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猜
有些話想說,卻感覺找誰都不合適。
有些具體的事情可以忘記,但情緒卻能完整地保留下來。它們蟄伏于某根神經(jīng)的頂端,一旦扯動,就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靈魂的側(cè)面。甚至于,它們能在瞬息間膨脹。歲月可以消解一些誤會,可歲月也同時在飼養(yǎng)著仇恨。
我這么想著的時候,臉孔一定是冰冷的。
金魚們看到我站在魚缸前發(fā)呆。一個個沖著我壓水,似乎是餓了,餓得張大了嘴巴。原本只要我一走近,就會拿點魚食出來,然后再扔給它們。然而今天,我沒有一點愿望去搭理幾條金魚。
我剛剛從母親那兒回來,我去盛一碗面條的時候,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要把我生吞活剝。
我試圖讓自己變得淡泊,不被舊年里的藤蔓所纏繞。只是,一個眼神拋過來后,我的心就開始潮濕,濕氣淹上身體時,總是略顯重的。有些往事走了幾十年,總走不出心的局限。也許,這就是我此生要還的債。
昨天晚上,我去公園跳舞時,有人告訴我,有個人在馬路上遭遇了車禍。當(dāng)然,車禍與我無多大的關(guān)系,只是那個名字我是熟悉的。在我出生以前,那個名字就一直居住在我們家的東墻。那人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有三分之一完全相同,相同的是我們名字前面的那個字。當(dāng)然,我們還有一個相同的祖籍,我的祖父母是他的父母。我在祖輩受到的關(guān)愛,一直珍藏至今。而那個出車禍的人,從沒表現(xiàn)出一點父輩的慈愛和寬容,時間總是用寬慰而狡黠的眼神看待所有的生命,40年了,40年的歲月,早就剝離走了我和那人血液里相同的部分。相同的東西早隨著歲月的流逝,親人的逝去瓦解。偶爾撞見,不過是一只熟面孔。深究下去,就會引出一些情緒,那情緒里只剩下厭惡。
早晨我經(jīng)過那條馬路時,看到了那灘血漬??吹侥菫┭E時,我想那樁事故一定是很嚴(yán)重的,想到“嚴(yán)重”這兩個字,我的心竟然軟了一下,很像早晨睡醒后,兩手拿著被子的兩頭,用力把被子攤平時,出現(xiàn)的幾個波紋。當(dāng)然,被子貼在床上后,隨即就安靜了,所以,我走了幾步后,心情又恢復(fù)到往常的樣子。這個人在我很小的時候起,每次見到我都要咳嗽,似乎得了癆病一樣。但是他一直都很健康,他只不過想通過吐痰來表達(dá)對我們家里人的不屑。
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健康,直到現(xiàn)在他才遇上一場車禍。夠得上轟轟烈烈,以一種喧擾的方式住進了醫(yī)院??粗菫┭E,我想他這次要住一段時間的醫(yī)院了,醫(yī)生不僅能給他接上那條斷了兩節(jié)的腿,補上他腦袋上的那個洞,另一方面,肯定也能治好他的咳嗽了。如果再治不好,他咳啊咳地,就要咳到閻王爺那兒去了。
血漬是那樣洇紅,甚至我還能聞到它剛從那個人身體里流出的腥氣。如果,這灘血跡換一種打斗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二十幾年前,那該多好,即便是我也血染當(dāng)場,至少那樣的方式,可以清洗烏糟的胸膛。所有的糾葛,可以用一種喧暢淋漓的方式結(jié)束。
那就不會成為今天這樣,所有的日子,都變得無比憂傷了。
時間總是不相時宜地出現(xiàn)在某個地方,成為誤解的開始。我們只是在它挖好的陷阱里穿行。直到生命枯竭,它才開始另一段游戲。
寫完上面的這些字,我才明白,我只是繼承了憂傷。在糾結(jié)的空間里,虛度殘生。生命里唯有的那點傲氣,早就被磨損得了無蹤跡。
那個積聚了最初憂慮的人,只帶走一個身體。把她生活里的氣息全都留給了我。當(dāng)然,沒有人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只會在某一些方面相似。等到現(xiàn)實疊加,你會發(fā)現(xiàn)相似的那一點,就如同歲月未曾輪回。
