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西朵
內容簡介:百姓眼中,他是至高無上的王的男人,也是擁有千年歲月的云海鮫人。為一個巫女破身而踏上陸地,一守便千年,一愛千萬年間。
(一)
夏萌排在列隊里,望著峰頂宣讀文書的男子。他的藍色頭發(fā)如海浪織成的綢緞般垂到腳踝,呼嘯的狂風灌入他的袖袍,衣擺在空中自由飄揚。
百姓說,他叫岷雅,是王的男人,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王的男人?”夏萌愣住了,竟這般明目張膽地宣告王有龍陽之癖?真是朝綱不正!
直到夜幕時祭祀才結束。岷雅將文書放在夏萌手中,薄唇翕動:“回宮?!比缓竺鏌o表情地從夏萌身前走過。
她咬了咬唇,跟上他的步伐,小聲問:“那個,我什么時候能回去?”
岷雅的背脊挺得筆直,翻身躍上一匹馬,拉住韁繩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斬釘截鐵地吐出四個字:“有來無回!”
這四個字就像炸彈一般在夏萌的腦中炸開。她快被逼瘋了,也不顧后面有成群結隊的士兵,就吵著岷雅要討個說法。驀地,他勒住韁繩,目光如炬地看著遠方。夏萌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驚得瞠目結舌。她沖到海邊爬上一塊礁石,激動得大嚷大叫:“海市蜃樓,岷雅,海市蜃樓??!”
只見大海中央升起一座城,繚繞著層層霧靄,格外的雄厚壯麗。如此奇異景觀,令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唯獨岷雅是冷靜的,他說:“這是鮫人部落在進行參星祭典?!彼圆艜霈F(xiàn)人們眼中的海市蜃樓。對他而言這根本不足為奇,簡單說完便下令前行。
可夏萌還意猶未盡不肯走。岷雅蹙眉,語氣冷了幾分:“跟上!”
真是陰晴不定的人啊。夏萌撇撇嘴,不情愿地踏上馬車。
她對這里太多超出常理的事情感到意外。還有身邊這位美到妖冶的男子,他仿佛掌握了整個朝廷的命脈,對君對臣都足以呼風喚雨,沒人敢忤逆或有絲毫異議??蓛H僅因為他是王的男人嗎?想到這里夏萌不由得脫口而出:“莫非你是施了什么妖術?”
“妖術?”岷雅反問,“我是妖嗎?”
夏萌怯懦地點點頭,手撫上掛在頸項的那顆凝碧珠,委靡地說:“不然為什么我會被你從這顆珠子里面抓到這兒?”
原本自己生活在有大廈電器的時代,那時她還是個為了高考拼死學習的學生。突然有一天,掛在頸項間的珠子發(fā)出陣陣光芒,她慌忙摘下,里面映照出一張俊美無比的容顏。那人對她張開雙臂,用充滿魔力的嗓音召喚:“夏萌,過來,到這里來。”
之后,她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了。
“我是鮫人?!彼⒅i項間的那顆凝碧珠,“這是我的眼睛?!?/p>
她怔住,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瞳孔極淡,繼而有些口吃地反駁:“不……不可能,你明明看得見。
“鮫人的眼睛是碧色的?!笨伤麉s是黑瞳白仁,那根本不是鮫人的眼睛。
岷雅卻淡淡地說:“九百年前,你剜了我的雙目?!?/p>
所以來找她報仇嗎?
夏萌瑟縮了一下,就聽到岷雅繼續(xù)說:“所以,我就剜了你的雙目,來做自己的眼睛。”
竟是這么大的深仇?。∠拿认?,前世可真作孽。不過這個男人更可怕。
看到夏萌震驚的表情,他的嘴角往上彎了一下,纖長的食指輕撫在眼角,像是嘲笑一般地開口:“不過除了看東西就毫無用途。”那無懈可擊的容貌,隨著他吐出的言語,看起來美麗又驚悚。
(二)
豎日,夏萌百無聊賴地在后庭轉悠,忽而看見一只白兔閃電般掠過。她一時興起,追著一路鉆進地窖,可隨即就傳出了聲聲尖叫。
“??!??!死人……死人!”
