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學的旨趣

周保松

今天，政治哲學可謂顯學，思想論爭此起彼落，學術(shù)著作紛呈，這多少說明，我們活在一個不確定的大轉(zhuǎn)型時代。這帶出一個后設(shè)問題：什么是政治哲學應有的旨趣？這個問題很重要，但似乎卻甚少人討論。

我認為，政治哲學最少有三個重要任務：自我理解，公共證成和呈現(xiàn)另類可能性。這是三種不同但卻彼此密切相關(guān)的道德知識的建構(gòu)，最終目的是在尋找合理的政治道德，建立美好而公正的社會，使得人們能夠好好活在一起。

自我理解

先談自我理解。人一出生，便活在政治世界之中；這個世界，由不同的規(guī)則制度交織而成；界定這些規(guī)則制度的，是一套規(guī)范性語言；這套語言是由一系列觀念構(gòu)成；這些觀念通常指涉政治社群中的基本價值。一個穩(wěn)定的政治社群，必然是個道德社群，它不僅提供規(guī)范，也提供意義，更為權(quán)力的正當性提供理由。

因此，要理解我們的政治世界，我們必須理解建構(gòu)和支撐這個世界的基本觀念和價值是什么。我稱這個運用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去反思的過程為一種廣義的自我理解。有人或會說，既然我們每天都在使用這些觀念，理解它們還不容易？實情并非如此。

首先，我們使用的觀念，許多都是本質(zhì)上具爭議的，容許不同甚至對立的詮釋。例如自由，不僅有所謂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古代人的自由和現(xiàn)代人的自由，共和主義式的自由和自由主義式的自由，據(jù)伯林所說，“自由”在思想史上甚至有逾200種意義。又例如我們都認為正義十分重要，但正義實質(zhì)意味著什么，卻從柏拉圖開始便已爭論不休。至于平等和民主的意涵，更加不知有多少不同的理解。如果我們不對這些基本觀念有嚴謹細致的定義分析梳理，我們便很易陷入思想的泥漿而難以自拔。

其次，觀念不是自有永有地靜止存在，而總是在特定的歷史脈絡中生成、發(fā)展和演變，并受到政治宗教文化等各方面的影響。我們今天視為理所當然的社會實踐，例如男女平等、戀愛自由和主權(quán)在民，在200年前的中國卻難以想象。要真正了解一個觀念，我們往往要了解一個傳統(tǒng)。觀念史和哲學人類學的研究，因此對政治哲學尤為重要。

再次，理解的過程，往往也是意義詮釋和價值評價的過程，因而無可避免地牽涉我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例如面對同樣的資本主義市場，有人看到效率和公平，卻也有人看到剝削和壓迫，因為大家使用的理論框架不同，而理論框架的建構(gòu)本身卻是極為艱難的工作。

最后，我們都可以見到，“人作為道德存有活在一個道德實踐體系之中”這個現(xiàn)象，但如何好好解釋和理解這個現(xiàn)象，卻極不容易。即使我們將古今中外的道德理論放在一起，我們往往發(fā)覺所知仍然有限。讓我舉個例。我們大抵會同意，尊嚴是很重要的價值。一個活得沒有尊嚴的人生，很難說得上好。但尊嚴的確切意思是什么？為什么尊嚴如此重要？怎樣的政治制度和公共生活，才能使人活得有尊嚴？就這么幾個簡單的問題，許多政治理論恐怕都難以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讀者或會問，無論是對于個人或社會，為什么不可以不求甚解地按著傳統(tǒng)和習俗生活下去？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充分的自我理解，我們便無法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應往哪里去─尤其是在社會大轉(zhuǎn)型的時代。這個大變局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舊的觀念制度不再能有效應對時代的挑戰(zhàn)，新的觀念制度卻又未曾建立，在這個時候，政治哲學意義上的深刻的自我理解，便不是可有可無，而是社會變革的重要前提。

自我理解也是個自我啟蒙的過程，因為通過理性反思，我們可以逐步了解支配我們思想和行動的是什么觀念，觀念形成的社會脈絡及本身的意義何在，也可以多少知道制度背后的精神所在。某個意義上，我們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但這個時代是什么以及我們?yōu)槭裁磿绱吮弧吧a(chǎn)”，卻需要經(jīng)過很多知性努力才有可能理解。這種理解，一方面可使我們從蒙昧中走出來，另一方面也可讓我們和活在其中的世界形成某種形式的互相理解，同時令我們對一己生命有一份自我主宰的實存感。這些對于個體來說，都是重要的。

公共證成

政治哲學第二個重要的角色，是公共證成。簡單來說，就是在公共領(lǐng)域提出合理的理由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是成立的。嚴格來說，公共證成并不是政治哲學獨有的功能。只要我們對某些政治問題形成看法，并在面對質(zhì)疑時努力提出理由為自己辯護，這個過程本身即是一種公共證成的實踐。政治哲學獨特之處，是它要求我們就政治道德相關(guān)的種種議題，以一種嚴謹、明晰、系統(tǒng)的方式展開論證。

