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鳥
曾經(jīng)的先鋒作家徐星用紀錄片的形式追蹤到了一群文革時期的“現(xiàn)行反革命”。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底層農(nóng)民,多年以來,沒有渠道供他們敘述自己曾經(jīng)的苦難和當下的際遇,他們正被慢慢遺忘
57歲的徐星自稱“七無”人員:無房、無車、無工作、無保險、無收入、無職業(yè),外加死無葬身之地。這個說法有些灑脫的自嘲,也有一絲隱隱的悲情。
有一次電影學院教授郝建來到徐星家,對他說,“你有巨額的財富,你有遺產(chǎn)?!焙陆ㄋf的財富中,就有徐星拍攝的紀錄片,比如2008年的《我的“文革”編年史》和目前正在制作的《罪行摘要》。
2010年,徐星在北京宋莊畫家賈和震那里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張人像草稿,草稿背面竟是一張文革時期的“犯人登記表”。徐星一點點翻找,一共找到22張,“犯人信息”都是“文革”期間的“現(xiàn)行反革命”,涉案者大部分是農(nóng)民,被下放到浙江衢州十里豐農(nóng)場勞動改造。這些登記表讓徐星大受震動,他決定要去浙江尋訪這些“文革中的人犯”,做一部他們的《罪行摘要》。
“反革命們”的言說
路牌、村鎮(zhèn)、房屋、村民,鏡頭由遠及近地向目標接近。尚未調(diào)色的畫面,讓屏幕中的南方村莊也顯得赤裸、粗糲。
在那22個“現(xiàn)行反革命”中,徐星找到了12人。面對鏡頭,老人中的大部分對當年的冤屈早已麻木。在他們臉上,看不到委屈,也沒有憤恨。造成這種麻木的,除了中國農(nóng)民一輩輩累積下的對政治的不敏感,而更重要的,或許因為數(shù)十年來他們都沒表達的機會,時間長了,自己為自己找到了受苦的合理性,那是一種認命的姿態(tài)。
六十多歲的林品新,坐在自家門口新刨出的紅薯堆旁接受了徐星的采訪。從他破碎的敘述中,偶爾能夠聽到“被抓”“腳鐐”“老婆沒了”。關(guān)于當時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很難拼出完整的故事。只知道他給“中央文革”寫了封信,就被判刑20年。當被問起信的內(nèi)容時,他說自己已經(jīng)不記得了。在衢州十里豐農(nóng)場的頭一年,他把重鐐掛在脖子上勞動。他說起這些就像在講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這時,他87歲的老父親闖進了鏡頭,提著一籃子紅薯,他竟然還在干農(nóng)活。徐星離開的時候,除了自己的路費,剩下的錢都掏出來留給了這個曾經(jīng)的“現(xiàn)行反革命”。
然而更多的“現(xiàn)行反革命”對徐星有著另外的期待。他們希望徐星是官方派來的,這樣就可以幫他們平反。鏡頭中,81歲的王光生對徐星說他要上北京,徐星勸他:“你去了北京你自己吃不消?!?/p>
“我要鼓勵他們上訪,那我就是居心不良?!毙煨窃陔娔X前轉(zhuǎn)過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是,徐星明白,“去北京”其實對很多老人來說是一種自我麻醉,他們會在這種言說和想象里“強大起來”。
可是在歷史的浪頭之下,這些人是怎么也強大不起來的。文革期間,只因為一些荒唐的理由,這些普通人莫名其妙地背負了罪行。周明夫當時是村里一名會計,他的罪名是“拿氣槍污蔑毛主席寶像”,其實只是因為他在會計室擺弄過一把已經(jīng)壞掉的氣槍;王光生讀過不少書,在部隊當過文化教員,由于性格張揚,自詡通曉天下事,喜歡拋頭露面,結(jié)果得了一個“協(xié)助反革命首犯投遞匿名信”的罪名。而這封信的內(nèi)容只不過是向北京反映當?shù)仉A級斗爭的方式問題;其他還有諸如“對現(xiàn)實社會不滿”“參加反革命集團”之類的罪名,五花八門。
