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杰
10月18日,興義市開始下起蒙蒙細雨,這個地處滇、桂、黔三地結合部的小城是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
從湖南長沙來的董萍(化名)心情如同這暗沉的雨天。董萍是一名“鄉(xiāng)建”志愿者,作為微博“布依大院”的實際管理人,她同中國社會科學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所教授于建嶸一直努力推動這一計劃,但收效甚微。
9月初,于建嶸透過微博表示,將赴貴州省興義市則戎鄉(xiāng)安章村掛職“村主任助理”,任期兩年。在這兩年中,他的目標是,對安章村的納具組這個原生態(tài)布依族村寨進行“民族村莊整治和文化搶救工作”,通過建設“布依大院”,打造中國西南地區(qū)最具特色的文化特區(qū)。
這一帶有濃重鄉(xiāng)建情結的構想引起了很多人關注,媒體報道稱,當?shù)刂荨⑹械墓賳T,納具村的村民,甚至董萍這樣的志愿者,都為此“蠢蠢欲動”。
但接下來的事情卻一波三折,令人費解。“村主任助理”的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從興義市出發(fā),公交車半小時就能到達則戎鄉(xiāng)的安章村,這里距離市區(qū)僅12公里。
公路兩側(cè),是一些新建的民居,多為二三層小樓。一條狹窄但能通車的水泥路沿山勢往上延伸。下車步行5分鐘,正覺得有些氣喘的時候,就來到了一棵碩大的榕樹下。
剛來的時候,董萍喜歡坐在這棵大樹下,見到過往的村民,她都要上前熱情地招呼,“大姐過來坐坐吧”。村民見到她,總會問一句,“于老師來了嗎?”
村民口中的于老師,就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所教授、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
于建嶸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有人說他是一個最不像學者的學者,總是“不務正業(yè)”,在北京宋莊畫家村租下一個大院子,一邊在畫畫的道路上自學成才,一邊接待進京上訪戶,還是“微博打拐”和“隨手公益”的發(fā)起人。也有人說他是最具“底層情懷”和最了解農(nóng)村的學者。他曾沿著毛澤東當年寫作《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時走過的路線,進行過廣泛的農(nóng)村考察。
8月14日,于建嶸應律師朋友王鵬之邀,前往貴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興義市游覽。在去南龍古寨的途中,于建嶸第一次來到了則戎鄉(xiāng)安章村納具組,返回途中又二次來到這個傳統(tǒng)的村落。
安章村共有18個村民小組,納具組位于馬嶺河和萬峰林之間,背靠大山,環(huán)境清幽,是個修在山坡上的布依族村落。
與大部分山里居民相似,這里的年輕人成家之后,大多離開住了幾十年的破舊老屋,在更靠近集市、生活更便利的山下公路旁修建新居。
留在山上的,是和老人們幾乎同齡的老房子。這些老房子外墻多是石板房,依舊保存著布依族古樸的建筑特色,內(nèi)部則多是純木結構。由于長期空置,不少房子已經(jīng)成為危房,有的甚至坍塌了。
于建嶸在后來的總結時感慨說:這里“風景真美;村民真窮;村莊真衰敗?!?/p>
聽說于建嶸到訪,中共黔西南州黨委書記,央視原知名主持人張政也趕了過來,兩人一起查看了村莊現(xiàn)狀。
“我跟張政建議,希望他們尊重歷史,保留布依族文化,不要搞大拆大建式的所謂‘城鎮(zhèn)化建設?!庇诮◣V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和張政的交談中,他提到了自己所居住的北京宋莊村,如何由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村莊變身為藝術家聚集的畫家村。在他看來,在安章村搞藝術家村有兩大優(yōu)勢,一是風景優(yōu)美,二是興義有機場,有直飛北京的航班。
“這個建議讓張政很興奮,他希望我?guī)退麄兙唧w策劃和運作起來?!庇诮◣V說。張政還當場指示當?shù)赜嘘P領導趕緊寫立項報告。
