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晨琪
二十年前的天光傾瀉下來,坦然白若,對面宿舍樓的水泥墻因此熠熠發(fā)白。這是一條窄巷子,當年美景令我塊然銷魂。它逝去時,沒有邏輯能證明其存在,僅僅是腦子里一個主觀殘片,然而浮生半世,殘片多矣,記憶里總有這清霽的天光。
對面的這棟樓,一半是宿舍,一半是工廠。樓下停滿了自行車,上午少,黃昏多,到了傍晚,父親一輛藍色的飛鴿牌自行車也停在那兒。另一半的工廠,硬山屋頂,紅磚砌就,窗戶高而小,透出日光燈的亮,看不到人影晃動。那個時代我經(jīng)常看到各種工廠,和這個一樣,沉默的建筑,高而嚴峻的外表,清冷的內空,無法與之發(fā)生交流的大人們。上學路上,買菜途中,去公園的時候,不期然相遇。但它們又很親切,是人們進行各項活動的風景和道具。這些工廠在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陸續(xù)拆除。
其中有個中原村機械廠,我有好幾個小學同學都住在里面。出于敬畏,我只進去過一次,從牌坊進去,走幾百米都看不到廠子,水泥路白凈敞亮,環(huán)繞大門的都是整齊美麗的紅色高樓,一般八層高,小區(qū)有綠樹雜之,遠避馬路,只有大廠才有這樣的職工宿舍。同學們聊天,往往問,你爸爸媽媽在哪個廠子里?我總是得意地回答,不是廠子,是單位。當時我以為能稱之為“單位”的,都是科研院所。同學們也就瞪大眼睛點點頭,其實并不知道這單位是個什么玩意。兩棟樓之間這條巷子,上午人很少。那時基本都是雙職工,小孩也上學了,只有磨剪刀鏘菜刀的,收破爛的,賣油炸面包的從這里過。
我家就在工廠宿舍對面的單元樓,所在的街,叫麻陽街。這里曾是個棚戶區(qū),住的大多是碼頭工人,后來自己買土地蓋房子,棚戶逐漸改造了,從我有記憶起,除了一些職工宿舍樓,都是平房,已經(jīng)沒有方方《風景》里那樣凋敝。拐進宿舍院子的小巷子,有兩扇從來不關的大鐵門,鉛灰色,菱形網(wǎng)紋,頂上有鐵刺,年頭久了,滑栓上長出鐵銹來,沉滯不動。清晨,這巷子變得狹長富有彈性,仿佛嘆息了一聲,伸展了一把,帶著露氣的人們開始走動起來,就像初春的嫩枝泛著青光。他們的皮膚年輕而緊繃,連老太太老爹爹的手臂也極有韌性,像是生命朝而復始地蘇醒。
每天早上我都睡不夠,衣服鞋襪籠在身上,感覺臃腫不堪,麻木不仁,腦袋里有電流亂竄。那臺三洋牌收音機每天早上六點半必然大吵大鬧地放廣播曲,嗓子高亢的播音員播報早間新聞,我既聽不懂,又憎恨,覺得全是噪音。心想,她莫非也跟我一樣,強行爬起來,籠上這些衣物,臃腫不堪地坐在播音間里,直起腰板,嗓子喊得跟破鑼一樣,只為了給自己提神打氣?
