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鈕
剛敬完酒,轉過身來,怒火直沖進我的腦門,燈的按鈕幾次被人關閉。
那刻的我猛然舉起火炬,再次逃出了那家看似嶄新卻因循守舊的飯店。飯店對面的小區(qū)變得昏暗不清了,像在告別一位遙不可及的貴客。已經(jīng)跑了兩三步,轉過臉來,回看那個小區(qū),依舊是陰暗中的點點星光;飯店在路燈的照耀下,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朦朧得像一座仙山亭閣,被數(shù)不勝數(shù)的高樓擋住了,耳邊吹來的仍是剝蝕的涼風。我疑心他們不再來找我,但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吃。馬路兩旁的綠樹都蒙上了心灰意冷的面紗,連著退向腳后跟去了。飯店門前亮起的燈光漸漸隱藏起來,這樣的和諧在他們看來,只是互相應和而已,真正的面目于我還是不十分親切。
我向著來時的路跑去,正準備從那里看出過去的二十個年頭。當我赴往大門口,“接班成婚”四個字還是照樣繞在我的耳旁;守門人趴在桌上望著我,他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并用另一種眼光驅散我許多親密的回憶。陰冷的街區(qū),孤零的小道,漆黑的天空……小區(qū)的所有路燈都被白布層層包裹住。我仿佛看見被使勁兒掰開的瓶蓋,毫不憐憫地將充滿希望的泉水全部倒完,無力懦弱的我傷心地哭著。在這條被靜寂都市覆蓋的街區(qū)里,我仿佛看見了白衣姑娘的身影。那是在復興公園里一個圓形的水池。每日每夜,燈光亮在她的眼前,她無時無刻都在等待大地的懷抱;一望無際的碧綠田地,正親切地向她召喚。明亮的燈光將為她鋪上潔白的大道。
出乎意料的是,一場凄厲的雷雨過后,她面對著殘酷的現(xiàn)實,承受著無數(shù)的凄厲聲音,雨滴不住地打在她的臉上,接著,雪花從天而降,夾雜大雨從空氣里飄落下來。偶爾碰上幾句問候,不過是雪后跟隨的金色陽光,直刺著她的眼球。她竭力站穩(wěn)在用大理石鋪成的水泥地,隨即央求路人用一條棉被蓋在身上,濕滑的地面卻將她滑向滿是荊棘的墳座。父親曾對我說:“你所有的一切我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管照著做……如果你聽話,幾套新房子非你莫屬,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
二十年前我也有過和這略略相似的幸福感,從本質上看,是有許多差別的。在這略略相似但實際與這完全不同的情景里的時候,我是怎樣緩解自己的心情。愛情是他飛黃騰達的借口和手段嗎?悲戚恐懼的心情經(jīng)過一波一波翻涌,深思熟慮后狠狠地拔掉,刻骨銘心的愛情就這樣流失了,又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撫慰自己的創(chuàng)傷;之后,避開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安撫和騷擾,同時還要繞過眾人的洗禮,為的是迎接雪后的陽光。我是怎樣匆匆度過這兩年多的時光啊?!接班的夢壓住我的心靈,我好像在和許多地下魔鬼掙扎;我花費自己不少的沉思和眼淚,也增加了父母不少冷落和嘲笑,免不了添上幾分擔憂。我滿腹惆悵地立在門外,不敢走進大門,說一句話來駁倒父母。經(jīng)不住幾次痛罵自己:為什么我會生在這樣的家庭里,難道父母還不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虛擬接班”并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如果不使人學會一種生存技能,不引導孩子走正確的道路,強硬壓制會摧毀孩子的美好前途,過分溺愛會影響孩子的發(fā)育成長,辱罵歧視會戳傷年輕人的健康心靈。最近在家里,總是聽到他們的陳年老詞:“要多和他們交流,以后都是你的顧問!”委婉呵斥的語言、百無聊賴的作息、夸夸其談的空位,有人認為這是針對孩子的叛逆采取的唯一措施,不過是一種荒謬扭曲、紙上談兵的教育。
“虛擬接班!”我恨不得削去這四個字,那些煎熬著心的戲碼,那些詭秘的夢魘!
小區(qū)仍然無動于衷,少年好像正在掀掉路燈周圍的白布,要把我從另一條指定的扭曲彎路上拽回來,又傳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消息:“現(xiàn)在有對象嗎?什么時候成家?”
“成婚生子”四個字雖然已符合我的年齡,但目前,我所追尋的目標絕不會在那里找到。我怎會學做那些烏鴉,空守自己的巢穴?這是它們的本分。犀利冷峻的語言始終阻隔我遠離林蔭小道的雄心。遠處的燈火究竟在哪里?還能攀登傲來峰西面泰山的山頂嗎?
