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2011年10月中旬,我到青城外山看望青峰書院主人、作家何潔。何潔系晚清名臣、兩江總督何桂清之后,父親是左聯(lián)詩人何小石(何菲),母親鄭雪華與巴金的兩個妹妹李淑英、李淑華舊時同在成都電報局當譯電員,巴金的庶母是何家的姑媽,何家與李家算是老親戚。其間我們談到巴金,何潔說,“巴金逝世時我從不講這些,是怕被人誤會,以為自己在利用什么?!徒馃嵩缫褵熛粕ⅲF(xiàn)在我可以說了?!彼哌M書房,找出一封夾在筆記本里的信件遞給我,一看竟是巴老的親筆信!字跡娟秀,航空信封上落款是“上海文聯(lián)巴金”,郵戳上可以看到,平信寄出的時間是1991年5月9日。這封信,把那些細微、綿長的情感一下子拉了出來。
何潔幼年患眼病,看不到任何東西。那時,她家住在成都紅墻巷,聽到母親在家里招呼來訪的“四姻伯”巴金,她也喊“巴伯伯好”,巴金總是愛撫地摸摸她的頭。對這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巴伯伯,幼年的何潔充滿了好奇……
武康路一一三號
何潔第一次親眼看到巴金伯伯,已經(jīng)是10年以后的事情了。1957年春季,16歲的何潔隨成都川劇團到上?!疤祗复笪枧_”演出。當時巴金住在上海武康路,何潔除了參與劇團事務(wù),一有空閑就往武康路跑。
武康路全長1183米,寬12米至16米,在寸土寸金的上??芍^寬裕。道路北端連華山路849號,為重臣李鴻章的花園,南端接淮海中路1843號,是宋慶齡故居。沿途兩邊遍布上海知名洋人和達官名人、商賈富豪的住宅,古木佳卉,一派靜謐。當時,巴金的住宅門牌編號是武康路1號,后來反過來重新編號,便成了113號。
113號是沿街的第一座庭院,系英式鄉(xiāng)野花園洋房,始建于1923年。陡峭的紅瓦屋頂,赭色細卵石貼面,歲月又褪去了墻體的矜持,顯得樸素而厚重。因為坡頂?shù)年P(guān)系,3層樓房看上去像是兩層帶閣樓的房屋,閣樓窗臺呈半圓形,窗架為木頭制就,下設(shè)10個小孔,使室內(nèi)空氣得以對流。南立面底層設(shè)有敞廊,北立面入口設(shè)置券心石的半圓形拱券。此地曾作為蘇聯(lián)商務(wù)代表處所,1955年,陳毅市長特將這套別墅批給巴金使用。院里有兩棵高大的廣玉蘭,枝繁葉茂。剛開始,巴金的妻子蕭珊嫌光線太暗,而巴金卻偏愛這兩棵廣玉蘭,于是一家人就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40多年,成了巴金在上海棲身最久的住址。一樓是會見客人和記者采訪的地方,二樓是巴金的書房和臥室。巴金住這樣一幢租金不菲的洋房,卻是當時唯一一位不拿國家任何補貼的體制內(nèi)作家,他在此完成了《創(chuàng)作回憶錄》《往事與隨想》《長夜》《一雙美麗的眼睛》等譯作、散文及小說。
何潔高興地來到武康路巴金的家,拍打深色的鐵門,為何潔開門的是巴金的岳母,何潔親切地叫她阿婆。阿婆個子矮小,滿臉笑意,可惜何潔聽不懂她滿口的寧波話。廊道兩側(cè)的花架上擺滿了一盆盆七里香,庭院里有一個50平方米的草坪,幾把藤椅圍繞一張小桌子,那是文人雅士聚會的場所。何潔第一次見到這位只聞其聲的巴伯伯,他和幾個人正在談天。何潔高興地跑了過去,那只曾經(jīng)撫摸自己腦門的手,現(xiàn)在正握著自己的手,她覺得好像有點別樣,但手的溫度讓她確認是同樣的溫和。這個滿臉笑意的中年人,好像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穩(wěn)重,輕言細語,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喜怒,就連揮手的動作都透著四川人罕有的輕與慢。
巴金親熱地向在座的各位介紹:“這是我們李家的老親戚,來自成都。她母親雪華是成都青年會的著名票友,現(xiàn)在女兒也喜歡上了川劇?!比缓笏麨楹螡嵵鹨唤榻B在座的各位:作家張恨水、靳以,當巴金指著一位胖胖的中年人介紹說“這是大戲劇家曹禺先生”時,何潔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她簡直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雷雨》作者就坐在自己面前!