而上學的路上,清晨的空氣灌進肺里,把小身體吹起來,十分輕快。關鍵是街上早點館子非常誘人,有熱干面,葷素湯粉,炸面窩,炸油餃,炸糯米雞,炸酥餃,鍋貼餃,油香,油敦,豆皮,小籠包,蒸餃,酸辣湯等。我必折返逡巡,精挑細選,大快朵頤。首推熱干面,當年武漢不流行什么玩意都放辣椒,芝麻醬里也不攙合花生醬,面里還放蝦皮,一筷子挑起來,熱騰騰,黃澄澄,一屋子芝麻醬的濃香。牛肉面值得大書一筆:一口大鍋,一雙一尺多長的竹筷子,寬面下鍋后滾幾滾,就由那雙長筷子撈出來,整整齊齊掛在筷子上,往碗里的湯水里這么一鋪一折,紅油油的湯水就浮出一截竹排子似的面層來。下面的乃是公職人員,就像糧油店里吃皇糧的店員,態(tài)度雖然倨傲,活兒干得卻沒話說,如今你在哪兒也看不到這種下法。麻陽街口又有一家炸油餃的,面細軟松酥,肉芯全是精好瘦肉,加了豬皮凍,咬一口,香溢唇齒,你不禁要想起蘇東坡在黃州吃了一種餅,此物無名,酥松怡人,他便高高興興地給這餅起個名字叫“為甚酥”!我看這家的油餃,也可以叫“為甚酥”了。豆皮,當年面漿的確是綠豆粉和的,糯米里也是鋪足了豬后腿的瘦肉豬皮兒肉丁的,糯米雞同理,油汪汪的面皮薄而松脆,米粒飽滿香糯之極,肉丁也是足量的。
想起當年的學校,連綠油漆墻皮都變得溫情脈脈。那是一段柔和逝去的歲月,就像長江之水。學校墻壁上并沒有爬滿長春藤。我總以為那里有一墻綠油油的長春藤,這個奇怪的記憶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了,第一次戴上紅領巾,沉穩(wěn)地走在學校通往家里的小道上,仿佛就在濃蔭里穿越那墻長春藤。三年前我回去了一趟,站在那玫瑰紅的磚墻外看,確認實在沒有那么整整一墻的長春藤。但它的味兒再一次鉆進我的鼻孔里,帶著略有些刺鼻的馨香。這街叫長春街,怎么會沒有一根長春藤?
而這實在是令我魂牽夢縈的一個地方。站在鉛灰色的鐵門外,凝視它側邊的窄門。二十多年了,它總是關著,門側里有個門房。當年,看門人是個禿頂?shù)膰烂C的老頭,法令如山。剛上初中,我拎著一包方便面站在這兒問他羅老師在不在,我是畢業(yè)生,想看望她。他的表情跟鐵門一樣,說,老師都回家了,下次約好再來吧。初一快放暑假時,奶奶告訴我,聽說守門的老人死了。我心里瓦涼瓦涼的。曾經(jīng)書包里卷著一堆小紙條,每張都寫“臭老頭”“壞老頭”“撿垃圾的老頭”等等,每次都打算混進去時塞到他那木頭桌子的抽屜里,但都沒成功。唉,我意識到那老人就像小時候不斷經(jīng)過的工廠,它們一個都記不住我,我卻記住它們,永遠地記住。
小紙條是個執(zhí)念。從前家里樓下有個老太太,樓上飄下什么東西,她就在圍墻里的小巷子罵半天。我炮制了很多小紙條,寫著“樓下臭太婆”“樓下壞太婆”之類,一張一張往下丟,天刮著微微的小順風時,紙片剛好能落到她家窗臺上。我還把一個同學叫到家里來一起扔紙條。過去的小伙伴非常忠誠,什么破事都跟著一起干。后來老太太一家搬走了。七八歲的我以為她是被小紙條逼走的,心中便有了一種紙條的圖騰。
猶記得四年級四班在環(huán)繞操場最里面的樓里,一樓,靠邊,跟廁所離得最遠,下課要飛奔著去排隊,我討厭那個廁所。但我喜歡一樣東西,就是操場角落里的幾把大掃帚,學生們每月都有幾次值日,那一天左臂要戴上紅色袖標,早早趕到學校搶掃帚。這掃帚不是一般人能用的,掃地的阿姨才有,也不是教室里那種禿了半邊毛的小掃帚,是芭蕉扇一樣神奇的東西。我非得起得比其他同學早才搶得到。操場一直被打掃得很干凈,因為搶到掃帚的同學都很賣力。
驀然回首,留在腦子里的并不是在抽屜里偷趕作業(yè)、忙慌慌寫卷子、一本又一本做題的情景。而是靜悄悄的教室,伏案書寫的同學的背影,墻上貼著的英雄少年賴寧的畫像,風雨如晦時,教室里是白色溫和的日光燈。天氣晴和時,窗外是溫暖的灑滿陽光的操場,馬路上遠遠幾聲汽車的鳴笛,天空有大朵大朵棉花糖似的白云,碧藍的天際鮮艷得驚人。