夏萌驚恐地奔出地窖,慌亂中撞上一堵肉墻,抬頭看見岷雅那張熟悉的臉,于是死死拽著他的袖袍,驚魂未定地說:“里面……死人了,沒有眼睛……”
地窖里是一具被剜去雙目的女尸。
想到此夏萌驀地怔住,心里陣陣惡寒。她退后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岷雅冷笑:“被自己的前世嚇壞了嗎?”
前世?所以那具女尸竟被封存九百年了嗎?!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夏萌感覺自己快熬不住了。面對陰陽怪氣的男子,她忽地哭出了聲:“我要回去,我還要復習考試……求求你把我送回去吧,求求你了!”
岷雅僵住了。原來畫芊的轉世竟那么弱啊,真是一點也不習慣。他說:“夏萌,讓畫芊醒過來好嗎?”明明是個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讓畫芊醒來——就是他抓她來這個時空的目的。
“什……什么……”夏萌瞪大眼,不知這句話中暗涌著多大的危險。
岷雅揚起嘴角,笑容極盡溫柔:“真是膽小的孩子啊,跟畫芊一點都不同呢?!辈贿^,弱者總讓他不忍心傷害。
有女子誤闖禁地,卻被岷雅寬恕的消息很快引起爭論。
等王命令侍衛(wèi)帶夏萌面圣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這個國家的王是像武則天那樣的女子,怪不得會被岷雅的外表迷惑。看來縱然一統(tǒng)天下,但還是免不了婦人之仁。
“最近都是你在伺候岷雅?”女王問。
夏萌磕了個頭,恭敬回稟:“是的?!?/p>
“看模樣,覺得很面熟呢?!毕衲莻€躺在地窖里的尸體。王俯身盯著跪在腳邊的夏萌,和藹地笑道,“看來岷雅真是癡情得很呢。你也是個可憐人罷了,下去吧,好生伺候你主子?!?/p>
一整天夏萌都在神游太虛。她不懂女王為何在說起岷雅癡情、說她可憐的時候,語氣里好像有種同病相憐的嘆息。直到好奇心戰(zhàn)勝恐懼,夏萌偷偷溜去禁地,看到的畫面讓她差點驚叫不已。
原本躺在冰棺里的女尸竟活生生地站在銅鏡前。一旁的岷雅拿著檀木梳,正一下一下替她梳理著青絲。夏萌驚悚地瞪大眼,看著那個變態(tài)扯去女尸的衣袍,在那具僵硬的身體上涂抹著什么藥膏。然后有些腐爛的地方瞬間變得細膩白嫩。岷雅湊近,一個吻輕輕落在女尸的肩頸。他埋首在女尸頸窩,像是自言自語的聲音低低響起:“那個女孩很可愛呢……真是可惜,我怕相處久了會舍不得的。不如……現(xiàn)在你去把她吃了吧?!?/p>
要吃她嗎?夏萌一屁股跌倒在地,驚動了內室中的人。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逃跑,岷雅已經攔住了她的去路。那樣快的速度令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本能地嚇得直往角落縮:“別吃我……別吃我……”
岷雅眼中閃過戲謔的笑意。他早就知道她躲在石門后,不過想嚇嚇這個擅闖禁地的女子。他說:“不許再來了,否則她真的會把你吃了?!比缓笠馕渡铋L地望著立在銅鏡前的活死人。腦中回想的是九百年前,畫芊與他進行一場生死大戰(zhàn)后的場景,目光里盛滿悲戚。
(三)
夏萌瘋了般逃回房屋,岷雅卻陰魂不散地尾隨其后。
“其實我真的不想去吻一個死人啊。她又沒有溫度,和我一樣冰冷?!贬貉庞挠恼f著,步步逼近,將夏萌逼到紗幔床角。
她懼怕地后退,邊用繡枕砸他邊辱罵:“別過來,你個瘋子!變態(tài)!”