走過無數(shù)村莊的于建嶸這次也動心了,當天他在自己的微博里寫道:“我走遍了中國的山山水水,從來沒有一個地方讓我這樣動心的。我與地方政府商量,決定把萬峰林山下一個廢棄的占地兩畝左右的學校買下來,建一個布依族式的工作室,這里還有許多廢棄的農(nóng)家小院,有想來寫書、作畫和搞音樂或休養(yǎng)的朋友,速聯(lián)系,我們一起打造中國西南地區(qū)最具特色的文化特區(qū)?!?/p>
幾天后的8月22日,在張政的指示下,一個包括黔西南州副州長黃曼、州政協(xié)副主席廖星、興義市副市長黃莉、則戎鄉(xiāng)黨委書記袁志嘉、安章村黨支部書記查玉剛在內(nèi)的20余人考察團專程前往北京拜訪了于建嶸,準備細談“布依大院”計劃。
“交談中,于建嶸以玩笑的口吻對考察團說,那我去給你們當村主任助理吧?!?當時在場的董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方聽說后表示很歡迎。
8月28日,興義市則戎鄉(xiāng)黨委、政府便正式向于建嶸發(fā)出了邀請,請于建嶸到安章村掛任村民委員會主任助理,時間暫定為兩年(2013年10月至2015年9月)。
很快“著名學者于建嶸被聘為村主任助理”的消息便傳播開來,引來輿論的關注。有人將此舉與近代晏陽初、梁漱溟等近代知識精英的鄉(xiāng)村建設相提并論,也有聲音質(zhì)疑于在 “作秀”。
“我是搞農(nóng)村研究的,到農(nóng)村去本身就是我的本職工作,不存在掛職不掛職的問題。”于建嶸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自己希望能讓布依族的納具村從衰敗中得到修復,通過建立文化旅游性質(zhì)的‘布依大院,讓村民和藝術家實現(xiàn)雙贏。
“我絕不在貴州領一分錢工資補助和報銷車馬費,絕不到村民家白吃白占,全是自帶干糧。”于建嶸說。
不僅自帶干糧,于建嶸還為這個計劃準備了“真金白銀”。 于建嶸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他剛出版了新書《父親的江湖》,所有的版稅收入加上拍賣了4幅畫的所得,準備了大概七八十萬元。
9月15日,于建嶸第三次來到了安章村,不僅帶著現(xiàn)金,還帶了一個20多人的團隊。重慶的熱心網(wǎng)友甚至自己開車一千多公里帶了一百多萬現(xiàn)金來支持建設。9月16日,村支書查玉剛和村主任詹仁彪召開了村民小組會議。于建嶸在會上陳述了自己建設布依大院的構想和前景,并展示了布依大院的設計方案及效果圖。
按照最初計劃,村民租房的參考價為:空置危房,每平方米每年8元;空地每平方米每年2元;租期為30年。
于建嶸現(xiàn)場強調(diào)了幾條原則:必須是村民和投資者自己談判;必須保證外來投資者的建筑符合規(guī)劃設計風格;建設過程中,必須保證村民的利益不受損害。
進村后,他一邊對村民宣講規(guī)劃和合作方式,一邊著手改變村民的公共生活規(guī)則。
“村里衛(wèi)生狀況很糟糕,我就和村民約定,一起動手把大榕樹周圍的環(huán)境來一次徹底的打掃?!庇诮◣V略帶得意之情地說,第二天,當自己按約定時間趕到大榕樹時,已經(jīng)有20多名村民干得熱火朝天,讓他頗為感動。
在于建嶸看來,今日中國鄉(xiāng)村之衰敗,尤其表現(xiàn)在公共生活層面上,農(nóng)村的發(fā)展,最終需要農(nóng)民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找一兩個項目,讓一兩個村富起來,不難,但我們需要探索的是,幫助農(nóng)村建立新的公共生活規(guī)則意識,讓農(nóng)民有新的行動,喚醒他們自治的意識?!?/p>
于建嶸表示,這次計劃一個更深層面的意義,并非做成“鄉(xiāng)村致富”的樣板工程,而是要探索“建立鄉(xiāng)村公共生活規(guī)則,重塑鄉(xiāng)村公共生活空間”的實驗。
于建嶸這次進村,主管旅游的副州長黃曼一直出面陪同,黔西南州州長楊永英也專程來村里看望。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州領導出面全程陪同,但興義市領導卻一個都沒有露面?!痹谡块T工作過的董萍有些不解,“州政府一直陪著于教授,但似乎一直沒有實質(zhì)性的意見和表態(tài)。”