還是那樣窄的街區(qū)、那樣暗的閨房,我鼓起勇氣、沖進密室,來到木椅旁伏案激書。文字在堵塞陣痛的石堤口疏通流暢地行走。烏黑的電腦,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俯下身來,用木板頂在頭上,和我一起注視每個猩紅色的腳??;消瘦的臺燈,在被父母多次關閉按鈕之后,被我重新打開,它照亮了桌上的書本,永遠鼓舞我前進的動力。
宴會
一條孤零憤懣的林蔭小道,在我眼前左右搖晃,射入眼球的房屋、街角、人影,還有路旁的小賣部,都被這昏黑的小道踐踏,變成廢棄的磚瓦,屋頂上許多雜草擋風頂著。猶如路人把佐餐的鮮嫩野菜無意間往房頂一踢,連乞丐都不會抬頭看一眼這個木偶。
還有什么比這次宴會更富有韻味呢?圓圓的紅桌在富麗堂皇的包房里層層鋪滿,交替的碟碗一個接一個地從頭頂掠過:烤翅、魚肉、龍蝦……達官貴人所留下的烤翅,一塊又一塊的形狀,一堆又一堆的肴山。過一刻鐘,便換一道菜。坐在桌旁的饕客咧笑俯視桌上的菜肴,蹲在圓桌中央的雞腿愁苦地等候被宰割的命運,這是怎樣的畫面?。∮橙胙酆煹氖牵阂环绞亲兓媚獪y的妖精,另一方則是橫臥顫栗的唐僧。
包房的過道呈“九曲橋”,空間早被圓桌狠狠占據(jù)。然而房里有人,穿梭人群將切割的空間補綴為一體。據(jù)說,伺候商民的圓桌能繞著轂軸四處旋轉,左側被精美的廚房映襯著。這樣的景象在豪華飯店才有資格觀摩。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這里,眼花繚亂的莫過于屋里的擺設,以及一切和奢侈品連在一起的景物。
我曾參加過三次這樣的盛宴。每次都乘坐軒車,然而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樣。第一次赴盛宴是二十歲生日,全身被婀娜多姿的彩燈遮圍著,圓桌和木椅都隱約出沒在熱鬧歡舞的氣氛里。披著禮服進入殿堂,呈現(xiàn)的是一朵漣漪的荷花。第二次是表哥婚宴,雖然下過小雨,雨滴還沒來得及被暖風攜走,陽光已經(jīng)穿透地面籠罩大地。在服務員的督促下,房間里到處可以看見握著紅包的姿勢,在門口、在客廳、在電梯,在飯桌口,一張張紅紙點染整個房間,一片紅云,令人目眩。傳統(tǒng)的紅包和潔白的小手觸碰融合,紅白分明,像是一幅撲朔迷離的油畫。喋喋不休的酒杯聲、碗碟聲和嬉笑怒罵聲,還有震耳欲聾的配樂,織成一曲與眾不同的交響樂。
今晚參加這個宴會是在一個相當平常的日子,表哥正舉辦兒子的滿月酒,全家把這當成一次隆重的聚會。油滑的紅木桌和畸形的包房綴滿了閃爍的彩燈,燈的亮度刺穿了所有人的肌膚,使灰蒙的臉上再添上一道道暗紅色的光線。等了多時方就入席。膠在木椅上,仿佛無意間鉆入了薄薄的透明膜。進來的是一個黑發(fā)男子,年紀六十左右,手里拿一件名牌衣服,從長頸鹿似的后頸順著細瘦的身體卷垂下來。他站在表妹身后,從紙包里拿出另幾件世界名牌衣服遞到別人手里,隨即吆喝他們穿上,大概是到了阿Q從城里回鄉(xiāng)訴說自己光輝業(yè)績的時候吧,一伙人拍案叫絕,仿佛一群拉拉隊在旁邊鼓舞這老頭的威風。伸長了脖子,直往袋里抓。宴會在眾人的吹捧奉承下隆重上演。我的面前,翅席便飯逗留在圓桌上,變成一個個耀眼的諸侯國,桌上彩影變得朦朧模糊,難以斟酌。后方遞來一碗魚湯,湯里的魚也變得醉生夢死,她不敢動彈,也無法動彈了。因為倘一跳躍,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無數(shù)人再用筷子戳穿她的肉皮。這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宴席,這條魚不過是伺候闊人享用宴席的肥料。等候多時,才發(fā)現(xiàn)從后門移來一輛小車,車上趴著一只蛋糕。二十年前的夢仍在我的心里跳動,仿佛觀摩老電影一般,畫面又切換到神奇的童話。我還沒來得及細看,那蛋糕已經(jīng)拐了個彎,殘缺不全地移位到另一桌上了。只剩下我和表妹的耳膜,被嬉笑嘈雜的響聲重疊翻滾。蛋糕消失了,歌曲也將接近尾聲,人們相繼走回各自的位置。所有人都靜下來,從遠處看,只見得瑟得很,暗黃色的包房勾勒出他們扭曲離奇的彌章。
突然,一陣尖厲的聲音從桌上噴出來,直往我的耳朵里鉆:“這是副總,還不快敬酒!”隨著吹毛求疵的話語,在座的員工全體應和,小小的鯫生變成起身鶴立的苗裔,燈光和圓桌被這伙人攪得雞犬不寧。這時,酒杯此起彼伏,猶如變幻莫測的朝臣,帶著黑色面具,從凳上昂首挺胸。已經(jīng)隱匿在包房里的木椅,在魔鬼般的招搖下毛骨悚然,張惶失措。即使躲在巢中的小鳥,頓時變成翼若天云的大鵬,龐大的翅膀也能環(huán)繞旋風飛上九萬里的高空。最振奮的當然是那只背負青天的大鵬,正打算飛出這撒旦的殿堂。
我怎能忘記那天的宴會,那是場空虛的宴會,連紅地毯也漸漸發(fā)黑了。這樣的萬鐘是福是禍,是喜是愁,假如不去辨別它的真?zhèn)?,萬鐘于我有什么相干?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豈能恍悟這是靠老子撐腰所換來的寶座呢?