按說母親不該那么恨我,我和她受的苦是一樣長的。只因為父親去探望了那個人,他就開始和家里的所有人作對。把我當(dāng)成靶子,把父親當(dāng)成罪人一樣對待。我知道她的心理,她承受不了我們要把她受的苦一筆勾銷。其實,那是她多慮了,我一見到那張臉,就懼怕那強烈的咳嗽聲,會要了那人的性命。
咳嗽還不是最重要起因。車禍和眼神之間,還存在著一根布繩。
我坐在靠近陽臺的沙發(fā)上,它就掛在我眼前的窗玻璃上。在陽光下閃爍著,它還是那么清晰地掛著,形成一個弧度。
我猜想著,如果自己也穿過那根布繩,是不是世界就能靜止,天堂就能出現(xiàn)了。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訴我的家人。但我知道結(jié)果,我的家人會說,你又在胡說了,哪里有什么布繩。他們以往就是那樣否定我的,有時,甚至于會把我貶得一錢不值,露出一個鄙視的眼神。有時,他否定我的時候,會輕輕吐出一口氣,眼睛里滿含著無力的挫敗感。其實,他的挫敗感也是我從另一個時段里剪輯過來的。但有一點是真實的,他現(xiàn)在被我影響得日漸憂傷了。
陽光射向魚缸,魚缸里的水晃動了幾下,地上的那個亮點也隨之晃了晃。我的身體整個開始變軟,甚至軟得可以像一塊布一樣折疊成方形?;蛘叨秳又螅尸F(xiàn)出搖擺的腔調(diào)。
我把眼神轉(zhuǎn)向了魚缸,我看著金魚們,想對它們說些什么。哦,忘了說了,剛才在我坐下之前,我終于忍不住,已經(jīng)喂過它們了。我總擔(dān)心它們餓急了,會香消玉殞。所以,金魚吃飽后,就不再看我了。它們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黑色的那一條,要追逐紅色的那一條,它或它的它及它的它的它,它們準(zhǔn)備要生出一些小金魚,好讓魚缸豐盈一些。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能感覺魚們的想法。只是,我心里就這么想的,在它們追逐時,那種放浪的表情之下。那條黑魚和紅魚在游動時的狂野樣,很像一個男孩追著女孩,叉開了兩條手臂,在路上肆無忌憚地一邊奔跑一邊歡笑。
于是,我明白我是多余的了。在魚的世界里,我是個只會站在魚缸前發(fā)呆的傻瓜。
小英問我你下午阿有事情,我說沒事哇。她問我你阿來吃茶,我們幾個要碰個頭,葛芳也要去的。我說我來的,我不好跟她說,我一個人快要憂傷地死去了。小英見我答應(yīng)了她之后,就把地址告訴了我。她說如果你到時找不到,再電話聯(lián)系。掛了小英的電話,我就對我那些魚缸里的金魚們講,我現(xiàn)在要出門了,我要去見見我的朋友們。我也是有朋友的,我要去跟她們講講我在陽光下看到的一根繩子,那根別人看不見的布繩。我得證明自己是正常的,絕對不是憑空臆想出來的。因為她們倆會相信我,她們是作家,作家會相信朋友講的任何事情。
車子很快就來了,而且我還找到了一個座位。這個時候我接到一個網(wǎng)友的短信。她告訴我她相信這個世界,是存在一些人類所未知的事物以及神秘力量的。我說我也相信。人是渺小的,甚至是莽撞的,很多事情根本無法解釋得了。
她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很不健康,大家都為錢發(fā)了瘋,而且虛榮。我說原因很簡單,來自上層社會的巧取豪奪。所以,整個社會都唯利是圖。
她說悲哀就在于此,上層如果一直這樣,地球都要保不住了。很多人都明白這個因果關(guān)系,只是無能為力。我想說到那時,我們早不在了。但想想這個回答還是自私了。如果我們的祖先,也都這么想,那么就不可能有我們了。車箱搖晃得厲害,我停頓了片刻。發(fā)短信告訴她,也許,這就是地球和人類的宿命。發(fā)出短信的同時,我又接到她的短信,她說也許這一切都是天道,我們都順其自然地活著。我說是的。
她說有個說得上話的朋友真好,身邊很多人,都認(rèn)為說這種話是吃飽了撐的。
我說所有人都渾渾噩噩,但總得有人是清醒的。至少,我希望自己有時間清醒地看到事物背后的真相。我對我自己說,這么多年,我必須弄明白,那些事情發(fā)生的根源在哪兒。和網(wǎng)友說過再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沒跟她提起那根只有我看得見的布繩。也許,這個話題太大太長,必須要依靠一杯茶,續(xù)著續(xù)著,才能講出來。
