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計劃生育進程的三個研究報告

徐天

2013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對外發(fā)布，決定放開“單獨二胎”，人口政策進入新的調整時期。

“我們當年計算過，比現(xiàn)在還要早六七年就應可以逐漸放開二胎了。國家選擇現(xiàn)在放開，是一個非常慎重的決定?！痹?980年代擔任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統(tǒng)計處處長的蕭振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蕭振禹參與了2006年社科院有關人口政策研究的重大課題，課題組的結題報告，提出了“生育政策軟著陸”的建議。

于景元也是這個課題組的成員。1979年，在第七工業(yè)部（簡稱七機部）二院副院長宋健的帶領下，時任二院總體設計部副主任的于景元等人建立了數(shù)學模型，對20世紀末的中國人口數(shù)字做出了預測。

在這一預測數(shù)字的基礎上，由宋健執(zhí)筆寫出初稿，1980年9月，中共中央發(fā)表了《關于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chǎn)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中國由此進入“一胎化”時代。

尋找政策變量

1978年3月，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部憲法）。第五十三條規(guī)定，“國家提倡和推行計劃生育”。這是計劃生育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下來。從此，控制人口、計劃生育開始成為時代的主旋律。

這年6月，時任七機部二院副院長宋健來到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出席國際自動控制聯(lián)合會全體成員大會。

在會上，一名美國學者告訴宋健，他手頭有一個用偏微方程描述的人口模型，可以預測未來的人口數(shù)量。他覺得，這個模型對于人口眾多的中國可能會有用。

從事控制論和導彈研究的宋健從未接觸過人口學，覺得很新奇，遂將模型帶回國內做研究。

宋健找到時任二院總體設計部副主任的于景元和計算站工程師李廣元，一起研究這個模型。于景元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們當時很驚訝，沒想到人口還能用偏微方程來描述，和我們從事控制理論研究有共性?！?/p>

宋健讓李廣元去國家計劃生育領導小組辦公室了解一下，國家需不需要這方面的研究。

其時，國務院成立了新的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由國務院副總理陳慕華擔任組長。6月底，領導小組召開了第一次會議，提出了爭取在三年內把中國人口自然增長率由1977年時的千分之十二點一降到百分之一以下的任務。至于如何才能完成這個任務，計生工作者們并沒有能夠量化的措施。

“當時我們的思路是，計劃生育要以思想教育為主，不宜采取過激措施?！北藭r在計劃生育領導小組辦公室從事統(tǒng)計工作的蕭振禹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得知宋健那里有這樣一個模型可以進行測算，計生辦反應熱烈，“正愁不知道該怎么計算呢”。

由計生辦出具介紹信，李廣元到公安部要來了每年的戶籍人口匯總資料和建國后兩次人口普查（分別為1953年和1964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宋健小組對原人口模型進行了改寫，使之更便于上機計算。

人口模型有幾個重要參數(shù)，包括死亡率、生育模式（指婦女在生育年齡區(qū)間不同年齡下的生育水平），都需要通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建立函數(shù)。為了進行人口預測和政策模擬，在模型中還需確立一個體現(xiàn)政策的“政策變量”。

于景元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國外人口學界提出了“婦女總和生育率”的概念，即一個婦女這一生生育孩子的總數(shù)?！皨D女總和生育率”為1，代表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1.5，代表一半家庭生一個孩子、另一半家庭生兩個孩子；2，代表一對夫婦生兩個孩子。以此類推。這個概念可以體現(xiàn)國家人口政策，正適合做為“政策變量”。

人口模型改造完成后，交由李廣元所在的計算站，對設定的不同的“婦女總和生育率”，用大型計算機進行測算。

1979年1月，中國人口學會在四川召開學術年會，李廣元代表宋健小組參加，并作了發(fā)言，將這一方程公之于眾。此時方程計算尚未結束，但模型本身已經(jīng)引起了轟動。

不久，結果出來了：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到2000年，中國人口為10.5億；生育2個孩子，為12.22億；生育3個孩子，為14.20億。結果還顯示，在中國，婦女總和生育率臨界值為2.14，也就是說，如果“婦女總和生育率”一直保持2.14，則死亡和出生人數(shù)相抵，人口進入零增長，總量基本保持穩(wěn)定。

報告報送政治局

1980年1月，宋健、于景元、李廣元和田雪原（中國社科院人口所研究人員）聯(lián)合署名，寫了一份報告，送給時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錢學森和中國社科院副院長許滌新。

