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棠
想起燕子
想起燕子時,沒有
任何思想準備
那一天,我偶爾翻出
兒時的圖畫本
一只燕子,就從紙上飛出來
穿過我的眼睛
飛進大腦
記得爺爺說過,燕子是家鳥
是來和人做伴的
誰家的燕子住得多
誰家的福氣就多
那時,誰家的屋檐下、屋梁上
不住著幾窩燕子呢?
唧唧喳喳,鬧得屋內(nèi)屋外都是春天
吃飯時,我經(jīng)常向屋梁上的燕子
“啁啁”地打個招呼
它們會飛下來與我們同桌共餐
燕子肯定是戀舊的
每年春天,它都會循著
在天空留下的足跡
再飛回曾經(jīng)的家
當春風拂醒河水
燕子在河面?zhèn)壬盹w翔
洗凈一路風塵,然后
各家各戶的屋檐屋梁
又住上了回娘家的女兒
我相信,燕子與人有共同的情感
當最后一縷秋風
催促燕子南歸時
燕子在我家院子上空
飛過來飛過去,一圈又一圈
繞樹三匝,久不忍離
最后,在凄凄的叫聲中
讓我們望斷天空
我忽然想起,有多少年
沒有看到燕子了
是那混沌的天空
阻斷了燕子的歸途
還是我們鋼筋水泥的樓房
不再有家的溫暖?
那些雪
我常常想起那些雪
兒時的那些雪
那時,雪是農(nóng)家冬天的常客
總是在夜晚,悄悄地來走親
清晨母親推門不開
就說老天爺撒下白面來了
明年一定是好年景
母親把雪一勺一勺挖進鍋里
沒有蒸出饞人的白饃饃
卻蒸出了半鍋水
母親撒上幾把棒子面
就熬出了一鍋糊糊湯
是一家人幾天的溫暖
冬天做飯,不用打水
冰已將水井冰封
冰已將水缸凍裂
孩子是冬天的主人
蒲草鞋在雪地上種花
我們把涂口紅般的櫻桃小嘴
向天空張開
迎接那些白色的砂糖
它不接受邀請
還未到嘴角就逃逸無蹤
我們把厚厚的雪
堆成自己的模樣
守候在自家的門口
就成了白衣盔甲的御前侍衛(wèi)
大人們將庭院掃起的雪
肩挑人抬送到田里
說是給麥子再加一層被子
別讓麥子在冬天受委屈
用雪的厚度
增加對來年年景期望的高度
現(xiàn)在,那些雪早已成了蒼白的記憶
我們埋怨地球變暖氣溫升高
其實,我們的心
卻隨著這些記憶慢慢變冷
一串辣椒在窗欞上開花
總覺得這里的人們
有些奇怪,喜歡
把成熟的辣椒
種到窗欞上,讓它們長成
一串串紅紅的辣椒花
來延續(xù)豐收的喜悅
當然,這不是追求望梅止渴
他們可以隨手摘下一朵
放到菜鍋里
調(diào)出家的味道
或者直接投到嘴里
刺激荷爾蒙
開在窗欞上的辣椒花
是溫暖之花
也是雄盛之花
炕頭是冬日的舞臺
冬日里的村莊
像一團揉熟了的面
慵懶地蜷縮在
凍僵了的土地上
地瓜收了,蘿卜收了
它們都回到了家里過冬
小麥性格倔強
堅持要到風雪的前線過年
說要考驗自己的意志
老農(nóng)的期盼便打道回府
讓心思在炕頭的白留地
信馬由韁
入冬,田野上的戲劇已經(jīng)謝幕
卻把整個舞臺在熱炕上鋪開
炕頭上的日子
煎餅卷大蔥
蘸著瓜干酒
品咂一年的收成
一天的時光
從炕東頭到炕西頭
待到酒燒紅了臉
炕烙熱了腚
便是到了天堂
老婆成了手心里的寶
戲劇就在炕頭上上演
麥子,麥子
進城二十年了
每天行走于高樓與霓虹之中
或者,在二十層的辦公室
看行人如蟻汽車如蠅
游動在那條黑黝黝的河流上
我的心中,卻時常想起麥子
家鄉(xiāng)那一望無際綠油油的麥子
而且,它常常于晚上
偷襲進我的夢中,在我的腦子里
發(fā)芽,抽花,吐穗,甚至笑燦燦地
挑逗飛揚的簸箕和木锨
當瑞雪覆蓋了這座城市
我們用鐵锨掃帚
把這天外來客堆成游戲的伙伴
我就想借花獻佛,把這些棉絮
送到我鄉(xiāng)下的麥田
給我的麥子蓋上厚厚的被子
它就可以享受一冬的溫暖
可是,我怕這一百里的路程
這些精靈們迷戀城里的燈紅酒綠
早就在半路上逃逸無蹤
當柳芽們毛絨絨的嘴唇
吻癢了城內(nèi)那條大河的玉體
當乍暖還寒的風
撩撥路邊的榆葉梅、迎春花春心萌動
我就想,又有哪一只殷勤的小鳥
去喚醒我鄉(xiāng)下那還在酣睡的麥子
當初夏的雨雹來襲
我總擔心我鄉(xiāng)下的麥子
是否經(jīng)得起那惡魔的摧殘
是否會將我的麥子
擊打成我遍地破碎的心
我呼喚著——芒種,那個日子早日來臨
好讓我的麥子,早日回家
安歇一下一個冬春的疲憊
不是我不喜歡這座城市
其實,這座城市很美
粗獷的血管,稠密的肢體網(wǎng)絡(luò)
湛藍湛藍的天空
鮮花簇擁綠水縈繞
四季都有繁茂的紅花綠樹
始終像一位朝氣蓬勃的小伙子
但是,我鄉(xiāng)下的麥子
是我相依相偎二十多年的伙伴
現(xiàn)在即使分開了
但它,始終是我斷不了血脈的親人
我的身上,永遠流淌著它的血
有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滋養(yǎng)
我怎能將它相忘,豈敢將它相忘
麥子,麥子
我鄉(xiāng)下的麥子
親親的麥子
永遠的麥子
(責任編輯 李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