收起手機后,我看到一條灑滿銀杏的街道,人行道上,有很多人拿著相機,使勁兒對銀杏樹拍照,還露出蠻認(rèn)真的樣子。行人在飄著金黃樹葉的小道上散步,三三兩兩,徐徐交叉。難得一個初冬的時節(jié),還能出現(xiàn)這樣的好景致。城市,總潛伏著無限的偶然和生機。雖然,汽車聲夾雜著喧鬧,但人們的腳步卻像是慢了幾拍。這時,我發(fā)現(xiàn)心里的繩子,好像淡了,甚至于可以用沒出現(xiàn)這樣的詞來形容那一刻我思維的出離。
那條街真好,那些銀杏真好,它們讓我遺忘憂傷。記起的,都是一些美好的感受。
家庭也有用缸貯藏番茄的,其方法是將缸沖刷干凈,然后把選好的番茄裝入缸內(nèi),裝缸時以3~4個果高為一層,每層之間要設(shè)支架隔離以防擠壓損傷,裝滿后用塑料薄膜封缸口,15~20天打開檢查一次,迅速挑出爛果實,然后重新裝缸密封,繼續(xù)貯藏。
我問小英,吃茶的地方在哪里。她說在縣前街,縣前街往東,一直走就是??h前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街名,往前走一點,就是一個街角花園。后來我們吃過一會兒茶之后,就去公園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葛芳說,我以前和你來過的,你還給我拍了許多照片。她一說照片,我就想起來了,是有許多葛芳的照片,現(xiàn)在還存在我的電腦里。我像打開電腦一樣,打開那個花園,花園里的樹還在,花園里那條干枯的河依舊,還有那片鋪著木板的路面,踩上去總會“吱吱”作響的一段路。我跟我自己說,這個地方是來過的,只是,冬天里少了些鮮花點綴。我們走了三圈,竟然連一朵花都沒有找到。
其實,聚會是張文獻(xiàn)開的頭,他們幾個通通是吳中區(qū)作協(xié)的。而我,祖籍吳縣。他說的那些鄉(xiāng)里巴人的閑趣話,就曾是我的生活。只是,我暫時把這樣的生活,關(guān)在自己的窗外,我讓它們自生自滅。
吃完晚飯,葛芳把我送到她家邊上的公交車站,她問我這樣飄到家里,需要多久。我說一個小時吧。我很想告訴她,不要看到我坐公交車而在心里憐惜我,其實坐公交車是件很有意思也很開心的事。你可以跟陌生人擠著擠著,聽到看到一些有趣的事情。那些事情可以沖破你的孤寂,直達(dá)心靈。而且,夜晚的時候,可以搖著晃著,看到另一種視覺下的古城,我一邊出離思維一邊盯著窗外的老房子、老巷子。突然地,你會對這些事物產(chǎn)生一些陌生感。甚至?xí)谶@樣的車子里迷路,疑惑地問自己,難道自己坐錯了車子,這又是哪條路,通向何方。小小的焦慮出現(xiàn)了,我前后左右地張望,仔細(xì)辨認(rèn)哪條路才通往家。我焦慮當(dāng)然車子是不焦慮的,所以,它不急不緩地出了環(huán)古城河,我才恍然原來車子是對的,路也是對的。
我還想,要是蘇州有開一晚上的公交車,我很愿意坐著在馬路上轉(zhuǎn)一個晚上。
確定車子是往家走的之后,我才想起我根本就沒跟她們提過我看到的那根繩子,似乎一下午,我都飄在她們中間,兩只腳也是離著地面的。我唯一記得清楚的,是葛芳點了一盤雞尾蝦和一只燉得很香的雞。她們聊了許多作家的名字,我都不曾聽說過。所以,那些文壇的事情,就離我還是遠(yuǎn)著。就是覺得炒芹菜很好吃,還有爛糊白菜,吃過那些菜,我的腳就算落了地。甚至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我隱約記起鄭州的雙雙公主,她說蔡猜,你來我家住一陣吧,我買的小居室外,有一棵石榴樹,當(dāng)我去看房的時候,它正開著小花,當(dāng)時我就想,蔡猜要是能來住上一陣,在這樹下畫畫寫作,肯定會喜歡的。我不知道為什么獨獨在那種時候,雙雙公主會想到我這個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宅女。說實話,我不敢稱自己是作家。因為我至今為止,發(fā)表的東西實在是數(shù)都數(shù)得清楚的。我只知道雙雙公主見到了石榴樹,就毫不猶豫地簽下了買房合同,她覺得自己的那套房子,一直在等著我這個未曾謀面的朋友。
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在回家的路上,我這么想念雙雙公主。心底有個聲音在喊,別回家了,馬上去買票,去雙雙公主家。她正站在石榴樹下,等著你呢。