長頭發(fā)的曹禺一聽何潔會唱戲,高興得直甩頭發(fā),他熱情地把小姑娘拉近,坐到自己腿上:“你會唱戲?可以唱一段給叔叔聽聽嗎?”在巴金鼓勵的眼神中,何潔站起身,拿了一個身段,唱了川劇《貴妃醉酒》片段,贏得滿堂喝彩。怯意一去,何潔的本性就亮出了光彩。她意猶未盡,自信地說:“我還可以唱滬劇呢?!辈茇淮笙嘈牛骸澳愠鮼砩虾#绾螘??”其實這是何潔剛在“天蟾大舞臺”現(xiàn)學的,她便熱炒熱賣地唱了一段《羅漢錢》,不料得到曹禺的高度評價:“有味道,有味道!”
曹禺說:“這出現(xiàn)代劇是劇作家宗華、文牧、幸之根據(jù)趙樹理短篇小說《登記》創(chuàng)作的,由著名滬劇表演藝術(shù)家丁是娥主演,盛況空前。這出戲的劇情并不曲折離奇,描寫建國初期一對青年男女自主婚姻的故事。主人公李小晚與張艾艾相戀,以羅漢錢為定情物……”聽到這里,16歲的何潔一臉鬼笑,鼓起大眼睛掃視大家,惹得各位大笑起來,笑聲驚起了樹梢上的幾只鳥,它們停在空中,再從笑聲的間隙回到樹巢。
曹禺話鋒一轉(zhuǎn),突然談到《雷雨》。初出茅廬的何潔大聲說:“我不喜歡《雷雨》,我害怕打雷!”巴金聽了,笑得前仰后合,藤椅被搖晃得吱吱呀呀。曹禺拍拍何潔的肩頭,很喜歡何潔的率真,由此開始與之通信,談表演,談人物,長達兩年。
巴金問何潔平時看些什么文學書。那個年代,喜歡文學幾乎就是青春期的唯一合法選擇。何潔對巴伯伯說,自己也不喜歡《激流三部曲》,覺得讀起來像翻譯小說,只喜歡《憩園》,因為這篇的文風才是巴金獨有的?!安闶怯谩俄瑘@》告訴讀者,祖宗的財產(chǎn)是套在子孫頸上的枷鎖,只會使其坐享其成,最終喪失獨立的能力淪為悲劇?!卑徒稹芭丁绷艘宦?,沒有再說什么,他沉思的目光里閃過一絲驚異,鏡片上是一片白光和樹影。何潔估計,巴伯伯可能覺得她這個大膽的小姑娘過早地看懂了小說,未必是好事。
臨走時,巴伯伯親自送何潔出門。這是古禮,尤其是長輩送晚輩。何潔記得,那時巴金走路的姿勢十分凝重,動作緩慢,就像一個腳桿上套了鐵沙袋的僧人。巴金站在武康路113號大門前向何潔揮手告別,好像送來一股股暖到心田的和煦春風。這時,恰有幾個小學生從門前經(jīng)過,他們向巴金行禮,巴金也客氣地點頭致謝……
這難忘的一幕,時隔50多年,何潔依然歷歷在目。她哪會想到,緊跟而來的“反右”雷聲,就炸響在中國知識分子的頭上。她和欽點的“大右派”流沙河,竟然海誓山盟……
手藝人巴金
一晃,15年過去了。
1972年,命運多舛的何潔到上海治病,自然也要去看望巴伯伯。當時,她的處境非常困難,與下放監(jiān)督勞動的丈夫流沙河住在金堂縣城廂鎮(zhèn),她是借了幾十元錢來上海治病的。何潔來到上海后,不好意思去打攪巴金,單獨一人住在一家小旅館里,最后她還是決定去看看巴金伯伯。她心目中的文學圣地武康路113號,可惜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落葉滿地,學生們斗志昂揚地從落葉上踩過,發(fā)出碎裂的巨響,聽上去有點驚心動魄。
為她開門的是一位中年人,穿中山服,戴眼鏡,模樣很像巴金。何潔心頭一驚。后來才知道,這是巴金的女兒李小林的丈夫祝鴻生,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
