道，那些震區(qū)的流浪漢們

或許都做了幸存者

無家可歸成為他們的萬幸

我躺在列車上，成都近在咫尺了

我的心忽生悲哀

短短的路，卻是漫長的廢墟和尸身鋪

就

仿佛鐵軌下的枕木

正是遇難的10萬同胞

他們整齊地躺在各條入川鐵路線上

他們的亡靈

護佑著歸來的游子

護佑著入川救援的人群

也護佑著我，這個流著熱血的異鄉(xiāng)人

6、

火車晚點3個小時

終于在成都站緩慢停了下來

我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首次入川

我需要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人群紛紛從身邊走過

沒有看到一張笑臉

沒有聽到一句對話

他們魚貫而下

最后，只剩下我了

仿佛無人認領(lǐng)的尸首

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等待我的會是什么樣的成都

我不知道認領(lǐng)我的命運

會告訴我關(guān)于地震的什么樣的消息

我忐忑著

在乘務(wù)員的催促下

緩緩走下火車

隨著稀散的人群

來到站前廣場

密集的旅客，擁擠著坐在地上

往遠處看

天空照舊，城市照舊

我沒有看到絲毫的異樣

往近處看

每一張臉上

晃動著廢墟的反光

7、

我在出站口買了一份當天的報紙

看到一則報道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體內(nèi)轟響著一個嬰兒的嚎叫

她的母親用身體

扛住了7層樓板

幾個月的孩子

藏在懷抱里

媽媽的手機上存著一條未發(fā)出的短信

“寶貝兒，如果你能活著，

你要記住，媽媽永遠愛你！”

那一刻，我感到大腦里布滿了手機短信

的聲響

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孩子的哭聲每次都會在夢中

把我驚醒

8、

上了出租車

成都站到新南門的路

我仿佛走了整整一生

大腦里塞滿了震時的煙塵

房屋搖晃的聲響

人們的呼號

以及，以及，肉身被混凝土擠壓的悶響

的士里的廣播

一直在耳邊回蕩

每一個播音員的嗓音

都那么像播放哀樂的聲源

每一個吐字發(fā)音

都從內(nèi)部把我擊潰

我知道我已經(jīng)陷入了巨大的哀傷

為了那些死亡的、失蹤的人民

我感到自己很陌生

仿佛正被壓在21世紀巨大的廢墟下

感到呼吸困難

舌頭上堆滿了磚塊瓦礫

讓我不得動彈，難以發(fā)音

我終于來到了四川

如果我們從日歷中抽去5月12日這一天

世界會不會變形

如果我們在鐘表里挖去兩點到三點的時辰

那些死去的人們會不會一生都不會遇到廢墟

如果，如果

地震沒有發(fā)生

如此巨大的人群，此時此刻

將會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

說著什么樣的話，做著什么樣的事

9、

生活正在照常進行

災(zāi)難并沒有埋葬人們的希望

活著，用心地活著

我若無其事地走在他們中間

仿佛一場劇烈的地震

只是在我們的夢鄉(xiāng)里進行

仿佛那些悲慟的呼號

在歷史的海底進行

我走在賓館里向上的樓梯上

轉(zhuǎn)角忽明忽暗的光線

把我推進了時光機器

布滿裂縫的墻面在我的四周

急速后退

從1樓到5樓

打開電視看新聞

看那些災(zāi)難現(xiàn)場

仿佛在看一個重大的考古現(xiàn)場

我抱著頭努力地甄別著現(xiàn)在的時間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現(xiàn)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多少時多少分？