其中最有戲劇性的是胡竣錄、程德華和翁志渝三人。他們由于出身不好,被劃為“黑五類”,在很多方面受到歧視,處境艱難。于是三個人就組成了一個小組,互相幫幫忙。但忽然有一天他們就被抓去交代問題,翁志渝說,“沒有反革命組織,沒有組織名稱,”接著就開始被人用槍托猛砸。翁志渝說,“我必須想出一個罪名,不然就要被打死?!钡@個罪名還必須不至于被拉去槍斃,想了半天,他說了兩個字,“啟蒙”。三個人終于有了罪名——“啟蒙領(lǐng)導(dǎo)核心小組”,而其中的罪行有一半是翁志渝給自己羅織的。翁志渝本來不是那22張“犯人登記表”上的人選,因為和胡竣錄是同案犯,所以被拉了進來。
徐星自己的插隊經(jīng)歷對這部紀錄片的拍攝起到了很大作用,起碼他懂得如何與農(nóng)民打交道,知道如何讓他們放下對攝像機的戒備?!澳阋?,笑著跟他們說話?!毙煨沁@樣對《中國新聞周刊》總結(jié)“經(jīng)驗”。其實,徐星不是特別能侃的人,但他和很多老人相處得很好。有時候他找不到住處,就住農(nóng)民家里。在農(nóng)村,徐星和那些當年的“反革命”織補記憶,聽他們絮叨、傾訴或者躲閃,然后徐星還要趕回北京,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對著電腦篩選資料。
艱難的尋找之路
徐星家里,正對門口的一面墻擺著個大書架,拍攝器材沒地方放,就堆在書架頂上,客廳滿滿當當。他沒有工作室,狹長的客廳里支了張桌子,上面有一個筆記本,一臺臺式機。徐星正在給紀錄片《罪行摘要》制作后期。他一米八八的大塊頭藏在27英寸的顯示器后面,讓人覺不出高大。
坐在記者面前,徐星滿臉疲倦,他拿過來一筒哈德門,一邊看著尚未剪完的影片,一邊聊起自己“尋找罪行”的經(jīng)歷。徐星的原始線索只有寫有“犯人”原住址的22張登記表,這些“犯人”如今的下落早已無人知曉。為了尋找這些“文革”中的“現(xiàn)行反革命”,他幾乎跑遍了整個浙江,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了其中的12個人,每找到一個,都像撞上了大運。絕大多數(shù)人早已從原住址搬走,很多街道也已經(jīng)由“文革”時期充滿革命氣息的名字改回本名。為了尋找“現(xiàn)行反革命”陳云水,徐星來到了常山縣城的一條街道。登記表上,陳云水住“2弄”,然而1、3、4弄都在,偏偏2弄沒有了,也沒人記得陳云水這個人。徐星只好硬著頭皮冒著被盤查的風險找到了街道辦事處,才算打聽清楚了陳云水的下落,他已經(jīng)住進了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這樣的尋找在拍攝過程中再正常不過。
徐星沒有助手,一個人背著幾十斤重的設(shè)備,坐農(nóng)民的“蹦蹦車”在無數(shù)村鎮(zhèn)之間顛簸。在浙江濕冷的小村鎮(zhèn)上,徐星只是個孤零零的大個子北京人,幾乎沒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沒有官方身份,也不隸屬某個單位。影片里的一段頗能說明徐星的的境遇。他在一個小鎮(zhèn)上找到了當年“現(xiàn)行反革命”之一王光生的女兒,說要找她父親。當事人的女兒問他是干什么的,徐星笑了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的身份。人家又問了一遍,他只好重復(fù)說:“我找你父親?!弊詈蟛叛a上一句:“聊聊他從前的事情?!?/p>
最要命的是,徐星必須時刻準備抽身,想盡辦法避免和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打交道。他很難向人解釋自己扛著的攝像機。
徐星沒有工作,幾乎沒什么收入,拍片子的費用都是朋友們給的。“拿朋友的錢我一點都不客氣,還覺得你怎么就給我這么點兒?”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不是特別好的朋友,給錢他都不敢要,因為“他們會胡說八道。是朋友的人,懂得我不是用他的錢在嫖賭,是做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事”。