岷雅蹙眉淺笑,捉住她腳踝一拽就將她拉到了自己身下。他冰冷的手掌握住她滾燙的手腕,忽然就貪戀了這樣的溫度,任由夏萌掙扎也不肯放開。興許是被吵得煩了,他干脆點了她的昏穴。
自從畫芊死去后,他就一直操縱著那具沒有靈魂的尸體,給自己制造她還活著的假象。此刻看著安靜下來的夏萌,岷雅覺得她與畫芊總有幾分相似,不禁喃喃自語:“即使犧牲你,讓畫芊醒來,她也永遠不會像你一樣溫暖吧?!?/p>
昏穴自動解開,夏萌醒來時岷雅已經不在,被他用力握過的手腕上有著幾條青紫的痕跡。
這個沒輕沒重的家伙,夏萌抱怨著,下床洗漱。丫鬟此時正端著點心進來,她急急喚住:“岷雅呢?”心里雖然怕他,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時空只能依賴他,期許他能把自己送回二十一世紀。
丫鬟說:“主子一早就去了前殿,與王跟大臣們商議國事?!?/p>
夏萌撇撇嘴表示不滿。那個瘋子,應該只會把國家搞得烏煙瘴氣吧。
等到丫鬟退出房門后,夏萌捻了塊糕點送進嘴里,從脖子上摘下凝碧珠放在手里研究。虔誠祈禱這顆珠子能將自己帶回現(xiàn)代,不知道能不能有用。可當凝碧珠里現(xiàn)出岷雅的面容時,她嚇得手顫。
天哪,這真是高科技??!把岷雅的眼目放在身上,像監(jiān)控器一樣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自己,怪不得他對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仿佛是燙手山芋般,夏萌趕緊將它扔了出去。
另一邊,一整天都感覺不到夏萌氣息的岷雅,內心隱隱閃過不安。他閉目定神,竟看到凝碧珠被棄在花園里。當他趕到時,果然已出事。
沒有凝碧珠的庇佑,地窖中的畫芊嗅到了自己的精魂,正掐著夏萌的脖子取命。而屋里屋外,已躺著幾名丫鬟的尸體,統(tǒng)統(tǒng)被畫芊所殺。
“救……命……”看到進來的岷雅,快窒息的夏萌艱難地擠出兩個字。
“畫芊,住手?!彼舐暫爸?。然而女尸已經迫不及待地逼近夏萌去吸食精魂,脫離了岷雅的控制。那一刻岷雅才意識到,倘若畫芊還魂成魔,也許自己根本控制不了她。
那個擁有強大力量的巫女,曾鎮(zhèn)守靈山,庇佑這片土地的百姓安居樂業(yè)。九百年前挖出他的眼睛,并用自己的靈魂封印住他充滿魔性的雙目,以免禍害人間。她用靈魂封印了凝碧珠,只留下這具活死人的軀干。岷雅無從感應,直到畫芊的靈魂轉世,封印消除,他才找到夏萌。他想讓畫芊復蘇,利用巫女強大的力量來對抗天神。
而這一切的根源是九百年前的那場暴動。
鮫人族遇海中仙人而被貶為仆,于是引起了暴動。云海在那次逆天的戰(zhàn)斗中,巫山崛起,汪洋一夜間變成了沙漠,烈日炙烤大地,鮫人曝曬因脫水而亡。岷雅是唯一的幸存者。只因滅族戰(zhàn)斗前,他遇見一位巫女。鮫人本無性別,他卻為她進化成男性,不惜破身成腿,追隨而去。
當得知部族滅亡的消息,云海已成荒沙,四海皆被仙人統(tǒng)治,成為天庭管轄之地。岷雅身為鮫人,體內的魔性大發(fā)。他有一雙充滿力量的眼睛,有著鎮(zhèn)壓萬物的念力,枉死了無數生靈百姓。
從此,深愛彼此的他們成為了敵人。
(四)
聽完九百年前發(fā)生的故事,夏萌捂住蒼白的脖子,手死死握緊那顆凝碧珠,視為保護神一般。她害怕珠子一離身,那個躺在冰棺里的死人就會來取自己的魂魄。
夏萌膽怯地問:“她吸食了我的魂魄,就會活過來嗎?”
“嗯?!?/p>
“那么……”夏萌吞了口唾沫,濕潤有些干澀的喉嚨,“我就死了嗎?”
