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限制出境”之惑

陳若茜，陸斯嘉

前幾年辭世的吳冠中、陳逸飛等最近再次成為藝術界的熱點，而同時受到關注的還包括過去不算知名的宗其香、彥涵等—在國家文物局前不久頒布的《1949年后已故著名書畫家作品限制出境鑒定標準（第二批）》中，明確將24位近十幾年辭世的書畫家的作品列入文物出境限制范圍。其中，吳冠中的作品一律不準出境，關山月、陳逸飛的作品原則上不準出境，劉旦宅、啟功、張仃、宗其香、鄭乃珖、彥涵等21人的代表作不準出境。

藝術家的遴選標準

《1949年后已故著名書畫家作品限制出境鑒定標準（第二批）》頒布后，引來了文物專家、市場人士的熱議。上榜藝術家是按照什么標準遴選出來的？會不會失之偏頗？會不會僅重視其作品在當下藝術市場的表現(xiàn)而忽略了藝術價值？

收藏家郭慶祥雖然從20世紀90年代便開始收藏吳冠中的畫作，但依然言辭激烈地表示，這一政策的出臺是相關部門“外行領導內行”的結果?！拔蚁雴栆幌孪嚓P部門，你們出臺這一政策的依據(jù)是什么？有沒有做過充分的論證？你們可不可以把出臺這一方案的過程公之于眾？”

他認為，首先應分析為什么要出臺這樣的政策?！叭绻潜Ｗo中國藝術家的作品，那么哪些是真正的藝術，這是需要時間檢驗的。一個藝術家才去世幾年怎么就可以下定論？何況一些藝術家并沒有那么大的成就，比如陳逸飛，他后期有很多作品是別人代筆的—出臺這一政策的部門敢說陳逸飛沒讓人代筆嗎？還有一些畫家，在繪畫技法上存在著拙劣的抄襲，也在限制出境名單之列，能說他們的作品有真正的藝術價值嗎？”

另一些人認為，細究此次上榜的藝術家名單，其中如吳冠中、陳逸飛、啟功等人的作品在藝術品市場上售價不菲，是拍賣場上當之無愧的明星。畫家是區(qū)分地域性的，在北京出名的，在上海未必被認可，代表作不準出境的21位藝術家中，京派畫家占了半數(shù)以上，上海和其他地方的畫家寥寥無幾。政策制定者在制定名單時考慮得夠不夠全面、公允？作為齊白石的學生，許麟廬的名字能夠被列入作品限制出境者名單，那么同為學生輩的藝術家，吳昌碩、吳湖帆的學生很多都是有名的海派畫家，為什么不能上榜？這份名單的遴選標準是什么？

在1989年2月由文化部頒布的《對建國以后已故著名書畫家作品限制出境的鑒定標準》中，作品一律不準出境者包括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何香凝、董希文及王式廓等，李可染于1989年12月去世后亦被追補進名單，而精品和各時期代表作品不準出境者共67人，有齊白石、張大千、豐子愷等。2001年，國家文物局在1989年文件的基礎上，頒布了《1949年后已故著名書畫家作品限制出境鑒定標準》，增補了一批藝術家，作品限制出境的藝術家人數(shù)由原來的74人增加到140人。新“標準”頒布后，1989年的“標準”停止執(zhí)行。

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原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流散文物處處長許勇翔告訴記者，他曾參與1989年文化部《對建國以后已故著名書畫家作品限制出境的鑒定標準》的制定。相較而言，當時標準的制定更顯嚴肅和嚴謹，其制定程序包括先由主管部門征求中國書協(xié)、美協(xié)等相關人士的意見，初擬一個名單，再由國家文物局組織天津、北京、上海、廣州4口岸（當時進出境只有4個口岸，現(xiàn)在有17個）的文物出境鑒定機構、相關管理部門的負責人、各鑒定口岸的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前來參加會議，討論名單的擬定以及具體的執(zhí)行。

許勇翔坦言：“照理，國家文物局出臺這樣的增補標準，要和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委員、文物出境鑒定機構、相關管理部門的負責人討論一下，征求一下意見。現(xiàn)在，沒有人組織召開那樣的會議，也不征求意見，文件發(fā)下去，照著執(zhí)行就是了?！?/p>