10、

入川三分險，入川三分險

我不知道時間是否已經(jīng)變形

我不知道人心是否坍塌

我不知道從東部到西部

經(jīng)歷了多少分，多少秒的煎熬

我乘坐鋼鐵的車輪

已經(jīng)入川。入川有愛，入川生七分

胸有大愛萬里

心有廢墟一片

文萊站在賓館的門外

我站在門里

隔著門框她終于向我擠出了一點笑容

我看見的光在迅速集聚

我看見的廢墟上

正在拔節(jié)開花

我已入川。入川，入川

我有大愛在四川

我有前世在成都

我和文萊長久地沉默著

仿佛六百年沒有見面的親人

在昏暗的廊道里

世界迅速地沉了下去

在我們各自的心底

我們愛著的時光

正在身體上一點一點復(fù)蘇

夜空發(fā)出紅光經(jīng)久不息

暴雨閃電都是震前預(yù)兆

我已經(jīng)決定：今生入川，今朝入川

蒼天生我于清平世界

我怎能枉活今生

如果災(zāi)難在我頭頂降臨

我將洞開雙目，告訴你們

我與眾生相聚

本為亡者一員

叁：出川

1、

走過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廣場

走過成都的每一臺電視

每一個廣播

走過每一根旗桿，每一面國旗

我馬上就要離去

是的，可憐的人兒

我不會永遠停留在這里

每個人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廢墟

生在那里死在那里，埋葬在那里

我必須帶著廢墟離開

整個5月被一切為二

整個歷史、國家通通被一切為二

我也被一切為二

創(chuàng)口上粘滿蛆蟲、發(fā)臭的肉身和瓦礫

人們的悲慟被無休止地拉長

億萬人被卷進一場龐大的舞臺劇

導(dǎo)演、編排、觀看、流淚

我是無數(shù)個觀眾的一員

內(nèi)心的尸體已經(jīng)堆積如山

看著他們哭喪的臉

多么無辜

可憐的人啊

面對未來的茫茫黑暗

我們摸索著往前走

沒有人會幸運

我走在你們中間

和你們一樣

我也在用我的命限

默默地等待著命運降臨

2、

該流干的淚水、汗珠和血

都已流干

該離去的親人、同胞和生命

連同那些失蹤的人群

已經(jīng)永久地離去

無法接通的電話

不能給人們生的安慰

我乘坐的列車已經(jīng)在5月31日夜間

經(jīng)過廣安、德陽、綿陽

和無數(shù)隧道

平安出川

“余震沒把你給埋了?。　?/p>

在襄樊，武漢，上饒和上海

朋友們都在說

夢中也有人對我說

“可惜！可惜！可惜啊！

蒼天不埋，是為縱虎歸山！”