岷雅抬眼看她,遲疑片刻,終究還是說:“嗯?!?/p>
“所以你抓我來這里,就是要她吸我的魂魄,讓她活,讓我死,對嗎?”真是可怕啊。夏萌頓了頓,又問,“可是剛才,你為什么又來救我呢?”
“因為我現(xiàn)在,還不想讓你死。”岷雅淡淡地開口,心里卻早已翻江倒海。他發(fā)現(xiàn)心里有了不一樣的悸動。
夏萌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木然地追問:“那你什么時候,想讓我死?”
岷雅僵在原地,回答不上來。
“我不想死在這兒?!毕拿鹊拖骂^,盯著自己的腳尖,說,“你活了九百多年了,可我才十八歲?!彼€沒上大學,還沒談戀愛,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她如何能甘心命喪于此。
而那個挾持她來的男人,卻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就像他以后會毫不猶豫地置她于死地。
微風拂過他面無表情的容顏,岷雅抿緊嘴,邁過石階。桑落國的女王站在彼端,靜靜凝望他。
岷雅抬眸,眼神空茫。他說:“我活了九百多年,也等了九百多年,鮫人的千年歲月,我已所剩無幾了。”
“多好啊。”女王沉靜的聲音溫柔響起,“我們全都葬身在這片土地上,無論鮫人能不能脫離神的統(tǒng)治,我們人類總是屬于天地的,無從抵抗……只是那個姑娘,來自千萬年以后的生靈,而你逾越千萬年時空尋找的轉世,必定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何必呢?”
岷雅苦笑,眺望著地平線上東升的太陽,沉吟道:“千年都等不到她的轉世,如今我命數降至,等不了了……只能用這個辦法。我想讓畫芊再活一次?!鳖D了頓,他欲言又止,終究開口,“可是,我不忍,不愿讓夏萌犧牲?!?/p>
“夏萌是鮮活的生命,她的血液還在沸騰,尚有余熱。而畫芊在九百年前已經死去,如今算什么?僵尸?”女王冷笑,“她本是守護靈山的巫女,為正義而活。若還魂復生,你就生生將她變成了邪魔?!?/p>
她仰望天際,感慨道:“到時,你可以借她的力量反抗天帝,讓四海鮫人重獲自由。你有你堅守的正義,我便愿助你一臂之力?!鳖D了頓,她繼續(xù)講,“只是那個巫女她一定想不到,千百年后的今日,你會將她變成邪魔,在自己庇佑的土地上,親手摧毀這一切,生靈涂炭?!彼趧袼帐?,別讓畫芊復蘇。岷雅猛地抬頭,望著這個一直默默支持他的女王,她竟將一切看得如此通透。
二十年前,他只是隨手救了這位墜海的桑落公主,眨眼間,她已長大,成為整個桑落的女王。她卻還是如初時,千依百順地敬仰他,給他最尊貴的爵位。傳言說他是王的男人,她并未禁言而選擇了默允,他怎會看不出她的心思??上?,他也只能無視。
(五)
“別殺我,岷雅,我不想死,別殺我?!迸拥穆暵暫艉?,讓他從夢中驚醒。岷雅躍下床,推開夏萌的房門。果然,夏萌冷汗涔涔,在夢魘中掙扎呼喊,“別殺我,岷雅,我不想死,別殺我?!?/p>
岷雅心中一窒,走到床沿,伸手輕晃她的肩膀,低喚:“夏萌,醒醒?!?/p>
被驚擾的夏萌霍地睜開眼,看見他的瞬間猛地縮到角落,滿目驚恐。如此強烈的反應讓岷雅愣住。良久他才開口:“你做噩夢了?!甭暰€拉得很低,他極力讓語氣更溫柔些。夏萌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她縮成一團,埋首在膝蓋里,無助地低泣:“我想回家——”
