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汶 鋮

“叮鈴鈴鈴鈴……”一陣刺耳的下班鈴聲激活了死氣沉沉的工廠，一天終于結(jié)束了。我關(guān)掉機器，習(xí)慣地擦擦，收拾妥當(dāng)，換上衣服，騎車回家。這份工作，我已經(jīng)做了幾十年，從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小伙做成了今天腰弓背駝的老頭，做得我和眼前的機器一樣機械。可我知道，我還將無休止地做下去，直到我退休或下崗的那一天。

家里老婆照例在廚房里忙碌著，自從她下崗以后，廚房就成了她的工作單位，整天在里面忙忙叨叨，但也不見得弄出多少好吃的菜出來，可能她呆在里面，有點事做才心里踏實吧，隨她去吧。兒子已經(jīng)工作了，干的是保險推銷，不好干，他又不認(rèn)識什么大老板，只知道見人就孜孜不倦地推銷保險，大家都煩他，朋友也看低他幾分?？蓛鹤雍孟窠o保險公司洗了腦，只要能把保險賣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F(xiàn)在大家不信任保險，兒子的工作難做，急得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難得在家里吃頓飯。我們這里成了旅館，雖然天天見面，其實對他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我也不問。近來他的發(fā)型越來越怪異，衣服越來越高檔，兒子說：“不能讓人第一眼就看扁你。”也不知道他的業(yè)績有沒有因此提高一點。

今天稍稍有點不同，下班后，我順路買了一些熟菜鹵味。老婆看到我又買這些“奢侈品”，眉毛微微皺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拿了個大碗把這些菜倒了進去，擺到桌上。我和老婆之間還算是和睦的吧，我們都不過多地探尋對方的內(nèi)心想法，給對方充分的自由。

我老婆當(dāng)初是因為想回城才看上我的。當(dāng)年那些知青像瘋了一般，喪心病狂地要回城，即使拋妻棄子也在所不惜——就像當(dāng)初他們不管不顧地要下鄉(xiāng)的勁頭一樣。我老婆算是個規(guī)矩人，抱著要回城的堅定信念，硬撐著在鄉(xiāng)下沒有找對象。后來，環(huán)境寬松了，老婆毫無顧忌地和我說：“當(dāng)年追我的人不是沒有，條件可比你好！可如果我在那里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誰知道能不能回來呢？我不能讓孩子再受苦。早知道最后大家都能上調(diào)……，唉！”老婆說的是實話，我不怪她。我還記得當(dāng)年她和我結(jié)婚時冷漠迷茫的神情。這么多年來，我們同甘共苦、維持家庭，可總走不進對方的世界，也許這在當(dāng)初結(jié)婚時就已經(jīng)注定了。有幾個晚上，我看到老婆坐在床上，就著昏黃的燈光，心不在焉地看著閃爍的電視，眼神呆滯，表情黯淡而哀傷。她在想些什么呢？我無從知曉。自從她下崗后，她沉默的時間就更多了。

我也是個無用的人，天天在廠里機器人一般做著重復(fù)而危險的工作。而我少年時卻是個驍勇的紅衛(wèi)兵。那時我對世界多么熱情??！總想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創(chuàng)造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學(xué)不上了，為了表示忠心，憑著兩條腿跑到北京搞串聯(lián)，兩只腳都磨出了好多大血泡！一路上，遇到了那么多對我們寄予期望的人們，無私地給我們幫助，給我們送來衣食，他們認(rèn)為中國的未來就靠我們這些無畏的小將們了……其實我們哪里是靠得住的人呢！真是辜負了他們的一片赤誠。可我們對革命也是真心實意的，當(dāng)年抄家抄出了那么多好東西，我們沒有人偷回來的，在它們付之一炬的火焰中，我們憧憬著馬上就要到來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我打過人，那是因為一個搞美術(shù)的家伙實在是又臭又硬，叫他作檢討總作得不倫不類，根本沒有重新做人的誠意。我們幾個人最后怒不可遏，拿著大銅頭的皮帶，狠狠地教訓(xùn)了他一頓。沒想到這家伙不經(jīng)打，沒打幾下就死去了……本來我也應(yīng)該下鄉(xiāng)去做知青，由于我是家中獨子，留了下來，進廠做了工人。開始這是件令人羨慕的事情——我老婆看上我不就是因為這個么，可隨著計劃經(jīng)濟的結(jié)束，工廠開始不停地走下坡路，我們早就失去了領(lǐng)導(dǎo)階級的光環(huán)。拿到手的票子越來越不夠花，福利越來越少，到現(xiàn)在我到底還能做多久都成了問號，說不定哪天，廠門口貼的下崗名單中就有我呢。我老婆已經(jīng)下崗，我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真的下崗后我能做什么，我想不出來。