王鵬也隱約感覺到了阻礙,“為了今后跟村民不發(fā)生土地面積上的扯皮,我們前期希望鄉(xiāng)政府幫忙測量村民的房屋和空地面積。但9月15日再來村里時,鄉(xiāng)政府卻遲遲不肯拿出測量面積?!蓖貔i說,很多村民告訴他,“鄉(xiāng)里有關人員早來丈量過了,不知為何不給你們?!?/p>
更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在9月17日。這天上午,州長楊永英來到村里看望于建嶸,表示州里支持鄉(xiāng)村建設,當場表示可以批給村里20萬元作為村里垃圾處理經(jīng)費。但過后不久,幾位則戎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來到現(xiàn)場,在旁邊掛出兩條橫幅:一條橫幅上寫著“違法用地必究 違法建設必拆”落款“則戎鄉(xiāng)人民政府宣”,另一條寫著“依法集中整治嚴厲打擊違法用地違法建設”,落款是“則戎國土資源所”。
鄉(xiāng)政府的舉動讓于建嶸和團隊有些意外,“我遇到則戎鄉(xiāng)黨委書記袁志嘉,半開玩笑半質(zhì)問的問他怎么回事,他只是搖頭,卻沒解釋原因。”王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原本準備大張旗鼓干起來的于建嶸團隊,在9月15日至18日的幾天時間里,并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進展,也沒有簽下一份租房合約。
9月18日,于建嶸有事情離開,團隊成員也陸續(xù)離開興義。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于建嶸走后,鄉(xiāng)曾召集村民開會,“提醒”大家不要把房子租給于建嶸的團隊,如果于建嶸團隊一定要租,就讓他們直接和鄉(xiāng)里打交道。
不僅如此,十天后,國慶期間,則戎鄉(xiāng)黨委書記袁志嘉被凋往豐都新區(qū)任人大常委會主任,“看似平調(diào),實際是降職了,聽說這也是市里的決定,并不是州里的意思?!币晃徊辉妇呙闹槿耸空f。
項目遇阻消息傳出后,有媒體報道稱“于建嶸鄉(xiāng)村建設計劃因當?shù)毓賳T間分歧暫停”,這讓見證了事件全過程的董萍感覺不快,“就像于教授回應的,只是遇到暫時性困難,并沒有因此暫停?!?/p>
今年47歲的董萍今年9月剛剛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xù),此前,她已經(jīng)在湖南某海關擔任了7年的人事處處長和1年半的現(xiàn)場業(yè)務處處長。工作已經(jīng)滿30年的她,決定放棄辦公室、專車和副廳級后備干部的身份,希望用這種放棄換來的自由和時間,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是完全自費來做這件公益事業(yè),我也在觀察,如果我在幫于老師這個團隊做一件商業(yè)上賺錢的事情,我會立刻走人。”
在于建嶸的鼓勵下,10月13日,董萍再次只身從長沙回到納具村,“我給于老師發(fā)短信說,為什么心里放不下‘布依大院的事情,他只給我回了一個字,‘去?!?/p>
董萍希望能繼續(xù)推進“布依大院”計劃,她首先想到跟政府進行“禮節(jié)性拜訪”,“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要求,只是出于禮貌的拜訪?!倍颊f。
這也有幾絲試探的意味。
董萍拜訪的第一站是黔西南州政協(xié)副主席廖星,“他當時也是去北京的考察團成員之一,但他說這個事情很敏感,不想多聊?!?/p>
后來董萍又來到興義市政府,希望當面拜訪曾去過北京的興義市副市長黃莉,被黃莉秘書以“領導外出,不了解情況”為由拒絕。而市長王天洋的秘書在向領導匯報后回電稱,“領導這幾天都很忙,會研究一下由哪位領導來出面對接?!?/p>
這讓董萍有些沮喪,而一位村民代表則對董萍透露,就在10月9日,新調(diào)來的鄉(xiāng)黨委書記鄭海平帶著市里規(guī)劃設計院的工作人員來納具村考察,希望以38000元一畝的價格將宗祠附近的土地征收后,改建成村民的休閑娛樂場所,而那塊地原本是于建嶸最初希望建設的“布依博物館”的選址。