見何潔來了,巴金仔細端詳了很久,他已經(jīng)認不出那個滿嘴戲詞的小姑娘了,當巴金得知眼前站著的人是何潔,非常高興,他與何潔在草坪上一邊走,一邊擺龍門陣。
何潔一直覺得那個草坪很闊達,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它變得很小。周圍已經(jīng)聳起一些高樓,武康路113號深陷鋼筋水泥的包圍之中。巴金的書房早已被查封,所有藏書被搬到庭院一側(cè)的一間小房子里。兩張封條十字交叉,封死了閱讀、思考的空間。
何潔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巴伯伯講,講自己沒有工作,如何苦苦掙扎,講自己的婚姻,講“大右派”流沙河就是自己的丈夫,講女兒余蟬和兒子鯤鯤,但目睹眼前的一切,她把話生生給咽回去了。
巴金的腰身已經(jīng)不大靈便,身形有點佝僂,深勾著頭,陪著何潔在庭院慢慢散步,一圈又一圈。巴金講到何潔的父親何小石:在北方左聯(lián)作家中,何小石主要寫詩,偶爾也從事翻譯和小說寫作,可惜保存下來的太少。何小石是一個絕頂?shù)奶觳?,二胡、胡琴、笛子、提琴樣樣都好,還會唱京戲,可惜天不假年,棄世太早了……老人偶爾斜睨一下那被查封的書庫,嘆一口氣,一言不發(fā)地走著。何潔很快明白了這里的一切,她不怕,她說:“巴伯伯,我要把封條撕了!”巴金急忙制止:“不要動!不要動!二天(以后)就會慢慢好起來的……”當時,何潔甚至產(chǎn)生了將巴金接走,送到一個安全地方的驚人念頭??上仗熘?,哪里還放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啊。
來到廳堂里,何潔看到桌子上只有一本當時流行的時政刊物《學習與實踐》,那是家里唯一被容許閱讀的書刊。巴金不再說話,慢慢坐在桌子前。何潔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一堆拆開的打火機零件,各種牌子的都有。巴金戴起袖套,從抽屜里摸出一本修理指導(dǎo)書,他竟然在學習修理打火機!巴金嘆口氣,說:“唉,無事可干,學門手藝也好哇!”
何潔不說話,看著巴金伯伯動作遲緩地擺弄零件,漸漸發(fā)現(xiàn)他很精于此道。他組裝好了一只打火機,嚓嚓嚓掀動磨輪,火光四濺,但他又慢慢拆開,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又開始試著組裝,并且把不同型號的打火機零件相互組合……一代巨匠,他的生命被改刀、螺絲肢解,他就是用這種“無用功”,來打發(fā)難熬的時光。
何潔覺得,那個修打火機的巴金,比印象里的巴金還要慢。他徹徹底底地慢下來了。他的思想、他的行動、他的骨頭也會適應(yīng)這一節(jié)律。他慢下來,像木質(zhì)紋理那樣慢,像綠葉回到枯枝那樣慢。他聽得見金蟬脫殼的聲音,也聽得見土撥鼠分娩的呻吟。但是,他不是一只懵懂的蝸牛,因為他知道,慢是鑲嵌在生死之間的細腰。一個思想者與打火機相戀,就像是在煤礦中挑選出矸石,一方面是從金屬器具里剔除不合理的東西,讓團結(jié)、緊張、滴水不漏成為運動的和諧主義;另外一方面,他又仿佛是從黑中選美——那是他的寄托嗎?他還有寄托嗎?