藝術品出境誰來把關？

這樣的鑒定標準并不具備太多的實際操作性。

許勇翔說：“執(zhí)行該規(guī)定，存在一個鑒定問題，其中包括限制出境標準的鑒定和真?zhèn)蔚蔫b定，而鑒定的品質直接關系到‘標準的實際掌握和執(zhí)行情況。”他認為，“原則上不準”、“代表作不準”這些概念指向模糊。沒有明確的執(zhí)行標準，各地監(jiān)管部門在掌握認識上不一致，容易造成執(zhí)行中的不一致。

中國文物、藝術品相關規(guī)章條例林林總總，除開條例本身的可行性不說，普遍存在的問題是，各地文物進出境審核機構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把好、把牢文物進出境的國門？

據(jù)一位業(yè)內人士透露，目前中國各個省的文物進出境審核機構本身就存在自顧不暇的狀況?！叭珖F(xiàn)在有17個省設立了文物進出境審核機構，按照國家文物局的規(guī)定，審核機構的組成人員必須配備7個以上專業(yè)人員，其中必須有5個以上責任鑒定員（責任鑒定員的資格必須通過考試取得，持證上崗），但現(xiàn)在17個審核機構里面，沒有達到有5個責任鑒定員要求的占三分之二，只有三分之一是符合標準的。”

“現(xiàn)在新規(guī)一出，超出了他們之前的業(yè)務范圍，新上榜的藝術家的作品之前沒人研究過，也沒有人懂得鑒定畫作的真?zhèn)?。為了保證業(yè)務上不出錯，容易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管假的真的，不管是原則上不準還是代表作不準，全部不準出口，或者把真的放走了，把假的留下了，這些都有違政策的初衷?！痹S勇翔說。

一位不愿具名的拍賣行書畫部負責人透露，臺灣藏家林百里在內地買過無數(shù)大名頭的東西，幾乎都帶出去了，“沒有聽說因為限制出境的鑒定標準而被海關扣下”。同為臺灣藏家的張宗憲也買過很多齊白石的原作，根據(jù)規(guī)定，齊白石的作品“原則上不準出境”，那么張宗憲買的都是偽作嗎？

“具體管藝術品出入境的部門（指海關），它們是不懂（鑒定）的。照理，帶文物、藝術品出境，要去文物進出境審核機構辦理文物出入境許可證，海關憑出入境許可證放行。但是很多人不去申報，不辦理文物出入境許可證，拿一張紙，往身上一夾，照樣出去了，究竟是徐悲鴻的、傅抱石的、吳冠中的還是關山月的，誰知道呢？這就是我們文物政策的漏洞所在?！痹S勇翔說。

而郭慶祥則表示，相關部門所用的措辭，如“原則上不準”、“代表作不準”是十分模糊的，難免導致權力的尋租，“到底如何認證‘代表作，誰說了算？相關部門把解釋的權力控制在自己手里，把認定違法的權力也控制在自己手里—難道就你嘴大？”

“出臺一個政策，一定要經過周密、細致的考慮和論證，并對執(zhí)行者適當加強業(yè)務培訓，不能只出政策。如果后期執(zhí)行跟不上，那再好的政策也會流為一紙空文。”許勇翔說。

招牌效應影響藝術市場幾何

最新出臺的鑒定標準給未來的藝術品市場帶來的影響，可謂眾人關注的一大焦點。

“國家文物局的目的是把好的藝術品留在國內，但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這是不能用個人或政府的權力阻撓的。這個政策會攪亂藝術品或文化市場。”前述拍賣公司書畫部負責人說。

也有一些觀點認為，對于吳冠中等知名畫家來說，這一政策無疑起到了提升其作品價格的作用。畢竟，表面上看，這也是對其作品藝術價值的一種認定，而一些原來名不見經傳的畫家的作品價格同樣會因此大幅攀升。目前收藏界畢竟存在著只認“招牌”的外行收藏，國家文物局的這一名單無疑就是一塊實實在在的招牌，很可能導致一些藝術價值不高的作品受到炒作，對藝術市場的影響弊大于利。

郭慶祥認為，現(xiàn)在藝術界存在諸多不正常的現(xiàn)象，許多畫家并沒有真正在藝術上進行探索，而熱衷于把自己打造成明星，再花費力氣做藝術機構的“官僚”。文物部門出臺這樣的政策，標準到底在哪里？公開論證的程序又在何處？“有關部門如果真正做了論證，就應當公之于眾，讓大家心服口服。否則，我們難免會懷疑這是為了一些利益集團在炒作！”