10月16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曾以志愿者的身份陪同董萍“禮節(jié)性拜訪”鄭海平,鄭海平稱,自己剛剛調(diào)來,不知道于建嶸教授,也不了解“布依大院”的計劃。至于自己去納具村考察的事情,她表示,這是“整個興義市的統(tǒng)一規(guī)劃,要進行同城化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建設的全盤考慮”,隨后便以有急事為由匆匆離開辦公室。
董萍頻頻遇阻的同時,村民依然在盼望著于建嶸的到來,雖然并沒有多少村民真正了解于的“鄉(xiāng)村建設”和“公共生活規(guī)則重建”的全部意義,但大部分村民都表示同意把破敗的老屋拿出來出租。
“鄉(xiāng)政府有人跟我們說,于老師是個騙子,我們都不相信,希望于老師這個團隊一定要克服困難、堅持下去?!?6歲的村民吳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在村民看來,他們更愿意相信于建嶸和他的團隊,“鄉(xiāng)政府給我們承諾過很多事,但很多都沒有兌現(xiàn)?!贝迕裢跄掣嬖V《中國新聞周刊》。
村民們甚至把不滿指向了村支書查玉剛,董萍回到納具村后,查玉剛也一直避而不見,甚至不接電話。10月16日晚,查玉剛的大哥查玉平找到董萍,向她透露,“現(xiàn)在鄉(xiāng)里也對查玉剛施壓,村民也在罵查玉剛,他現(xiàn)在壓力很大,躲著不敢見人。但他只能聽鄉(xiāng)里的,對這個事情也不敢支持了。”
“這是辦好事,怎么會變成這個局面,真的不可思議?!贝迕癫橛窈閷Χ己汀吨袊侣勚芸繁硎玖俗约旱睦Щ螅蠹叶蓟蚨嗷蛏俚母杏X到其中的微妙之處,又難以摸清真相。
“從州的層面看,很支持,也很重視,但需要市里的對接,關鍵是市里面領導意見不太統(tǒng)一。”一位在前期參與過此事的州領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原本應該是非常暢通的事情,為什么推進中會出現(xiàn)這么多問題,讓人費解也很無奈。
“據(jù)我了解,興義市有領導不支持。”一位參與過與政府接洽的知情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稱,黔西南州黨委和政府都很支持,而下面做不下去,具體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現(xiàn)在這個事情變成了‘兩頭都同意,中間不同意?!?/p>
在興義采訪期間,《中國新聞周刊》多次撥打興義市委書記桑維亮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發(fā)去采訪的短信后,也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這個項目對當?shù)匕l(fā)展的很有意義,所有的領導對這個事情的認識都是一樣的,他們心里非常清楚,但推進不下去的原因在哪里呢?”黔西南州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員在以私人身份與董萍會面時坦言,“于建嶸掛職‘村主任助理這件事在社會上具有強烈的符號意義,已經(jīng)成為社會熱議的焦點話題,代表著一種導向,但這恰恰不是上級的導向,只是基層的探索,問題就在這里?!?/p>
在興義采訪期間,《中國新聞周刊》曾撥通了張政的秘書電話,希望轉(zhuǎn)達采訪要求。秘書表示,會跟張政書記匯報并稱,“此事按屬地管理原則屬興義市管,請采訪興義市?!?/p>
幾番毫無收獲的“禮節(jié)性拜訪”后,董萍漸漸意識到,“布依大院”這個計劃可能最終會“胎死腹中”。在她看來,這個原本具有戰(zhàn)略眼光、能實現(xiàn)多方共贏的鄉(xiāng)村復興計劃被拉扯進了地方政府復雜而微妙的官場邏輯中,“事情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復雜了”。
于建嶸和他的團隊也在“觀望”。于建嶸團隊中一位主要參與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們一直在積極促成此事,但如果實在進行不下去,我們必須要給社會一個交代,告訴大家事情的來龍去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