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 性（組詩）

沙 克

氣 窗

好多年，它被鐵銷咬著，咬住事物的過去時

從來沒有松開嘴去吸一口氣

它舍得與光陰一起熬

開門、關(guān)門，震動，空氣進出房間

一次又一次令它心動不已

以為自己也會被打開

電扇掛在頂上，三個葉片蒙著浮塵

心情黯淡，無論關(guān)門、開門

氣窗透進來的氣流，都不能讓它動彈

空調(diào)的風(fēng)在它下面循環(huán)

在它的下巴底下

夜間的燈光通過氣窗跑走一些

白天增加的透光面積

被對面巨大的墻窗吞噬

使得它形有實無，委屈，慚愧

嘴巴上的鐵銷一天銹掉一點

今年的霉雨季節(jié)開始朽爛，自動松開牙齒

氣窗裂了一道逢，稍稍恢復(fù)喘息

吸進的多，吐出的少

電扇了解，氣窗不敢透露室內(nèi)的某些信息

包括電扇的不滿，它生怕再被關(guān)上

甚而被拆掉，從此取消

一本書的命

從前，一本書像一副手套

在粗糙的手上黏來黏去

發(fā)黃了，發(fā)毛了

卷曲了，綻線了，裂口了

磨去了一層又一層

還在眼睛里黏來黏去

它的溫暖，它的情誼

傳達給了周圍的人，更遠的人

在心中黏來黏去，都黏出了淚水

現(xiàn)在，許多人家都有書房

一本書的許多內(nèi)頁

還沒有被摩挲鼠標的指頭碰到

一本書蓋著錦繡封面，在書架上睡覺

它從工廠走進廢紙堆

一頁也不少

樁

向下進一點

震動波及幾條街

向下向下，再向下

鉆入全城的噩夢

整個的地，都感受得到

留著樁尾，灌成一塊基礎(chǔ)

建筑物由此向上，越上越高……

這種，這種對地的殘酷

就像用鉆子鉆進人的身體深處

再讓他扛著一座高山

回過頭來過問一下

樁自身的感受：重壓、苦楚

埋在地下不見人、不可說的被迫

電 梯

鋼索的嗡聲隱約

廂體，愿不愿意都得控制住情緒

上去，下來，上去下來

人們注視著摁鈕屏數(shù)字的跳停

進去、出來，進去出來

廂體以為，人的頭、手、腳

與它一樣是運動工具卻在驅(qū)使它

這些外因，讓它迷惑，反感

它不知人的思想為何物

也看不見電子流動對鋼索的牽拉

這天，電子使性子斷流，停下來

廂體隨即停在夾層里，門也動不了

旁邊，從樓梯爬行上樓的人

超上來，聽到電梯井內(nèi)的怨言、呼求

爬樓梯的人說，爬慣了山，何需乘電梯

電子聽了生氣，又流動起來

鋼索拉動廂體并送到各層的位置

這過程，上上下下是程序，由不得電梯

人的思想驅(qū)使電流，上，或者下，才是目的

電流驅(qū)使電梯，之間的抵觸或一致性

構(gòu)成內(nèi)因，左右人與電梯的秩序

出租車的一天

只有眼睛和身體，沒有臉

不鳴笛，鰻魚一樣穿行

從早到晚不歇

開門關(guān)門的砰砰聲中

硬幣掉地，被輪子碾過

白天，車窗外的人們

著急焦慮的臉，期待求索的臉，滿街是臉

晚上乘車的人很多

他們身體膨脹，唯有身體

打開車內(nèi)燈也看不到臉

一整夜，繞城幾圈

沒遇到一張常見的人臉

到底是怎么了，我們的城市怎么了

空空地摁了喇叭

嶙峋的幻影撲面撞來……

塑料紙

水的皮

裝著水，裝得下河

我的皮

裝著血，裝著臟器

存在著，并且顯示內(nèi)容

不顯示原因的可有可無之物

講的就是塑料紙

河流的被子

人的面子

不能用手指捅它——

那條河道經(jīng)過我的屋后

干涸無水，沒有皮

再講塑料紙，可有可無

卻有用，它設(shè)置隔膜，做包裝

給光留了通道

顯示內(nèi)容而不觸及原因

雖然它淺薄至沒有一點厚度

除非它愿意

誰也得不到它的內(nèi)容

它有自己的性質(zhì)

明 器

陶，烏木，金

體溫，體毛

從發(fā)芽的土層

下探，我祖母側(cè)身而躺

為一尊幼俑哺乳

那幼俑沉睡如泥

承受著入土而至的月光和水流

和念想，那是刻在我肋骨上的幼俑

那是我自己的對應(yīng)物

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沒有看到我的驚訝或膜拜

我呼吸略微加快

他睫毛翹動

掘土八尺，埋著從前我家的

一把算盤和一間庫房

福氣或憂悒的沉香

柏樹皮，以及蟬殼

仔細看：龜裂，破碎，扎痛視覺

這是什么句式，用手摸摸

年代的虛空中留著生生的粗糙

蟬利用它的粗糙爬上去

抓住皺褶，褪去殼，騰身為知了

唱它幾十天，僅僅幾十天

不到柏樹的千分之一輪回

高度，厚度，忍耐度。脫掉皮渣

也說明不了日常語法的局限

不必用言詞哀悼短暫的消亡

柏樹皮，以及蟬殼，來去，不作聲

解除著被依附體的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