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德的“1942”

安妮 劉暢

大衛(wèi)沒有想到，2012年的這個冬季，他的父親在中美兩國之間，同時被很多人所緬懷。

2012年12月8日，大衛(wèi)帶著他的妻子、姐姐和姐夫，一起觀看了在紐約上映的中國電影《一九四二》，影片正是以大衛(wèi)的父親白修德深入河南災區(qū)進行報道為主線展開的。隨著影片的熱映，白修德和他當年拍攝的圖片在中國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熱點。

服務情報頭子陳立夫

白修德本名西奧多·H·懷特，1915年出生于波士頓一個猶太家庭。他17歲時，父親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他靠做自行車修理工、報童、教希伯來語，打3份工來供養(yǎng)母親和兄弟姐妹。后來，白修德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哈佛大學獎學金，順利考入大學，并最終成為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的學生。

1939年4月10日，從哈佛畢業(yè)的白修德帶著費正清的推薦信，來到了中國。他先在重慶國民黨中宣部主管對外宣傳的國際新聞處任職，上司是情報頭子、宣傳部副部長陳立夫。初到“陪都”重慶，他輕而易舉成了國民政府中美國顧問團的一員，主管“中國新聞委員會”的通訊報道。但一年后他發(fā)現(xiàn)，國民政府中任何一個英語流利的高級官員都同自己的人民完全脫節(jié)，要想找他們了解一點兒中國的真實情況完全是徒勞的。

白修德曾多次采訪過孔祥熙。有一次他與孔祥熙就幾年間上漲了100多倍的物價發(fā)生了爭執(zhí)。“通貨膨脹，什么通貨膨脹！”孔祥熙咆哮著說，“你們美國記者就喜歡說通貨膨脹，中國根本沒有通貨膨脹！有人愿意花兩萬塊錢去買一支鋼筆，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不是通貨膨脹?！?/p>

白修德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一批畢業(yè)于美國名校的官員卻無法治理好落后的中國。他決定深入中國底層社會，尋求真相。機緣巧合，1941年，《時代》周刊主編亨利·盧斯訪問中國，結(jié)識了白修德，從此，白修德正式成為《時代》周刊的駐華記者。

報道大饑荒

二戰(zhàn)期間，白修德在延安拜訪了毛澤東和周恩來。白修德是猶太教徒，不可以吃豬肉。當他去延安時，周恩來拿出一大塊肉請他吃，那塊肉看起來很像烤豬肉。白修德猶豫再三說：“周先生，因為我的宗教信仰，我不能吃這塊豬肉?！敝芏鱽硇χf，他早就考慮到了，“請再仔細看看，懷特先生，這是一塊鴨肉，中國烤鴨……”周恩來一直記得白修德，當1972年白修德隨尼克松總統(tǒng)再次來到中國時，周恩來非常熱情地歡迎了他。

對白修德來說，對1942年河南大饑荒的報道，是他記者生涯中最沉重的一頁。當年，白修德從美國大使館一位外交官那里，看到來自洛陽和鄭州的傳教士信件，得知農(nóng)民開始吃草根、樹皮。年底，旱情更加嚴重，災民開始大量死亡，甚至出現(xiàn)“易子相食”的慘案。于是，白修德與時任《泰晤士報》攝影記者哈里森·福爾曼決定深入河南災區(qū)，一探虛實。

他們?nèi)〉牢靼驳竭_洛陽。從災民的口中，白修德發(fā)現(xiàn)，人吃人并不鮮見，問題是吃死人還是吃活人，不少災民都聲辯自己沒有吃過活人。一位父親被控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殺掉吃了，但這位父親辯解說是在孩子死后才吃的……白修德寫道：“我們在這個村子里只待了兩個小時，無法判斷是非曲直，任何人都可能說謊?？晌覀兟牭降耐瑯拥墓适绿嗔耍@一事件發(fā)生的地區(qū)十分廣大，使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在河南，人類正吃著人類?！?/p>