回家?他曾經也有一個家,如今已漫天黃沙。他也想過要回家,把畫芊葬在冰海里。岷雅心中一痛,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背。夏萌隨著他的觸碰而繃緊了身體,有些發(fā)抖,哽咽道:“男女授受不親?!?/p>
她身體的溫度傳至他的掌心,岷雅便沒有挪開手。他說:“我以為你沒有這樣的觀念。我看到你跟一個男孩拉過手,哦不對,兩個。”
“什么?”夏萌瞪著一雙淚眼,反駁,“你胡說。”她根本沒有談戀愛。
岷雅拿過她吊在頸間的凝碧珠,里面便顯示出一個畫面:綠色的操場上,許多青春而充滿活力的學生排成隊,攜手上場開始班級間的拔河大賽。夏萌就卡在兩個男生中間。
她趕緊聲辯:“他們是我的同學?!?/p>
岷雅蹙眉,并不理解同學這種關系是什么,嘴里念念有詞:“和平、歡笑、沒有紛爭,看得出來,你生活得很好?!彼麉s將她拉入這場亂世之中,從此她的眼中,只有驚恐與淚痕。
桑落國的女王說得沒錯,他不能把這個鮮活的生命毀了,不能把正義的巫女變成邪魔。九百年前,畫芊為了封印他瞳中的魔性,不惜狠心剜去他的眼目。畫芊悲憫地捧著他的臉,淚水滴在他血跡斑駁的臉上:“岷雅,我不能縱容你殘害生靈。那么多人因你而亡,便是我的失職。我不想與你為敵,更不忍傷你分毫?!彼裕着畬幙蠈ψ约簹埧?,親手剜去自身的雙目來救贖,還他一雙明目。然后拔劍自刎,用靈魂封印凝碧珠所有的魔力。她孤注一擲,以保蒼生。
畫芊臨死前說:“這一世,我得你深情,足矣。即便不能善終,也無怨無悔!”
就是因了這句話,他迫切地希望那個女子能夠復活。即使孤獨九百年,跋涉千萬年間地尋覓,他只想讓深愛的女子再活一次。
岷雅緊盯夏萌,眼神糾纏著復雜的情愫。他忽然覺得抉擇變得艱難了起來……
(六)
雄鷹劃過蒼穹,嘶鳴一聲,驚了站在花園里的夏萌。
自從畫芊差點吸了她的精魂以后,哪怕細微的響動,都能讓她提高警惕。她知道,岷雅隨時可能要她死。在這里,沒有可以信賴的人,他們全是一伙的。
夏萌攥緊雙手,望向展翅的雄鷹,目光篤定。
十五中秋節(jié),女王設宴與王公大臣在御花園賞月。
宴席間夏萌決定拼死一搏。她拿刀架在桑落國女王的脖頸,向著滿朝誠惶誠恐的官員,面色蒼白地威脅著岷雅:“送我回去。不然我就殺了桑落國的王。”
面對此番境地,王卻依然沉靜。她溫婉嘆息,對岷雅開口:“你看你,已經把她逼到如此地步?!?/p>
女王清晰地看著夏萌的害怕與無助,和此舉不成功便赴死的絕望。她知道,夏萌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她想要活下去,回到自己的樂土。對一個毫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說,這樣的舉止,恐怕用盡了全力和勇氣。因為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退路了。
“夏萌。”岷雅的眼底充滿了殺氣,他凌厲道,“你這是在自掘墳墓?!?/p>
夏萌的手一抖,在女王的咽喉割出一條細細的傷口。她卻強制鎮(zhèn)定去抵抗:“我真的會殺了她,送我回去?!?/p>
“愚蠢?!贬貉抛齑紧鈩?,如風穿梭般躥到夏萌跟前。
她只看到他的臉突然在眼前放大,凜冽的殺氣直逼面門??烊玳W電般,他反手彈開了她握住的匕首,然后一掌將夏萌擊退三丈,她像被打出去的皮球一樣滾下石階。
一點武功都沒有的廢人,還敢在他面前造次。岷雅憐憫地瞅著吐血孱弱的女子,冷冷開口:“不自量力。”
其實在岷雅出手的剎那,她完全可以割破女王的咽喉。只是瞬間的猶豫讓她喪失了機會。岷雅亦是賭她不敢。那么純凈的心靈,軟弱的脾性,連握刀都不穩(wěn),還懼怕死人,能殺得了誰?