2月8日，錢學森致信國務院副總理、國家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組長陳慕華稱：“我認為這是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工作者進入社會科學領域，和社會工作者一道，共同解決國民經(jīng)濟問題的一個良好開端，應該支持。知道您領導這方面的工作，所以把全部材料轉呈給您，供您參考。”2月10日，許滌新也給陳慕華寫了信，表示自己“同錢學森同志一樣，很重視這一預測和分析”。

2月25日，陳慕華親筆回信：“錢學森、許滌新同志：你們送來的我國未來一百年人口發(fā)展趨勢的資料很好，對制定我國人口政策很有參考價值，我已特報政治局。請你們代向宋健等同志致謝?！?/p>

不久，宋健受邀列席了胡耀邦主持的一次討論計劃生育的政治局會議，介紹了人口預測的結果。

“宋健回來以后告訴我們，在場的老革命家們都發(fā)表了意見，說中國人口必須要控制。如果少生一個孩子是一種犧牲的話，他們寧愿做出這種犧牲，也要嚴格控制人口增長。”

1980年9月9日，鄧小平會見聯(lián)合國人口活動基金執(zhí)行主任薩拉斯一行，提出：“我們制定了控制人口的計劃，爭取到本世紀末不超過12億。”9月25日，“公開信”發(fā)出，獨生子女政策成為國策。

“理論上，一個家庭生兩個孩子，也就是12.22億，但如果上頭這么規(guī)定，下面一定會有家庭生3個甚至更多，特別在農(nóng)村。而且人口慣性很大，不是說今天國家倡導只生兩個孩子，人口就會立刻降下來。所以，國家倡導的是獨生子女政策?！庇诰霸f。

第二次建言

1982年，進行了全國第三次人口普查。一年后，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完成。宋健小組將最新數(shù)據(jù)帶入人口模型，再次進行測算。結果顯示，1979年初進行的測算基本準確。

“公開信”發(fā)出后，生育率得到了有效控制。但同時，各種亂象也逐漸呈現(xiàn)出來，地方計生部門暴力執(zhí)法的事件頻頻上報中央。

1984年，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黨組向中央報送了《有關計劃生育工作情況的匯報》。匯報建議：“對農(nóng)村繼續(xù)有控制地把口子開得稍大一些，按照規(guī)定的條件，經(jīng)過批準，可以生二胎?！敝醒肱D了這一匯報，作為七號文件下發(fā)。1985年，一些學者在山西翼城進行了放開二胎的實驗。

此時，宋健已從七機部調至國家科委，擔任主任、黨組書記，1986年擔任了國務委員。這一年，科委決定進行有關人口的“軟科學”研究，成立了“人口發(fā)展與對策研究”課題組。已調任航天工業(yè)部（由七機部改名而來）710研究所副所長的于景元也受邀加入。

分管“軟科學”的國家科委科技政策局副局長孔德涌在進行立項審批時，注意到了這個課題。同樣是學自動控制出身的他，對計劃生育的重要性深有體會。

1969年搞“戰(zhàn)備疏散”，孔德涌隨當時所在的中科院到了北京延慶，住在村支書家里?！耙还舶藗€孩子，站一排，個頭就像等差數(shù)列。我看有個孩子，全身漆黑，像非洲人一樣，我問怎么回事，他哥哥說，這個孩子從出生就沒有洗過澡。我當時很感慨，越窮越生，越生越窮?！比缃?7歲的孔德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課題立項通過后，由時任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顧問馬賓任組長，孔德涌也加入了課題組，和于景元共同任副組長，成員約有10余人。

1987年，第三次人口普查已過去五年，國家統(tǒng)計局進行了一次全國人口10%范圍內的抽樣調查。課題組通過對調查數(shù)據(jù)的研究發(fā)現(xiàn)，婦女總和生育率從1982年的2.86下降到了1985年的2.20，但“開口子”之后，從1986年起再次回升，1987年達2.59。

1987年秋天，由國家科委副主任吳明瑜簽署的課題組報告《關于我國人口發(fā)展趨勢的預報》上達了中共中央書記處。報告指出，1986年婦女總和生育率大幅度回升，這都是由開小口造成的，建議重新審查當前正在推行的多種“口子”的方案。

于景元看到了中央批示的復印件。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在上面批示：請告計生委。為什么1986年生育率大幅度回升？胡啟立則明確批示：上面開小口，下面就刮風。人口應該嚴控。

1988年3月，全國兩會召開。課題組在1987年報告的基礎上，寫出了題為《嚴格控制人口，迫在眉睫》的報告，由三位負責人共同署名，打印了多份，交由在兩會擔任工作人員的一個課題組成員，帶上兩會。

兩會期間，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召開擴大會議，聽取了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彭珮云的匯報。