3、

我知道，我知道！

5月，我再次做了一回幸存者

忐忑不安不至于死

惶恐惶惑不至于死

痛苦迷茫不至于死

悲天憫人心有大愛不至于死

絕望、悲傷、流淚都不至于死

我用幸存者的目光

打量世界

這些年來

該變形的一直在變形

我沒有生在緬甸

我做了颶風的幸存者

4月28日我沒有奔行在膠濟鐵路上

我做了兩車相撞的幸存者

我沒有生在西藏

我從暴亂分子的手縫里做了幸存者

我沒有生在南方

雪災(zāi)中，我做了幸存者

由此上溯，在中東，在伊拉克

在印尼，在新奧爾良，在紐約世貿(mào)中心

在歷次戰(zhàn)火颶風海嘯瘟疫

頻繁的人肉炸彈和恐怖襲擊中

在“非典”中

無一例外地幸存了下來

我的血管里儲蓄著生的時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什么時候

這筆財富在某年某月某日

被誰提取一空

我終將死不瞑目

因為，這一生我再也不會知道

那個行兇者到底是誰

4、

一切終于過去了

我們活著，心跳正常

呼吸里攙雜的悲傷正在日漸稀少

我看見的天

高懸在眾生頭頂

我看見的地平線

像往常一樣模糊

看不清遠處的廢墟、斷山和空城

我們并不會永生

是的。我們要重新面對

未知的生活

找回失去多日的歡笑

找回憤怒、無恥、罪惡和不屑

找回暴政，找回自由

找回一切的情緒和力量

我們又要重新開始

把自己放進蕪雜人世

那里有無盡的黑暗和不公

慘絕人寰的事情還會發(fā)生

無數(shù)座黑磚窯，無數(shù)座紅樓

無數(shù)顆炸彈和堆積如山的尸體

仍然安放在我們中間

我們面對的

將會是一萬個唐山

10萬個汶川

60億個肉身捆綁在一起

震源，一直就在我們的內(nèi)心

5、

我在6月1日凌晨時分

穿過邊界

出了四川的那一刻

就在想那座，我迎面而去的城

就在想那條，橫亙在我們心頭的疤痕

應(yīng)該被遺忘

“他們死了，我們活著！”

把每一天

活得再完整些

把每一分活得再完美些

把每一秒，活得透徹，活到底

當我們死了

死于某一個未知時刻

你們可以互相傳遞我的遺言

“他們死了，我們活著！”

6、

在我登上入川的火車之前

感到你們都很正常

我也和你們一樣感到揪心

在我走下出川的火車之后

我感到忍無可忍

我為整個變形的世界感到憤怒

感到羞恥和惡心！

我為自己仍然活在你們中間感到恥辱

無盡的恥辱！

每一個人說起地震

都他媽滔滔不絕

都他媽跟死了兒子一樣悲傷

我厭惡了你們所有人

你們的憐憫一錢不值

那些瘟疫一樣在你們內(nèi)心擴散的欲望

仍然在膨脹！膨脹！膨脹！??！

那些虛假的，塑料花一樣的同情

還是收起來吧

為亡者默哀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

重新展開對弈吧

對生活，也對我

請把準星調(diào)得精確一些

以便于和我相逢時

多一些勝算

7、

我在出川后的第七天

終于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長長地，長長地

嘆，出，一，口，氣！

隨著氣流

積淀在肺部的廢磚瓦礫鋼筋混凝土

積淀在肺部的尸體傷員失事飛機

積淀在肺部的國家民族和堰塞湖

積淀在肺部的恐懼哀傷淚水和慌亂

一股腦兒地吐了出去

永永遠遠地吐出去

讓它們在空氣中日漸稀薄

自行解散去吧

生命的要義本來就是

“塵歸塵，土歸土！”

8、

今天是端午節(jié)

2300多年前

一個詩人的投河自盡

變成今天的節(jié)日

新聞上，我看到帳篷里的災(zāi)民

喜笑顏開地吃著粽子

他們不認識屈原

也不知道這是個著名的祭日

看著他們天真的樣子

我露出了笑容

2000年來

沒有悲傷，沒有哀思

也沒有淚水

人們用快樂和笑容

去紀念一個人的死

那么，那么

多少年以后

我們能用同樣的方式

去面對10萬人的死呢？

9、

我為死去的人悲傷過

我為得救的人歡呼過

我為幸存的人慶幸過

現(xiàn)在，我將把這一切全部存放起來

蒼天給我的命限

我不能用來哭泣和流淚

我走了，出川了

我轉(zhuǎn)身走進屬于自己的生活中去

每一個人都要轉(zhuǎn)身

走回自己的身體

走回自己的內(nèi)心

天高地遠，我們的活著

只是一瞬間，一剎那

一點點，一點點

10、

前些日子，我暫居震區(qū)

昨天我暫居武漢

今天我暫居上饒

是的，每一刻我都暫居在這個瘦削的

肉身里

明天我將暫居哪里

何時，我將結(jié)束這樣的暫居

何時，我將離去

以什么樣的方式和你們告別

以什么樣的方式

接收你們的淚水和哭泣

如果可以選擇

我愿意在你們永恒的笑容里

葬身塵土

一陣風就可以把我吹得無影無蹤

一場雨就可以將我洗得干干凈凈

活著，我不愿意占用你們的靈魂和情緒

死后，我更不愿意

用尸體戕害你們的心

我生，我死

都讓我獲得了塵世的榮光

我將一身輕松地走向遠方

那里是我的終點

我們平行地走

那里也是你們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