每天擦拭妻子的骨灰壇
蕭珊阿姨生命的最后幾年,可謂備受摧殘。她整天處于對丈夫的擔驚受怕之中。1972年夏季,蕭珊死于肺癌。臨終前巴金沒能趕到她的床前,她的葬禮也很冷清。蕭珊的死,是巴金性格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如果說巴金可以對一切橫加的事端均沉默待之,那主要是因為他背后的蕭珊,溫情可以療傷,也可以洗去屈辱。一旦這個溫情失去了,他就看不到后背上被人涂鴉的東西了。夫妻之間,即便在易幟后的歲月里也有大量信件往返,至今還保存有近400封之多。1956年12月8日,蕭珊給出差在外的巴金寄信說:“告訴我多一些,讓我也可以追隨你遙遠的眼睛?!倍徒鹪凇稇涯钍捝骸防?,刻意提到了馬克思夫人燕妮的那雙明眸……這都不是偶然。
1972年,李小林已經(jīng)懷孕。一天,大家談到了一些傷感的事,何潔撫摸著李小林的肚子說:“寶寶快點出生吧,好為家里分擔一點事情!”話一出口,小林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何潔也哭,但大家立即止住了聲音。她們不敢再哭,一哭的話巴金就控制不住了。何潔確實咬牙止住了哭泣。李小林說:“記得母親逝世時,爸爸見到母親的靈床緩緩地推了出來,他五官挪動,真想捶胸頓足地痛哭一場,但也憋住了。”何潔覺得,巴金的抑制力到了驚人的程度。
何潔看到一個五斗櫥頂部放著一個壇子,那是蕭珊的骨灰壇。巴金顫巍巍地站在一把小凳子上用抹布擦拭。何潔搶過抹布說:“我來擦?!卑徒疠p聲說:“我來,我來,我每天都要擦一遍!”
巴金的動作極慢,一遍一遍地擦,壇子光潔如新,反射著室內(nèi)的燈光,也把巴金的身影印在上面。他擦拭了足有十幾分鐘,好像覺得累了,又伸直腰站了一會兒才從小凳子上下來,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骨灰壇。他沒有流淚,但鏡片灰蒙蒙的,何潔看不清他的眼睛!
何潔后來才知道,蕭珊固然患有癌癥,但在發(fā)病前,作協(xié)的一批人到巴金家里抄家,蕭珊跑到三樓與他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被人猛推了一把,順著樓梯滾到了樓底。當夜蕭珊就便血了。
知道何潔要回去了,巴金拿出一些工業(yè)券和副食品票證,讓何潔去買些內(nèi)地緊俏的服裝、食品等,何潔拒絕了,因為她身上根本沒有錢。巴金執(zhí)意要送何潔點什么,最后叫女兒買回一大盒奶糖送給她。何潔一直不敢向巴老提自己的婚姻,害怕再給老人增加不必要的壓力。她曾無數(shù)次鼓起勇氣,可每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只是說,自己的丈夫是老家的一個工人。巴金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當時巴金就睡一張小床,但他每天休息之前,總要在床邊再鋪一張小床,床單、枕頭均是他親自打理。巴金說:“兒子在外地,萬一他突然回來了,就可以休息了。唉,兒子……”
聽說沙汀患了神經(jīng)衰弱癥,巴金十分關(guān)心,詳細詢問過程,授意何潔與李小林去靜安寺給沙汀購買了谷維素等不少藥品,何潔將這些珍貴的藥品帶回成都,親手交到沙汀手上。文學與親情,是巴金感知世界的窗口,也是唯一的窗口。
為了讓暮氣沉沉的家里有一點生氣,何潔又為巴金唱戲,《情探》《考紅》《歸舟》,一個接一個。這是怎樣一種演唱啊,還有1957年第一次在武康路113號放聲高歌的那種氣韻嗎?那是一種帶著淚聲的演唱,巴金靜靜地聽著,低垂著頭,偶爾抬起來,看看何潔,漸漸地,眼里泛起四川錦江的波濤……
何潔知道,巴金伯伯順著鄉(xiāng)音回家了。
為了徹底擺脫煩惱,巴金曾經(jīng)說:“我不需要悼詞,我都不愿意聽到別人對著我的骨灰盒講好”,“請讓我安靜”。 巴金逝世7天之后,2005年10月25日,巴金家人將巴金和蕭珊的骨灰一起撒向大海。