我家現(xiàn)在就是這個情況，但今天的小菜還是要買的。因為今天我有客人要招待，我知道他今天又會來了，我的感覺很靈，根本不用他提前來通知我。這個客人到我家來了好多年了，但我老婆不知道，他來了我會想辦法把老婆支走，我們兩人暢快無忌地喝酒。如果我老婆心中生疑，留下不走，那也沒關(guān)系，我的客人很知趣，看到這個情形他就不會進來，因為即使來了也沒意思，一個不尷不尬的女人坐在中間，能聊些什么呢？我也不用滿心愧疚，因為他下次還會再來的，我和他默契得像兄弟一般。

但他不是我的親兄弟，我狠打過他。就是那次我聽了他作的不倫不類的檢討后，忍無可忍，讓他掛著牌子，在毒日頭下跪到火堆邊烤著。他的臉在火堆的烘烤下，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筛锩皇钦埧统燥垼≡趹嵟目谔栔?，我變成了一個誓死保衛(wèi)政權(quán)的戰(zhàn)士，心中燃燒著仇恨，拿著大銅頭的皮帶，對這個頑固分子劈頭蓋臉一頓打，沒打幾下，他就沒了氣。

從此以后，他就會經(jīng)常來看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悄無聲息地走近我時，我還年輕。那時打他的事還過去不久，他臉色慘白，原來的血跡已經(jīng)擦去，但腦門上還掛著汗珠，身影單薄得如蟬翼。他遠遠地站著，幽怨地看著我。我心驚膽戰(zhàn)，怕他報復(fù)我，壯著膽子對他喊道：“滾開！你個頑固分子！”他嘆了口氣，幽幽地問我：“你怎么就這么恨我呢？”我義正辭嚴(yán)地告訴他：“因為你是反動派！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造反有理’！”他又嘆了口氣：“你，還是太年輕了”，說完他就腳不點地地走了。

就這樣，我把最高指示當(dāng)作驅(qū)鬼符，用了好多年?？蓾u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喊這些最高指示時好像沒有那么氣吞山河了，我在他面前短了氣勢。到后來，我失去了把這些指示說出來的勇氣，看到他幽怨地站在那里，我蠕動著嘴巴，什么也說不出來，甚至看著他單薄的身影還心生同情和慚愧。他見了，像個前輩一樣拍拍我的肩，說：“你不再年輕了”，似乎他對我了如指掌。既然我不用驅(qū)鬼符了，他逗留的時間就逐漸變長。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沒有惡意。我發(fā)呆的時候，他會陪著我，默默地和我抽支煙。他還會念些詩給我聽，那蒼涼的調(diào)子簡直讓人愴然淚下——這可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當(dāng)我心中激情滿懷時，哪有心思體會這些呢？也許我真的是老了。日子久了，我們熟絡(luò)了起來，可以在一起聊聊了，有時他還會對我兒子的教育提些意見。漸漸地，我對他沒有那么恐懼了，家里有好菜時，會招呼他一起坐下吃些。

我對以前的事道歉，而他卻揮揮手：“你不用道歉?！?/p>

“為什么？”

“你難道不覺得你的可憐嗎？你用你的青春年華去搞了革命，到頭來只是個笑話。除了學(xué)了些暴戾、無知和虛偽，你們還得到了什么呢？”他的話真實得讓人喪氣，不過，他說的不是事實嗎？只不過我以前沒敢細想罷了。

我試探地問：“那你會報復(fù)我嗎？”

他輕蔑地笑笑，表示對這些小動作的不屑：“報復(fù)？我怎樣報復(fù)才算完呢？你的日子已經(jīng)過得不順當(dāng)，我還來報復(fù)什么？”

我抓住他的手，懇切地說：“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你，你要相信我！”

他頭也不抬，淡淡地說：“我早就知道。”

“那你恨我嗎？”

“不恨，人在時代面前是不由自主、弱小無知的?！?/p>

“當(dāng)年我覺得在干一件偉大的事業(yè)，我是那么義正辭嚴(yán)、大義凜然，可怎么現(xiàn)在心里卻開始慚愧了呢？”