上海泓盛拍賣公司總經理趙涌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該鑒定標準給中國的藝術品市場帶來的影響或許有限，在國際市場上，目前高價買入中國書畫藝術品的大部分是華人。這些年隨著國內中國書畫行情高過海外，書畫作品都是回流的多，流出去的少，作品定價權和話語權已經慢慢回到中國，出不出境很難影響作品的價格。

有分析人士指出，像此番遭遇全“禁”的吳冠中的作品和原則上不準出境的陳逸飛的作品其實有不少原本就藏于海外。泓盛在2006年曾拍出創(chuàng)當時陳逸飛個人拍賣紀錄的油畫《玉堂春暖》，如果這件作品出不了境，會不會影響它今后的價格呢？趙涌表示不會，“就《玉堂春暖》這幅作品來說，對它感興趣的藏家，肯定是國內的比較多，海外的買家不會買，買了也不帶出境。很多新加坡的藏家居住在成都，很多中國臺灣藏家在中國內地有畫廊、展廳和存儲倉庫。從這個角度說，這個文件對《玉堂春暖》價格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p>

“而對于榜上很多本就在國際上沒名的藝術家，又有多少人真正會在乎他們的作品是否要出境？國外有多少人真正愿意收藏他們的作品？因而短期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壁w涌說，“在藝術品回流的時候我們應該鼓勵出境；在藝術品大規(guī)模出境的時候我們應當限制出境。現(xiàn)在看來，我們的政策似乎總是慢半拍?！?/p>

據(jù)介紹，文物和藝術品出入境限制通常是通過拍賣前的送審報備來執(zhí)行的。各大拍賣行在拍賣前會向文物管理部門送審報備所有拍品的具體情況，獲得許可才能上拍。文物管理部門也會列出哪些拍品是可以上拍但不許出境的。一些業(yè)內人士認為，新的鑒定標準只是增加了經營手續(xù)的繁瑣性，加重了經營者和文物管理部門的工作量。

文物保護還是要給出路

中國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曾是文物流散大國。侵略者的巧取豪奪、國內不法分子的非法盜賣，使得不計其數(shù)的中國珍貴文物流散到世界各地，英、法、美以及日本的博物館里都保存了大量中國珍貴文物。每念及此，總是令國人和文物保護人士憤慨不已。

知名文物保護專家謝辰生認為，國家此次增補限制出境藝術家名單，更多的是從保護國家文化遺產的角度來考慮，以免多年后重蹈現(xiàn)在的覆轍—花重金回購百年前流散的、能填補藝術史斷檔的作品。

不少專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都表示，對于保護，他們并沒有不同意見，他們在意的是保護的手段、保護的方法和保護的對象。距今時間較近、存量較大的中國近現(xiàn)代名家作品是否金貴到絕不允許出境？作品限制出境的藝術家名單制定得是否公正合理，有沒有過于倚重市場表現(xiàn)而忽略了其學術意義和藝術價值？

“限制現(xiàn)代藝術家的作品出境一定要慎重，限制范圍宜窄不宜寬。諸如夏商周的青銅器、宋元書畫、官窯瓷器等，均屬于有悠久歷史的國寶級珍貴文物，限制其出境無可厚非；但是作為距今時間近、存世量較大的近現(xiàn)代書畫作品，其學術價值在藝術史上尚沒有定論，是不是也應該列為國家珍貴的文化遺產，受到文物般的保護待遇？”

復旦大學文博系教授陸建松介紹，文物藝術品出口限制規(guī)定是國際上通行的做法，只是各國松緊程度不一。比如，英國文物保護法令禁止出口價值2000英鎊以上，有百年以上歷史或在英國保存50年以上的對國家有重大意義的文物藝術品。希臘《文物保護法》規(guī)定：“國家可以禁止出口任何古物?！庇《取豆盼锉Ｗo法》明確規(guī)定：“為了保護文物免遭毀壞和流失，中央政府擁有對古物移動、所有權轉讓、古物進出口等的控制權和強制占用權。”墨西哥文物保護法律禁止一切考古文物出口，歷史文物和藝術品的出口須獲得主管當局的批準。

一些西方發(fā)達國家在限制文物出口的同時，會給其留出路。許勇翔說，比如英國，凡是本國藝術品的買賣，都會優(yōu)先考慮消化在英國境內。如果在規(guī)定時間內國內消化不了，境外的人也可以購買。“你沒有能力保護，那就由有遠見的人來保護。出錢買它的人肯定愿意保護好它”。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