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奇異的緣故

孫君?飛

有一段時間，我非?？释軌蛱鲎约?，就像破繭而出的蝴蝶。

可是我的腳上似乎還是拴著一根繩子，我跑不出繩子的長度和父母視線的長度。我在家里干著毫無光澤的家務(wù)，身上落滿灰塵，指甲里陷進(jìn)一些泥；我總是想咳嗽，胸脯里好像有許多顆心在“咚咚”直跳。

父親將炕燒得滾熱滾熱的，無數(shù)個雞蛋在開裂，每一個裂開的雞蛋都能夠跳出一只毛茸茸的雛雞，新生命的新鮮氣息，暖融融、熱烘烘，卻也讓我感到窒息。雛雞們急著下地撒歡和尋找谷粒的“嘰嘰嘰嘰”聲，常常聽得我心煩意亂。我在幫助父母時往往又顯得那么笨拙遲疑，挨了訓(xùn)斥，只能流一半眼淚，再忍一半眼淚，還不能停下手里的活兒……

父親熄了炕，挑著最后兩簸籮雛雞到外村叫賣，我仿佛得了命令，撲棱起翅膀，歪歪斜斜地飛到曠野里，飛到陽光里，張大嘴巴，如同落地后一直饑餓的雛雞，忙不迭地啄食空氣中的“快樂因子”。翅膀上的灰隨風(fēng)舞蹈，我看到陽光降落到每一粒灰塵上，額外的重量讓灰塵最終飄落到草叢里、樹葉上和石頭縫中。我也在石頭上坐下來，感到自己的心多么像一顆紅蘋果，沐浴在陽光中，風(fēng)吹動樹葉，輕細(xì)的歌聲跟流動的空氣一樣清涼，鮮艷的花朵散發(fā)出芬芳。紅蘋果回想起自己也是從一朵鮮艷的花朵開始的，于是也散發(fā)出花朵一般的香味兒。

除了花香，我還能夠用自己的清香將自己陶醉，這種感覺很奇異，也很美妙。我閉上眼睛，不是害怕好看的東西太多，讓人眼花繚亂，而是想更清晰地看見那些奇異而美妙的事物，尤其是那種猶如夢境，能夠脫去庸常、瑣碎、辛苦的外殼，讓我看到另外一些故事的事物，我好像在走向一枚種子的核心，又好像住進(jìn)一枚又大又圓的鳥蛋里。我閉上眼睛，這時候又能夠看到什么？譬如剛才坐過的那塊石頭，我看到它在朝我微笑，那種微笑如果摸上去，一點兒也不粗糙，而是濕潤苔蘚的質(zhì)地，其實石頭上就生長著苔蘚；我還看到每塊石頭都有一顆輕快跳動的心，閃著星光，幾百年了吧，石頭里的星光還是那么新、那么亮。星光從石頭里走出來，碰碰螢火蟲，螢火蟲亮了；碰碰蠟燭，蠟燭紅了；碰碰孩子們的眼睛，眼睛更深了。然后星光飛到天上，看著地上的石頭，只眨眼，不說話，天上也有石頭，是星光的新家，星光常常在夜晚點亮每一顆石頭——各自的家，星光回老家的時候，就是擦亮無數(shù)雙眼睛的流星……你也許覺得我是閉著眼睛在想象，但那時我真的相信自己看見了這一切，故事的過程不再漫長，而僅僅是星光一閃。

很久以后，我在詩人顧城那里看到一段話：“我很早就學(xué)會了一個幻術(shù)，就是跟著下落的太陽合上眼睛，一直就可以跌下去，跌到11歲——8歲——3歲——1歲半——浴液里，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些球，還有吃了一半的糖?！?/p>

看到這段話，我突然醒了過來，這些話應(yīng)該也是我說的，但詩人比我說得更奇異更美妙。我曾經(jīng)也會這個幻術(shù)，但沒有詩人學(xué)得好，而且在以后的生活中常常弄丟了這個幻術(shù)，閉上眼睛后竟然什么也看不見，再睜開眼睛，石頭還是石頭，沒有溫暖柔軟的微笑，也沒有心、星光和上上下下的軌跡。

除了做夢，我還學(xué)會從石頭般沉重的生活中逃逸出來，獲得另一種奇異。有一次，我徒手搬了不下一百塊石頭，一塊一塊交給父親，讓他壘出更高大更堅牢的豬圈。任務(wù)結(jié)束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手上的老繭新生出血泡，十片指甲沒有一片是完整干凈的，又黑又臟，簡直是小野獸的趾甲；我的身體里也躲著一座火山，一點一點地將水分烤干，我不愿再說話，一張口肯定會冒出狼狽的煙霧，應(yīng)該是硫磺的氣息，很不好聞。我沒有歇息，也沒有在炎熱的身體上蓋上樹蔭的清涼，而是在剛才搬走石頭的地方種下向日葵的種子，沉重的石頭飛走了，輕逸的種子留下來，一百塊石頭至少可以換來一百顆生長如夢境的種子。

我從現(xiàn)實的辛苦中逃逸到游戲般的種植當(dāng)中，這種逃逸與其說是脆弱，不如說是對奇異事物和奇異故事的一種喜愛和渴望。詩人是用幻術(shù)跌落，我是用幻術(shù)逃逸；詩人跌落進(jìn)童年，我逃逸進(jìn)童年的夢境。因為奇異的緣故，我喜歡搬離石頭，種下向日葵，我看到天上星光閃爍的石頭，也不害怕，不管自己是做夢飛翔起來，還是盤旋在故鄉(xiāng)的上空。

等到再長大一些，我跟著一位木匠師傅學(xué)做椅子、箱子和柜子，都是沉重而結(jié)實的家具。木匠師傅在抱怨自己辛苦如牛馬的時候，我再一次逃逸了出來，我逃逸到連綿不斷的刨花中，逃逸到椅子、箱子和柜子表面的漆畫上，我相信我看到并看懂了刨花和漆畫的奇異之處，我走進(jìn)了它們奇異的故事當(dāng)中，而且隨時可以全身退出來。我攥著鑿子，一下又一下，鑿出樹木鑲嵌在時光中的離奇情節(jié)；我推著刨子，一直推到傍晚，我相信自己刨平了樹木一層又一層的奇特木香，摸上去多像魔鏡的光滑和神秘；最后，我把不會凋謝的刨花掃起來，送給鄰居當(dāng)引火的種子，讓它們在一瞬間生長出熊熊的灶火和裊裊的炊煙——這一刻，我終于能夠在庸常中瞥見奇異的閃光和詩意，開始明白火究竟是怎樣誕生的，開始從煙塵中迷戀上那種難以分開的光和熱，我想起了屬于自己的來源，猶如蛋生雞，這正是小時候那個故事奇異的開頭。

父親挑著最后兩簸籮雛雞到外村叫賣，我也終于逃逸到了奇異的夢境……其實這一刻，我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是現(xiàn)實，哪里是夢境，我要的只是一個奇異的故事，哪怕只是一個奇異的片段，我也被它照得熠熠閃光。我像樹木一樣挺立在陽光或者風(fēng)雨當(dāng)中，等待著歲月的刨子將我推成一面更加奇異的魔鏡。

詩人說：“我寫詩就是因為回想?！蔽议_始懂得：我活著就是為了尋找奇異，因為奇異的緣故，我重新愛上了故鄉(xiāng)乃至整個世界，我也學(xué)會了愛自己，愛每一天的生活和自始至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