“那是因為你們的義正辭嚴(yán)建立在沙土上，而且你們不能思考——這不能怪你們?！?/p>

“其實，我是個溫柔的人?！?/p>

“我知道?！?/p>

“可我當(dāng)年怎么這么暴戾呢？現(xiàn)在只要我想起當(dāng)年打你的情景，心里總是翻江倒海，感覺自己也在挨打一樣。我不敢仔細回憶，我害怕面對當(dāng)年的自己。其他人也瘋了，好好的小姑娘滿嘴臟話，家教甚嚴(yán)的小伙子學(xué)著工農(nóng)兵在大庭廣眾下撒尿，唉！我們當(dāng)時都瘋了。”

“我也知道?！?/p>

“我應(yīng)該信一門宗教贖罪嗎？哪門宗教能拯救我？”

“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別的什么都不能拯救你，宗教也不行?！?/p>

他是那么淵博，洞悉一切，總能解決我的疑問。在這些瑣碎的聊天中，我在感情上日趨對他依賴和親近，有什么事總想先找他談?wù)劊杏X他比我老婆還容易交流。而他對我似乎不存什么惡意，好像我沒有傷害過他。有一次機器出了故障，就在我的手臂要被沖斷的關(guān)鍵時刻，他神勇地讓車間斷了電，保住了我的手臂。

我驚魂未定，他站在那里，并沒有因為幫了我而趾高氣昂。我感激又羞愧地問他：“你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媽媽叫我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要忘記愛和欣賞?！彼届o地回答，平靜得如同沒有受過任何侮辱一樣。

“我——我以前打你疼嗎？”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敢問他，這次鼓足勇氣問了出來。

他的眼神突然變了，他低沉又痛苦地說：“請你以后不要問這種問題了！”說完就一陣風(fēng)似地飄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也許這個問題是個沉痛得不能再觸碰的問題，其實長期以來，我對這個問題不是也不敢面對嗎？何必要把它問出來？我真傻到家了！今后如果有什么報應(yīng)，那也是我應(yīng)受的。他是個無辜而善意的人，我不應(yīng)該對他心存芥蒂。抱著這種想法，我開始把他當(dāng)作老哥對待。奇怪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老樣子，可我卻兩鬢斑白，皺紋遍布，腰弓背駝，看上去，我倒像他的老哥了——不管我們誰是老哥，反正我是把他當(dāng)成自家兄弟了。

今天他又要來了，我早早地準(zhǔn)備好酒菜，讓老婆先吃完進去看電視，我靜靜地邊喝著老酒邊等著他，他會來的，這一點我很確信。

可是今天他卻來晚了，我等來等去卻等來了不?；貋沓酝盹埖膬鹤?。今天兒子興奮異常，兩眼閃閃發(fā)亮。他看到桌上空著個酒杯，問也不問，就拿起旁邊的酒瓶給自己斟了杯酒。平時他在家是不喝酒的——我不讓他喝。我剛沉下臉要阻止，兒子咧著嘴笑著，先開了口：“老爸，今天就別和我計較了，我今天高興！你猜猜我有什么高興事？”

這還用猜嗎？能讓他這么高興的一定是他賣掉保險了，像我們這種人家的孩子，還能有什么驚喜呢？我直接問他：“你賣了多大的單子？”

兒子像哥們兒一般，用力地一拍我的肩膀：“老爸，你真了解我！今天我賣了一份六萬的大單！光提成就將近一萬！”說完，他又涎著臉，耍賴似地說；“我今天喝點酒不過分吧？”

兒子從做保險到現(xiàn)在還沒有做到過這么大的單子，今天算交好運了，我也替他高興，心想也許他西瓜皮形的頭發(fā)和全身上下的高檔服裝真有些作用，于是也就不說什么，舉起酒杯和他碰碰，表示祝賀。

兒子似乎受到了鼓勵，翹起二郎腿，意氣風(fēng)發(fā)起來，“這個錢拿得真舒服！哪像我以前做的那些小單，跑斷了腿，磨破了嘴，到頭來到手的錢還是眼屎大那么一點。老爸，我以后要讓你和老媽過上舒舒服服、體體面面的日子！”

我聽了他的話，有點敏感：“怎么，你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不體面嗎？”