公共證成有一些特點，特別值得我們留意。第一，證成的目的，是尋求道德上合理的、正當?shù)?、真確的答案，而不是為了名譽、權(quán)力和利益。第二，證成不是簡單的立場宣示，而是道德論證。重點不在于你相信什么，而在于你所信的有沒有足夠理據(jù)去支持。第三，證成的基礎(chǔ)不是語言修辭，不是權(quán)力游戲，而是理由本身的說服力。因此，公共證成的過程，必須將欺詐、虛假、宰制、壓迫等行為減到最少。第四，哪些理由較有說服力，必須在公共證成的過程中逐步呈現(xiàn)和達致，而且原則上沒有理由是終極的或不可質(zhì)疑的。也就是說，公共證成是個開放的，容許各方隨時進入并持續(xù)參與的過程。

第五，由于證成的議題關(guān)乎政治道德，所以提出的理由必須是規(guī)范性的道德理由，而不可以是其他不相干的理由。例如當我們在論證什么是公平的社會分配時，論者不能只訴諸經(jīng)濟效率，因為效率并不涵蘊公平。又例如在討論民主的優(yōu)劣時，論者不能訴諸歷史起源說，因為一種制度是否合理和它起源于何處，是兩個范疇的問題。最后，公共證成同時也可以是一種社會批判，即對既存的不合理的制度、公共政策及行為習俗作出價值上的批評。嚴格來說，這兩者其實是一體兩面，因為任何社會批判都預設(shè)了一個更值得我們追求的理想，而這個理想必須得到合理證成。

公共證成是政治哲學追求的理想。它不僅希望這個理想存在于學術(shù)社群，也希望實現(xiàn)于公民社會。政治哲學理應是一種公共哲學，即平等的公民在公共領(lǐng)域就公共議題進行嚴謹?shù)牡赖掠懻摗５獙崿F(xiàn)這個理想，既需要制度條件，也需要公民素養(yǎng)。例如我們必須在制度上，確保每個公民能夠以自由平等的身份且免于恐懼地自由討論，而在參與過程中，公民要學會聆聽他人和寬容異見，還要學會使用公共理由來進行有效的溝通對話。

為什么公共證成如此重要？因為這是政治哲學的基本使命。面對各種各樣的價值沖突，林林總總的利益要求，以及彼此針鋒相對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哲學有責任通過嚴謹?shù)牡赖抡撟C，找出最合理最公正的政治原則，并以此規(guī)范公平的社會合作。通過公共證成，公民有機會就各種重要的政治議題達致反思性認可，從而使得公共權(quán)力的行使具有正當性。公共證成其實體現(xiàn)了一種公共生活的理想：自由平等的公民走在一起，就大家關(guān)心的議題，通過公開說理的方式，來互相理解、解決分歧以及實現(xiàn)正義。

另類可能性

在自我理解和公共證成的基礎(chǔ)上，政治哲學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致力呈現(xiàn)人類集體生活的另類可能性。這說來有點抽象。讓我舉幾個例子。在林肯時代的美國，對當時許多白人來說，解放黑奴及給予黑人白人同樣的投票權(quán)，是難以想象的。林肯讓他同時代的人，看到了這種可能性。又例如在“文革”時期，全中國都在大肆宣傳“血統(tǒng)論”，即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遇羅克的《出身論》卻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種論調(diào)的荒謬，并令無數(shù)人看到另一種可能性。在人類歷史上，許多思想家之所以偉大，也在于讓我們看到另一種可能性，例如洛克讓我們看到君權(quán)不需神授，密爾讓我們看到個性對美好人生的重要，羅爾斯的無知之幕讓我們看到公平的社會合作應該在什么前提下進行。

這些可能性一旦被呈現(xiàn)，往往會改變我們原來習以為常的看世界的方式，所以它能產(chǎn)生一種解放的效果，即將人們從既有的某些根深蒂固的習見中釋放出來，不再受這些習見束縛。因此，另類可能性往往是見時人所未見，思時人所未思，并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角度去想像政治道德。

這意味著，政治哲學不應只忙于在不同的既有觀點中尋找共識或建立底線，也不應只忙著回應現(xiàn)實政治的種種問題，因為這會局限它的視野。當然，這些另類可能性可能是錯的，可能過于烏托邦，也可能過于離經(jīng)叛道而被人嗤之以鼻。當然有這樣的可能。但政治哲學如果沒有這樣的自我期許，又或我們的社會不鼓勵這樣的嘗試，借用密爾在《論自由》中的說法，我們的社會就很難有創(chuàng)造性，就會變得平庸，也就很難有道德進步。

不過，真正有見地的另類可能性的呈現(xiàn)，不是天馬行空，不是任意而為，而恰恰是基于深遽的自我理解，基于嚴謹?shù)牡赖伦C成，基于對人性和人類生存處境的認識和體會，更基于智慧良知和悲憫。這是政治哲學的重要之處，也是迷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