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林
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將印度作為自己任職以來的首個出訪國家,他也因此成為第一個將南亞作為首訪地區(qū)的政府首腦。然而,這一紀錄并不能作為中國和印度雙邊關系已經(jīng)上升到一個新階段的證據(jù)。直到兩國總理會晤舉行前半個月,雙方邊防部隊在荒無人煙的拉達克地區(qū)的“帳篷對峙”才剛剛結束,而且,即便是最樂觀的分析人士也不會認為中印邊界問題會在李克強訪問新德里后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其實,不單是邊界問題,中印之間存在的其他所有“麻煩”都仍將繼續(xù)存在。就連“帳篷對峙”,也無人能夠確保未來不會再次發(fā)生。最明顯的證據(jù)是,中國代表團剛剛離開印度幾天,印度安全部門就以涉嫌“從事間諜活動”逮捕了一名來自中國的藏族男子。這一案例告訴人們,即使中印兩國政府都有穩(wěn)定和改善雙邊關系的意愿,也無法阻止某些人物、機構或勢力將他們對中印關系改善的敵意轉化為具體行動。
客觀地說,21世紀的中印關系,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回到20世紀50年代初“中印人民是兄弟”(Hindi-Chine BhaiBhai,1950年代曾是印度廣為流傳的一句口號)的蜜月時期了。不過,人們倒是不應該為此感到惋惜,因為相對于為了營造一個親如兄弟的鄰里關系而將雙方原本就存在的矛盾掩蓋起來的20世紀50年代,或許現(xiàn)在這種合作、協(xié)調、競爭甚至對抗并存,有話能夠“擺在桌面上”的中印關系更加健康也更加正常。
中印關系70年的風風雨雨至少告訴人們一個道理,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兩個大國之間,來不得半點意氣用事,刻意修好或存心為敵,都只會讓雙邊關系陷入更加艱難的處境。
中國擺脫半殖民地半封建境地的斗爭,和印度脫離殖民統(tǒng)治的努力,雖然道路存在著根本差異,但是基本上保持了同步。雙方的徹底獨立,在當時的世界稱得上是最重大的國際政治經(jīng)濟事件之一。某種意義上,獨立的中國和印度成為廣大亞非拉國家的兩座光華燦爛的燈塔,當然,照射著不同的方向。
在反殖民斗爭的時代背景下,20世紀50年代走在殖民地辦殖民地爭取獨立各民族前列的中印兩國,自然而然地感到親近。這種親自感雖然時不時地在現(xiàn)實地緣政治中遭遇挑戰(zhàn),但兩國還是成功地掩蓋了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的固有分歧,開創(chuàng)了20世紀50年代中印關系的蜜月期。
印度曾經(jīng)試圖迫使中國接受印度所謂中國在西藏只享有“宗主權”的立場。同時,印度還在外交和軍事上試圖將非法的“麥克馬洪線”作為印度與西藏之間的正式邊界,甚至不通知北京的中國中央政府。所有這些和英印殖民政府毫無二致的做法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民族榮譽感極強的中國中央政府的拒絕。
然而,新中國并沒有因為這些原則性的矛盾而和同樣新生的印度決裂。不妨設想一下,如果這些要求不是來自于印度,而是來自于某個老牌西方國家,恐怕只要地理條件允許,“紫石英號事件”早已重復發(fā)生了。
算得上是投桃報李,遭到了中國堅決拒絕的印度審時度勢,也沒有選擇和中國為敵。整個20世紀50年代,中印兩國高層互訪不斷,人員往來頻繁,數(shù)千年來作為中印兩大古老文明交流障礙的喜馬拉雅山第一次成為了友誼的象征。這一時期的中印雙方都為維持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兩個新生政權的友好關系付出了巨大努力。
即使到1959年中印的領土分歧已經(jīng)無可掩蓋的時候,尼赫魯還在印度人民院作如下表態(tài):“我的確認為,如果兩個大國……沖上去卡住對方的脖子來決定這塊兩英里的領土究竟是在這邊還是在那邊,特別是如果這塊領土是高山上的無人居住的兩英里的領土,那是相當荒唐可笑的?!本妥置娑?,尼赫魯?shù)闹v話和半個多世紀后他的繼承人曼莫漢·辛格在回答記者關于拉達克帳篷對峙時候的表態(tài)并無太大區(qū)別。然而,尼赫魯還有后面的幾句補充:“但是當事情牽涉到國家的威信和尊嚴的時候,那就不是兩英里的領土了。這里牽涉到的是國家的尊嚴和自尊心……”
尼赫魯愚弄了他的議員,中印邊界爭端涉及到的決不是兩英里縱深那么簡單。但尼赫魯也說了一句直到今天對人們理解中印邊界問題仍有重大借鑒價值的話,那就是中印邊界如何劃定,事關兩個大國的“威信和尊嚴”。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尼赫魯下令印度前線部隊著手實施“前進政策”,試圖將中國軍隊逼退。自獨立以來,就以世界領袖——至少是之一——自居的尼赫魯沒有想到,對于中國領導人來說,國家的威信和尊嚴同樣比與一個鄰國的友好關系重要得多。威信重于友誼,這一點新德里和北京倒是有共識,而共識的結果就是印度軍隊在1962年犯下的“喜馬拉雅山那么大的錯誤”。