巴金的回信
20世紀80年代中期,何潔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不少文學作品,她的中篇小說《落花時節(jié)》在1987年《十月》雜志第一期發(fā)表,還獲得了“十月文學獎”。這時,她才鼓起勇氣給巴伯伯寫信,第一次將自己的真實生活情況以及寫作狀態(tài)和盤托出,并寄去了當期的《十月》雜志。
幾個月后,巴金揮筆回信:
何潔同志:
從北京回來讀到你的信。謝謝你的照片。你的事我也知道了。好些人夸獎你,你做得對。你上次到我家的情況,我還記得一些,但那樣的日子不會再來了。我家里人都好,只是我的小妹(今年六十五了),去年小中風后至今手腳不大靈便。我近幾個月來身體也不好,寫字很吃力,因此不多寫了。請?zhí)嫖覇柡蛄魃澈油?,這些年吃夠苦了。但比起劉盛亞同志來,他能活到今天,還是幸福的。我看過影片《巴山夜雨》,看到那位詩人就想起你的丈夫。希望他勤奮地寫下去。愿你們過得幸福。
祝好
巴金
五月九日
巴金信中提到的劉盛亞(1915-1960)是重慶籍作家,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分子,流放峨邊農(nóng)場勞改。1960年病故,直到1980年,才得以平反昭雪。
這是何潔保存至今的巴金伯伯唯一的手跡。當何潔在1994年3月再度來到武康路113號時,坐在輪椅上的巴金,拿著何潔送來的五通橋豆腐乳,感慨地說:“你十幾年前送的那床四川涼席,搭上補丁我還在用!謝謝你了……”其實,巴金就連平時使用的衛(wèi)生紙,也是從成都買去的草紙。
那場浩劫,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對于這個問題,作家沙汀曾對何潔講述他的一次遭遇:
“我在接受審查時,身上所有的鞋帶、褲帶被收走,老保姆給我送飯來,我是提著褲子跳過去,一只手接飯盒,一只手擰著褲腰。你說,是悲劇,還是喜劇?”
聽完何潔的這段轉(zhuǎn)述,正寫《隨想錄》篇章的巴金沉思半晌,說:“他說得對!”
在何潔看來,巴金伯伯好像從來就沒有年輕過。他的行動不但持重、緩慢,而且他的內(nèi)心也在一種“推刃”一般的慢性中,不停割傷自己。
何潔告訴我這些往事,我不禁想起2012年初采訪四川師范大學教授龔明德(他曾擔任《巴金的一個世紀——慶賀巴金百歲華誕》等多種圖書的責任編輯)時,他對我說,百年來新文學有兩大劃時代人物:魯迅讓人們看到了皇權(quán)與生存權(quán)的關(guān)系;巴金讓我們看到了權(quán)力的災(zāi)難,并上升到人性思考。他的懺悔意識,他早年翻譯的大量作品至今未受重視;他對“十二月黨人”(編者注:指俄歷1825年12月發(fā)動反對農(nóng)奴制度和沙皇專制制度武裝起義的俄國貴族革命家)的傾情也是值得深思的。記得我一次去上海他家,恰好他收到一筆稿費8萬元,他找兒女們借了兩萬元,湊10萬整數(shù)就捐出去。他捐款用的名字是“李芾甘”,別人也不會在意。我寫過數(shù)十篇文章談巴金的人與文,做得遠遠不夠。他的一生,完全印證了他的真話:“我做了我可能做的事。我做了我能夠做的事?!边@樣的話,幾個人敢說?真是黃鐘大呂之聲。
1999年2月,巴老的病情突然惡化,巴老拒絕治療,拒絕手術(shù),要求安樂死,有關(guān)方面自然不會同意。結(jié)果巴金屈服了,一如他幾十年一貫?zāi)菢?,最后說的是:“好吧,從今天起,我為了你們大家活著?!?/p>
一個人固然不能決定自己的生,看來更無法決定自己的死。覬覦者渴望的東西,在那個植物人的軀體內(nèi),儼然已經(jīng)被徹底置換了。
所以,何潔說,我們至今都沒有讀懂巴金。
(壓題圖:1994年,巴金與何潔)(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