在返回途中，白修德第一時間從洛陽電報局向《時代》周刊發(fā)出了報道。通常，任何新聞稿都必須從重慶回傳，經(jīng)過政府部門審查。1943年3月22日，《時代》周刊以“等待收成”為題報道了河南大饑荒。報道刊登后，正在美國出訪的宋美齡，面對美國朝野的質(zhì)問，尷尬無比。

比所有調(diào)查員更好的調(diào)查員

回到重慶后，白修德和福爾曼花了5天時間，終于通過宋慶齡的安排和幫助，見到了蔣介石。見面前，宋慶齡還塞給白修德一張便條，說：“我建議你毫無保留、毫無顧忌地如實對他報告，就像對我說的那樣。如果因此會讓有些人被治罪甚至掉腦袋，也請不要過于忐忑不安……舍此一舉，形勢就再沒有可能扭轉(zhuǎn)了?！焙髞?，有資料稱，那位為白修德發(fā)電報的洛陽電報局局長被槍斃了。

白修德曾在自傳中用很大篇幅回憶了蔣介石在辦公室接見他的情景，“他站在那里顯得身材挺拔，儀容整潔，用僵硬的握手表示禮節(jié)后，就坐在他的高靠背椅上，臉上帶著明顯厭煩的神情聽我講述，因為是他多管閑事的妻姐逼他接見我的?！?/p>

白修德說了人們?nèi)绾伪火I死，說了征稅，還有曾被敲詐勒索的經(jīng)歷。蔣介石否認征收了農(nóng)民的稅，說他已經(jīng)下令免除災區(qū)的稅。當白修德說到人吃人時，蔣介石堅決否認：“人吃人的事情決不會在中國發(fā)生！”白修德拿出哈里森·福爾曼拍攝的一只狗在路邊刨食死尸的照片，“總司令的腿開始輕輕抖了一下，之后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弊詈螅Y介石問他們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他拿出本子和毛筆開始記錄，隨后問了一些官員的名字。最后，他向白修德道謝，說他是“比我親自派出去的所有調(diào)查員更好的調(diào)查員”。從被領(lǐng)進來到被送出去，他們總共待了20多分鐘。

對中國感情深厚

那次會見之后，除了在招待會上，白修德再未見過蔣介石。由于對蔣介石政府越來越不滿，白修德同蔣介石的堅定支持者《時代》出版商盧斯的矛盾也逐步加深，最終在1946年離開了《時代》。

1944年，白修德寫出影響巨大的名著《中國的驚雷》，這本書一問世便引起轟動。書中描寫了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與無能，以及共產(chǎn)黨影響力的上升，呼吁美國人“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但同時，白修德卻被《時代》專欄多次稱為“左傾分子”。1948年，他整理發(fā)表了與蔣介石不睦的史迪威的日記，再次被扣上“左翼分子”的帽子。

1950年初，隨著麥卡錫主義興起，白修德被認定為“親共分子”，列入黑名單，成為政府的“關(guān)照對象”。他在紐約找不到工作，沒有人雇傭他。在此期間，他遇到了后來的妻子，決定離開美國，等一切都結(jié)束再回來。他們?nèi)チ税屠瑁诜▏×巳哪陼r間。

1953年，白修德一家回到美國，隨著他的第二本著作《戰(zhàn)后的歐洲》出版，一家人的生活狀況逐漸好轉(zhuǎn)，這部書再次成為暢銷書。

終其一生，白修德對中國感情至深，回到美國后，他總在四處尋找中國餐廳。大衛(wèi)說：“在紐約的中餐館里，有的中國食物味道很糟糕，但父親還是會去。他還會和那里的服務生說幾句中文，盡管在他老年時，中文已經(jīng)很生疏了。每當他遇到能說流利中文的人，總會激動地打聽他的身世，問他是否去過中國?！?/p>

大衛(wèi)這樣總結(jié)父親對中國的感情：“1939年，一個只懂一點兒漢語知識的年輕西方小伙子初次踏上重慶的土地，卻發(fā)現(xiàn)這個民族的文化、食物、語言、土地都激蕩著他的心靈。多年過去后，他對中國的感情還在，就像他的足跡剛剛踏入那片土地一樣。”

（西路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