1962年以后,中印關系急轉直下,此后20多年都沒有能夠恢復。其間,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戰(zhàn)爭還曾導致中國極其罕見地對自己的鄰國發(fā)出類似于“最后通牒”的警告。1965年,中國嚴厲警告正在和巴基斯坦交戰(zhàn)的印度不得侵犯巴基斯坦領土。此后在中國的外交詞匯專用,“帝修反”分別有了明確的特指,印度被作為反動派和“美帝”“蘇修”并列在一起。
雖然那時候,印度外交官也曾得到過中國總理周恩來的特別關照。“文革”時期,在中國政府的招待會上,中國政府官員例行都要對“帝修反”進行批判,而印度駐華使節(jié)則在聽到中國的批評后必須離場表示抗議。這樣的結果就是那位倒霉的外交官吃不上飯。周總理曾經(jīng)專門等到印度人吃飽肚子后再開始例行發(fā)言,這一小插曲讓那位印度代辦一直感動到了21世紀。
然而,這溫暖的一幕實在是不足以照亮中印關系的黯淡時期。1976年中印邊界戰(zhàn)爭結束14年后,雙方才恢復互派大使。3年后,印度外交部長瓦杰帕伊訪華,恢復了兩國的高層接觸。一年后,中印兩國總理在貝爾格萊德參加鐵托葬禮時會晤。這是1960年4月周恩來和尼赫魯在新德里舉行冷冰冰的會談后時隔20年兩國政府首腦首次會晤。1988年尼赫魯?shù)耐鈱O、印度總理拉吉夫·甘地來到中國。此時,距離尼赫魯對中國的訪問已經(jīng)整整34年。20世紀70、80年代中印兩國猶如在黑暗中沿著盤山公路相向而行的兩輛汽車,小心翼翼地彼此接近著……
拉·甘地的來訪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中印關系擺脫了20多年的隔絕狀態(tài)。而取得這一突破的原因并非在于雙方就領土問題取得了實質性進展,而是中印兩國都認識到了執(zhí)拗于領土問題,只會讓喜馬拉雅山越長越高,最終把兩個偉大的文明徹底隔絕。
自1988年起,中印雙方開始努力尋找擱置兩國領土爭端,發(fā)展雙邊關系其他合作領域的途徑和辦法。20世紀90年代,中印關系恢復迅速,1996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訪問印度,這是中印建交以來中國國家元首首次訪印,中印雙方正式簽署了《關于在中印邊境實際控制線地區(qū)軍事領域建立信任措施的協(xié)定》。這是中印自邊界戰(zhàn)爭以來在保持邊界地區(qū)穩(wěn)定與和平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就,為此后數(shù)年雙邊關系的正常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然而好景不長,1998年印度核試驗,新德里方面公然把中國作為發(fā)展核武器的借口,中印關系再次陷入低谷。
不過,畢竟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了。彼時的中國對自身的安全更加自信,也更加注重國際關系中的經(jīng)濟成分,而印度也知道,為了搞核武器而煽動中國威脅論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因此而和中國重新回到對抗的軌道上去是不現(xiàn)實的。畢竟,印度如果要對中國保持現(xiàn)實的核威脅,非擁有遠程打擊能力不可,而中國卻只需要在荒無人煙的中印邊界部署射程在數(shù)百公里的短程導彈或者遠程火箭。盡管印度并沒有因此而放松在軍事上追趕中國的腳步,但是印度顯然也不愿意僅僅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所謂“國家安全”而把兩國關系窄化為純粹的軍備競賽?;诂F(xiàn)實,2003年,印度總理瓦杰帕伊來到中國,其結果便是著名的“中印邊界問題特別代表”機制的建立。
此后10年,雖然中印關系經(jīng)歷了各種波折,但“特別代表”的會晤始終在保持著。這一機制將繼續(xù)保持下去,并不斷地為尋求中印邊界問題的徹底解決而付出努力。
回顧70年中印關系的風雨,或許最值得總結的經(jīng)驗教訓也就在于此,大國之交,現(xiàn)實比理想更加重要。不論是要和對方攜手度過蜜月走向美好未來的夢想,還是意欲和對方一較短長的雄心,都不如腳踏實地、就事論事、坦率地把雙方所有的分歧、矛盾以及合作潛力都擺在桌面上,開誠布公地探索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可以等一等。中印兩國加起來20多億民眾,就算一時找不到徹底解決包括邊界問題在內的所有矛盾和分歧的辦法,起碼也能為兩國找到一條在現(xiàn)實中求同存異的道路。有句老話是這么說的,要想仰望星空,就要腳踏實地。
正如2013年中印兩國總理會晤前發(fā)生的拉達克“帳篷對峙”及其解決過程所昭示的那樣,某種意義上,這一事件證明了中印雙方在都不缺乏維護自己立場的勇氣的同時,已經(jīng)具備了抵抗心中沖動、互諒互讓顧全大局的更大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