愁
一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何時才能解脫?
多么盼望逢著一個
意氣奮發(fā)的少年,
堅定舉起手中燃燒的火炬:
四書五經(jīng)是他反叛的導火索,
方塊字是他豁然覺慧的意念,
自由神是他永遠追隨的舞伴。
奮發(fā)的少年:
曾飄過我的床頭,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提起朱筆,
寤寐追求荷花中的伊人,
真誠吐露心中的語錄,
灑脫趴在暢所欲言的草坪上,
甚至,甘愿犧牲性命
救出捆在井里的深愛姑娘。
或者,奮然握刀刺胸
和姑娘永遠陷卒于井中。
奮發(fā)的少年:
桃花源是他狂妄的樂土,
三跪九叩是他揭露的謬誤,
超度孝敬是他自謂的虛偽常道。
二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何時才能解脫?
畫中的少年,
怎會突然消失于天際?
也許,他是上帝的天神,
暫而降臨在茫茫人群中,
飄回屬于自己的國度。
然后——
用嘹亮的聲音,
向上帝匯報人間實情。
卻又為何
指引我前往難以逃脫的命運?
三
上帝眷顧的俠士:
不是那個觸筆亢奮的少年,
卻隱隱等待春天的雨露:
微微點起手中的紙煙,
隨欲泛著勾魂的眼眸,
為無數(shù)癡情鳥開辟飛行的航程。
振翅的蝴蝶:
耳鬢暈著緋紅,
臉龐泛起凝固的瓊脂,
怎會自如釋懷胸中的狂喜?
我試圖變成雨露擁抱俠士,
他卻蹙額俯首。
我欲變回蝴蝶,
像許愿池的希臘少女
尋找影中的少年;
他卻在守望女郎的歸宿,
我該變成女郎
去撫慰他孤寂的心靈嗎?
可是俠士變成縮頭烏龜,
竟然——
瞞著我,竭力奔跑,
仰視漫舞的蝴蝶,
高唱短促清脆的凱歌。
不忍戳傷俠士的執(zhí)著與聰慧,
不禁跌入莫名的震撼與悅動。
或許——
背著我,重新尋覓
那三年思慕凝成的白蛇。
飄逸的俠士,
潛臥花香春蛇的首冠:
用濃情詭秘的粗手握住她的背影。
自認他尋著了夢中的微笑?
靜思、掙脫、徘徊……
確是上帝為我預設的迷路?
四
云中的少年
曾降于我的寒舍,
給我一點
給我一點透悟:
訴說清新豁亮的文字,
洗凈我陳年的祈盼,
遠離攀藤纏繞的牢籠。
卻不斷逃離在肉食者
用黃金密探乞求暖被的秀才。
當肉食者豎起警令牌,
慌亂拉起俠士的雙臂,
揉碎在藻荇的溪水中……
——通往鋪有苔痕的彼岸。
純善的女郎:
游離在被施壓的網(wǎng)膜球,
彷徨在被眾人唾罵的戀念,
神秘的俠士:
迫使在被搭建的鎖鏈橋,
仇怨在被嘲諷心疑
那急功近利的汗血馬。
寂寥、凄冷、哀傷……
灰蒙的俠士:
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那遼遠的金字塔。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頹唐
并行在扭曲幽邃的小巷,
確是上帝所賜的旨意。
蛛網(wǎng)纏身的女郎:
逼向食者獲取殘羹。
緣是那初念受辱的俠士:
助他直奔迢遞的金字塔,
甚至,不顧哄笑的婚典
獨奔芳草鮮美的桃林。
俠士竟然變回法海,
追捕輾轉反側的女郎,
守住那思慕惆悵的新娘。
難道還要我變成白蛇,
終年軟禁在雷峰塔底?!
眼淚、歡笑、深思……
秋黃葉落,光陰如箭
還能張開摧折的雙翅嗎?
瞻望簾外的少年,
踏著白云的尾巴
淡笑招手
漸行漸遠……
五
心中那段凄苦愁悶,
何時才能解脫?
窗外的殘月,
沁入心扉,冰冷刺骨。悠揚的琴聲,
如絲一般,
遠遠飄來。
月的愁
琴的愁
化成宇宙的回響。
(本輯責任編輯 陳天賜)
作者簡介:任軼颋,女,上海人,畢業(yè)于復旦大學。自幼愛好文學,于工作之余筆耕不輟,曾在各省級刊物上發(fā)表過數(shù)篇文章?,F(xiàn)在上海某企業(y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