“老爸，你就別和我摳字眼了。我的意思是要讓你和我媽過得比現(xiàn)在更好?！?/p>

“現(xiàn)在的日子我覺得挺好?！蔽铱傆X得他的話在某些地方刺痛了我。

“老爸，你別死硬了，我家現(xiàn)在這個狀況，誰會覺得好？我們要面對現(xiàn)實！”

“現(xiàn)實是什么？”

兒子的眼睛睜大了：“我們家每月有多少收入你不知道？這么一點錢，在城里能干什么？”

我嘴角向上撇撇，嘲諷地說：“就是說你剛賺了些錢，就嫌我窮了，是嗎？”

“我怎么嫌你窮了！我是——”兒子在搜腸刮肚地想怎么說好。

“你是什么？”我窮追不舍。

兒子突然站了起來，“對，我是嫌你窮！你把我家經(jīng)營成這個樣子，過的是城市底層的生活，你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頓，咆哮起來：“終于說實話了，你就是在嫌我窮！滾！你給我滾！”

兒子眼里的興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和委屈：“你，你過成這樣還不讓人說！難道你還要我一輩子繼續(xù)過你的日子不成？你放眼看看外面的人，他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我因為你們對象都談不到，人家都嫌我家層次低！你和我還死要什么面子！”

要在平常，他這么說話我早就給他甩上兩記耳光了，可今天我卻退縮了，不知怎的，我眼淚縱橫地嚎啕大哭起來，倒像我是兒子，還需要大人的安慰。

兒子住了嘴，見我這么不堪，鐵青著臉?biāo)らT而去。

我們的爭吵驚動了我老婆，她披著衣服沖出來，只看到了兒子一個氣沖沖的背影。

她開始責(zé)怪我：“本來兒子回來吃晚飯好好的，干嘛一句不饒呢？”

“你就知道怪我！”我眼淚未干，抽抽搭搭地回她。

她見我像個娘們般抹眼淚，鄙夷起來，她怪聲怪調(diào)地說：“我不怪你！一個動不動就哭的大老爺們，有什么可怪的！”

我老婆一向護著兒子，我氣不過：“哪有你這么護短的？你不知道他的話有多傷人！”

“我在里面聽見了，我怎么不覺得什么。在兒子面前，你那么敏感干什么！再說，他哪點說得不對？我們過的不就是這樣的日子嗎？”

“原來你是和他一個鼻孔出氣的，他的那一套說辭是你教的吧！”

我老婆挑釁似地把手往胸口一抱，不屑地和我翻著白眼。

我更加氣憤：“如果你稍微關(guān)心一下我的話，你就知道我為這個家付出多少！你以為我們工廠的工作很輕松嗎？我現(xiàn)在這么蒼老是我自找的嗎？”

“世界上好地方多的是，是你去不了吧！你念過多少書？你以為自己才高八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別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了！”

“好，我沒本事，可我對這個家不是已經(jīng)盡力了！任何犧牲都是有限度的！”

“犧牲？誰叫你犧牲了？”

我盯著老婆，一陣苦澀涌上心頭：“沒有誰！是我自愿的！”

老婆迎擊著我的目光：“這就對了，如果你認(rèn)為你對家庭所做的一切是犧牲的話，你完全可以不用這么做！可我為家庭所做的算什么呢？我又得到了什么！你說我不關(guān)心你，可你又對我關(guān)心過多少？是的，在你的心里，認(rèn)為我就是應(yīng)該非常滿意的，我靠著你回了城。而且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下崗，你在外面賺錢，我就不該再指望什么，是嗎？”

我愣住了，我不明白一向木訥的老婆怎么一下子說話這么厲害，她的話刀子一般剜割著我的心。我們之間多年以來從未互相揭穿的最隱秘的感情就這樣毫無準(zhǔn)備地突然爆發(fā)。我又一次敗下陣來，渾身戰(zhàn)栗著奪門而出。

出來后，發(fā)現(xiàn)他站在遠處看著我，我的家丑全給他看到了，一股無名之火又涌進我的胸膛：“原來你早就來了，你躲在那里看笑話是嗎？好看嗎？”

他一如既往地平靜：“不要惱，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到底還是沒有放過我，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你有你的命運，這不是我能控制的?！?/p>

我突然無比委屈，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我的命運！我命運為什么會這樣？當(dāng)年我念書時，還是高材生哩！”

他用冰冷的手給我擦了擦眼淚，這讓我感到溫暖又不好意思。他老哥一樣拍拍我的背，嘴里念念有詞：“原諒原諒，懺悔懺悔，面對這一切，你只有原諒和懺悔，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