鄧小平的女兒、時任國家科委科技政策局副局長鄧楠列席了會議?！班囬貋砗蟾嬖V我們，說趙紫陽在會上很不高興。他說今年兩會期間有一份文件，是馬賓、孔德涌、于景元三個人寫的，在會上散發(fā)，他們究竟想干什么？我說，鄧楠同志你是知道的，我們想干什么呀？還不是為了國家嗎？”于景元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這次會議最后討論通過了《計劃生育工作匯報提綱》，強調統(tǒng)一思想，認真執(zhí)行計劃生育工作的現(xiàn)行政策。

此后，“開小口”逐漸停止。“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的政策繼續(xù)嚴格執(zhí)行。

1988年11月，受國際著名軟科學研究機構、位于維也納的國際應用系統(tǒng)分析研究所邀請，孔德涌去做有關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報告?！爸袊鴮θ丝诘目刂?，當時世界上都出了名。而國際同行也了解中國在人口方面的嚴峻形勢，他們告訴我，他們認為中國嚴格控制人口是完全正確的?！?/p>

不久，國家科委國際合作司的人員去歐洲訪問，回國后告訴孔德涌，現(xiàn)在歐洲人口學界流傳著一個說法：中國有一個“馬孔于”學派，主張嚴格控制人口，又叫“嚴控派”。

但于景元對這個稱呼不以為然，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主張嚴格控制人口增長，這是國家的大方向，是基本國策，不是我們幾個人或者一個學派的主張。非說我們是某個學派的話，我們也是‘國家派?！?h3>“生育政策軟著陸”的政策建議

2000年，中國進行了第五次人口普查。

這年末，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jīng)濟研究所人口發(fā)展研究室主任戰(zhàn)捷中標，承擔了社科院有關人口政策研究的課題，對中國50年來的人口政策對生育的影響進行評估。課題組成員10多人，經(jīng)費25萬。

時任中國老齡科研中心副主任蕭振禹和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710研究所副所長于景元都參加了這個課題組。社科院世界政治經(jīng)濟研究所統(tǒng)計室主任何新華運用新的數(shù)學模型，得出了中國20年來少生了2.7億的結果。

課題組還通過問卷調查的形式，征詢了52名知名人口學家對人口生育政策的看法和評價?！按蟛糠謱＜叶颊J為，是時候放開二胎了。”

戰(zhàn)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年說‘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的政策是一代人的政策，現(xiàn)在20年過去了，差不多有一代人了。這20年間，控制了人口的增長，但也有很多人做出了犧牲。勞動力短缺、老齡化、干群關系惡化……各種問題都浮現(xiàn)出來。群眾也有呼聲，希望放開二胎。而且2000年人口普查時，中國的婦女總和生育率已經(jīng)只有1.22了，非常低?！?/p>

2006年，課題組做出了名為《中國人口政策效應評價與調整思路》的結題報告，提出了“生育政策軟著陸”的建議。

報告提出，在北京、天津、上海、浙江、江蘇、遼寧、吉林、黑龍江、湖北、山東、內蒙古和重慶這12個省級行政區(qū)，“婦女總和生育率”已降到了2以下，生育率低于千分之十，人口自然增長率低于千分之五。在這12個省級行政區(qū)，已經(jīng)可以優(yōu)先放開二胎了。從2006年開始實行，經(jīng)過10年，再平穩(wěn)過渡到全國放開二胎。

課題組本打算將報告交由社科院科研局出版，但局領導認為這一觀點與當時的政策不合，可能會引起社會不安，沒有同意出版。

對此，課題組成員并不感到意外。

2004年，課題組的研究已經(jīng)告一段落，只剩論文需要撰寫。這一年初秋，剛卸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一職的彭珮云在河北保定召開了一次會議，專門聽取主張放開二胎的專家的意見。出席者來自中國社科院、中國人口情報中心和中國人民大學。

戰(zhàn)捷代表社科院人口所在會上發(fā)言，介紹了從事的課題和研究成果?！芭慝樤撇]有表態(tài)，當時的計生委主任張維慶也在，他也十分謹慎，并沒有說什么。但我覺得，領導心里肯定有這么一筆賬，否則為什么讓我們開這個會？”戰(zhàn)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蕭振禹沒有出席這次會議。會前，他向老領導彭珮云私下表示，自己是一個急脾氣，怕在會上和人吵起來，因此不準備出席。

計生委的老同事半揶揄地問他：“嚴控的時候，寫公開信的時候，你是贊同一胎的?，F(xiàn)在你怎么又提倡放開？怎么都是你呢？”

“我只能用一句話來回答：要與時俱進?！?2歲的蕭振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