長春街這條路比二十年前陳舊了許多,曾是日法租界,還保留了一些小洋樓。武漢天地把鐵路中學都拆了,從原鐵路中學走出去,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我的記憶,我停留在長春街這一段上,向三陽路延伸,經(jīng)過姥姥姥爺?shù)牧鶎铀奚針?。大連路,比十五年前的麻陽街還破,姥姥那四層樓樓梯,我不再上去,一切物非人也非。但我仍記得當年的陽光。不過,初三以后我的生命就進了一條隧道,直到大學畢業(yè),我在這個隧道里整整滑行了七年。隧道里空無一物。
騎飛鴿牌自行車自由滑行的年代,我就在心里把時鐘的指針不斷撥回去。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行駛過長長的惠濟路,兩邊的店鋪帶著寧靜的陽光往后逝去,五金店,百貨店,早點鋪子,我牢牢盯著它們,心想多少年后,一定不要忘了這個景象。因為時間在流逝,我無法阻止它的腳步,但直到死亡,這一生要歷歷在目。
每個傍晚回家的景象,我都記得。幾個小孩子冷冷清清地往回走,日光墜下去了,景致嘈雜起來,自行車叮鈴鈴拐進來,有人的車頭里放著一把青菜,把手上吊著一條魚,或者車尾綁著一個煤氣壇子。那時候馬路上小汽車極稀少,全是自行車流,一到下班就波光粼粼的。女孩子或嫂子們穿的都是平跟鞋,扎著馬尾或發(fā)髻,水邊的楊柳枝子一樣飄揚進來。她們帶著江水的味道,仿佛是那些多刺而活潑的鯽魚。
天光沉下來,火紅的光從平房的墻壁上隱去,青灰色的天幕像鍋蓋一樣移過來,躁動的街和房屋冷靜下來,忽然也露出一副青灰色的面孔。我曾呆看這一情形,因為作文要求寫落日。青灰色過后就變?yōu)樯罴t灰,城市燈光令天幕無法平靜。在這樣的深紅灰里,小市民們傾巢出動觀看了一次哈雷彗星。那是一九八六年,我才幾歲,但印象極深,晚上路過麻陽街叉出的一條窄巷子時,寥寥幾顆梧桐樹影影綽綽,平房隱在樹干后,透出暗黃燈火。彗星是一點都不記得,只記得這燈火人家。后來我稱那條巷子為黑森林。因為幾年后媽媽帶我看了一場德國電影,叫黑森林城堡,雖然沒看懂,但記得黑森林這個名字和它的樣子,古堡隱在黑森林里,深處有犬吠,一切古奧之物盡在其中,完全和那個神秘的晚上相符。又看了一本書,叫小木民矮子精,芬蘭那個與世隔絕的山谷,在里面幸福出沒的矮子精,無一不暗示著,它們與我同在,無國籍無外形之分,都雜居在一個現(xiàn)實和想象的交界處,譬如那條小巷子。
晚飯桌上熱氣騰騰,家人通常愛議論長短,聊樓下狠姑娘,某處的緬古佬,天天在平房前呆坐的老光棍,這是我們私下給鄰居起的綽號。我記得自己抱著玩具絨毛狗路過時,老光棍那光光的頭就熠熠發(fā)亮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和嘴巴,連忙快步通過,只聽他在后面口齒不清地喊,好,好。
好什么好?然而時過境遷,我突然也覺得,很好。這個光棍老漢早年喪妻,一直未娶,經(jīng)濟窘困,和一個兒子相依為命。搬家前,老漢去世了,兒子娶了一房媳婦,新婚燕爾十分美滿,接著我們就搬到漢陽。后來聽說那兒子竟不幸出了事故死了,只留下一幼子。家里人聽說后唏噓了很久。
江邊有一排老房子,黑色硬山屋頂,水泥墻,鐵門生銹了,窗戶高而小,玻璃殘破,有塑料袋子掛在尖角上永遠迎風飄揚。我常在窗口扒著往里看,揣摩是什么人家住過這里,總希望看到一角灶臺,一只遺忘的鍋,一張爛兮兮的作業(yè)紙。不知道它們是真的存在過,還是我反復的幻想。這些房子建江漢二橋的時候拆掉了。
二十年后,路過江漢二橋、永清街時,只見道路整潔,花草繁茵,而麻陽街遍布歐式風情的私家小飯莊,惠濟路也貌聳神清,一切都在昂揚向上。我懷揣秘密,嘴角浮起微笑。那一刻全世界的陽光都落到心里,照亮了一個角落。
我在那里生活過,它們已經(jīng)消失,我還存在,它們是我的本質,我要寫下它們,說明它們,讓它們自由。我也得以自由。
無論是從前的,還是以后的,我愛生活……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