其實他可以申請一些基金會的贊助,但是徐星說自己“特別懶”,基金申請又很麻煩,需要自己去活動,他不擅長這個。但徐星堅持用最好的磁帶記錄這些老人的故事,為這部紀錄片,他花掉了十幾萬。“真的常常會有朋友問我你圖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圖什么,圖這事兒它讓我興奮,讓我覺得我生活特別的好,覺得我生活得幸福?!毙煨菍Α吨袊侣勚芸氛f。言語之中,他似乎在有意減輕這件事的沉重感,他不想把自己表現(xiàn)成一個圣徒。
讓底層受害者不被遺忘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會認為徐星就是個拍紀錄片還不得志的大齡屌絲。其實,在上世紀80年代他就因為先鋒小說的寫作聲名遠播。和如今他用鏡頭記錄文革中的荒誕與苦難不同,1980年代,他沒有加入知青文學浩浩蕩蕩的大軍,沒有唱出“青春無悔”的激情,也沒有像展示勛章般裸露“傷痕”,反而寫起了折射年輕人內(nèi)心不安和叛逆的《無主題變奏》。那部作品被稱為“中國當代文學走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標志”。
但現(xiàn)在徐星早就不再看重自己曾經(jīng)的名聲,他自稱“業(yè)余作家”。在接觸紀錄片之后,他又變成了一個“業(yè)余紀錄片拍攝者”。而紀錄片把徐星拉到了“文革”的正對面,他必須與那段歷史短兵相接?!拔母铩睂?956年出生的徐星影響太大,他無法繞開。如果徐星的小說有那么點精神貴族的感覺,那他的紀錄片則更靠近地面,靠近人煙。
2008年,徐星制作了紀錄片《我的“文革”編年史》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他調(diào)侃自己做紀錄片的原因,現(xiàn)在是讀圖時代,“我是先鋒嘛?!痹谒磥恚D(zhuǎn)身去做紀錄片順理成章。當年的文學先鋒轉(zhuǎn)型做生意、做音樂、搞美術(shù)的都不乏其人,徐星只不過選擇了另一個表達自我的途徑。他說,小說對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魅力?!白詈啙?、最快地抓住別人注意力的手段來表達自己的那個藝術(shù)理想,我覺得這個(紀錄片)對我來說比較貼切。這都是小說嘛。”徐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紀錄片在徐星的電腦上播放著,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的老人當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被毀了。王光生的妻子在他入獄后跟他離了婚,胡竣錄在服刑歸來后性情大變,家暴成了家常便飯,把妻子打跑了。這些遭遇,他們很少向人提及,準備默不作聲地帶著這些隱秘往事入土。徐星的出現(xiàn),才讓他們的形象和故事得以保存。紀錄片的配樂用的是當年一同與徐星寫先鋒小說的女作家、音樂人劉索拉的作品。
面對當事人的遭遇,徐星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憤慨。雖然他有意躲避崇高,但他知道自己這是在搶救一段歷史記憶。他說:“我估計將來等我死了以后,誰找中國‘文革民間的資料,可以到我這兒來找?!?/p>
“文革”中的知識分子和領(lǐng)導(dǎo)干部平反了,經(jīng)過多年的言說,連他們指甲縫里的苦難都被挖出來展覽過了,但是有著類似遭遇的底層農(nóng)民,正在被遺忘?!斑@么多年來,‘文革底層受害者通常不被提及,尤其是農(nóng)民,他們因‘反革命罪進就進去了,出就出來了,沒有解釋、沒有平反、沒有補償。我希望我的新紀錄片給大家多提供一個研究角度一‘文革中的農(nóng)民,我試試填補這個空白。”徐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