想到這里,竟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坐在我身邊的小伙子,把頭磕在身前一根扶手上,車子一晃,他的身體就散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那味道讓我想起很多人去越南帶回來的香水。我被那味道,適時控制了淚腺。
當(dāng)然,見了雙雙公主,是不能哭的。我會改用一種溫和的聲調(diào),來告訴她一些事情。就像我寫作時講別人的故事一樣,不溫不火,娓娓道來。雙雙一定是穿著那件帶著細(xì)碎紅花的旗袍,一手持著一只白瓷杯子,調(diào)出一道香艷的普洱。
我會告訴雙雙,那個出車禍的人,曾經(jīng)毆打過我的母親。因為父親不在家,母親去奶奶那兒拿了一只最好的盛谷的簍子,去裝小隊里分的稻谷。母親的恨,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曾經(jīng)那么希望和一個跟我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生命親近。我喜歡她做飯、洗衣,甚至在灶下燒火的樣子。我就是看著她那個樣子長大的。她喜歡聽評彈,喜歡聽?wèi)蚯?,我也喜歡聽,甚至比她還著迷地學(xué)會了吟唱。我喜歡她勝過喜歡自己的母親。母親做事急吼吼的,老是嫌她傳的東西少。我從她那兒學(xué)會溫情,學(xué)會寬容。可母親要我追逐物質(zhì),她以為只有物質(zhì)是有保障的。因為她從小喪父,缺失了生活中最快樂的童年。從九歲起,她就在沒有愛的孤苦中生活,學(xué)會了活下去的技能。當(dāng)然,她跟世界上所有的母親一樣,也賦于我和妹妹無盡的母愛,但那母愛太過洶涌,我無法照樣地回報。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為難她,只是因為那個出車禍的人,曾經(jīng)毆打過母親,而她沒有出來制止。還是因為生妹妹時,她沒在母親面前及時地出現(xiàn)??傊?,缺少愛的母親,總是容易跟人結(jié)怨,她不懂得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安靜而幸福地生活。
我講到這里,雙雙應(yīng)該會遞給我一杯茶。茶色溫潤,飄著幾縷香味。
她會問我,這些跟布繩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繩子。我幽幽地重復(fù)說著這兩個字。眼睛里,蒸騰起一股淡霧。我告訴雙雙,那根繩子一直掛在離我丈遠(yuǎn)的地方。那是她離世的方式。母親在清晨起來煮粥時候,看到她掛在房門上,脖子里套著這根布繩。后來母親跌跌撞撞跑到我的床前,叫我睡在床上不要動。不要出去。她臉色發(fā)青,喉嚨里露著恐慌,把我嚇住了。接著,我聽到父親撞到門框,撞到掛在櫥房里的什么東西,之后,是狼嚎一樣的叫聲。
雙雙說你聽你母親的話不要出去。
我點點頭,告訴雙雙,我沒出去,我就那么呆呆地在床上睡了一上午。等到有人撕了白布,讓我披在身上,系在腰上,全身上下都束了白布條。我才曉得,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也就是在那時,她把那些憂傷,通通都傳到了我的心里。而在之前的日子,我一直是快樂的。
車子搖過運河后,我接到了一個老公來的電話,他說你阿要回家了。我說要的哇。我不好說我根本不想回去。我想去鄭州雙雙公主家。我得把這前因后果,都慢慢地講給她聽。
他說我以為你不想回來了。我說我怎么不回來呢,我又沒帶什么錢在身上,要住旅館人家沒錢也不開給我的呀。他說你哪需要錢啊,你的朋友天南海北的。我想我的朋友真那么多嗎,怎么我想講講那根繩子的事情,總無法開口呢。其實,我是可以跟葛芳講講的,只是今天我們碰頭的時候,在坐有四五個人。繩子的事,只能是兩個人的時候講。多一個人都是講不得了。不然,繩子會不高興,以后就消失在我的記憶里了。
想到這兒,我突然感覺,怎么我還能有點舍不得繩子消失。我為什么要記得那么清楚。這根繩子讓我這么傷心,我還留著它的影像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