出乎意料地,女王竟赦免了夏萌。她看著岷雅笑:“你的人,就交給你處置?!?/p>
月當空,四周靜無聲息,岷雅立在床前,盯著被自己打成重傷的夏萌,心里不知是何種滋味。情不自禁地,他俯身親吻她的頭發(fā)和面頰,那種壓抑不住的迷戀貫穿了神志。
九百年里,他也曾吻過畫芊的每一寸肌膚,就像在親吻冰涼的巖石般,遠遠不及夏萌帶給他的溫軟觸感。所以讓畫芊復生的初衷令他猶豫不決。岷雅冷笑,自己可真齷齪啊。
三月后,傷勢才剛剛好轉的夏萌,再一次為了生存拿起了匕首。而不同的是,這把匕首可斬殺所有變異的死尸。
反正橫豎都會死,何不再賭一次?
她扔掉凝碧珠潛入禁地。感應到精魂存在的畫芊忽地跳出了冰棺,在掐著夏萌脖頸吸食精魂的剎那,夏萌毫不猶豫地將匕首狠狠刺進巫女的身體。
讓一切,就這樣終結了吧。
(七)
趕到地窖的岷雅發(fā)了狂,他渾身散發(fā)著凜冽的殺氣,殺氣如狂風卷起了他的長發(fā)與衣袍,一瞬間,他狠狠掐住夏萌光潔的脖頸。
無論夏萌怎么掙扎反抗都無濟于事。她的面容已然發(fā)紫,岷雅的手卻還在用力。
她就要死了嗎?
夏萌抬眸最后望他一眼,多么傾世的容顏?。≡?,她也因此動過心。
第一次看見凝碧珠里岷雅對她張開雙臂說“夏萌,過來,到這里來”的時候,她就伸出了手,想赴一場美麗的盛宴。事實卻碎了一地的念想。他將她的心動,終于徹底瓦解了。淚水,順著她清澈的眼眸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下一秒,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目光悲慟地松開手。夏萌便順勢倒在他的腳邊,輕盈如風。
站在一旁的女王,眼中掠過狡黠的光。她看著岷雅緩緩蹲下身,輕輕將夏萌托起,穩(wěn)穩(wěn)抱在懷里,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她,言冷如鐵:“都是你的主意吧。”
女王霍然僵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岷雅冷冷地道:“匕首是你給她的吧?你是想讓夏萌死,還是想讓畫芊死?或者……兩個一起死?”
讓手無縛雞之力的夏萌拋開凝碧珠的庇佑去禁地,如若得手毀尸,岷雅必定遷怒于夏萌,讓她跟著陪葬;如若夏萌失敗,她便派人在禁地縱火。岷雅說:“你是這樣預謀的吧?”
女王身子沉了沉,退后兩步,忽而笑了,看起來卻悲戚無比:“是啊,我默默守候你這么多年,放下桑落王的尊嚴,為你俯首稱臣。你卻從未看我一眼,寧愿守著一具僵尸,也不肯做王的男人。那個夏萌,拿刀抵著我的脖子時,你也毫不姑息我的生死。若非她猶豫,我已經命喪黃泉了?!?/p>
“所以,你就要讓夏萌死?”
女王搖頭,她已不顧一切了:“我來找你的時候,看見你在親吻她。你居然在親吻她、擁抱她,耳鬢廝磨??!你愛上她了嗎?愛那個巫女的轉世?!我真是忌妒啊!我連碰你一下都不曾?!彼褜λ拿詰伲繅褐圃谛闹?。她可以容忍他和一具尸體纏綿,可當目睹岷雅擁吻另一個鮮活的生命時,忌妒像藤蔓一樣貫穿了全身,萌發(fā)出惡毒的種子,誰都容不下了。她繼續(xù)說,“原本,我只是不想讓畫芊復活。倘若她復活,我就會失去你。只要畫芊永遠不醒,你便不會離開桑落國?!币驗檫@片土地是巫女的根,她的尸首只能養(yǎng)在這片土地上,才不會腐朽。女王苦笑,“誰知,來了個夏萌?!?/p>
讓她忌妒到借刀殺人。
聽聞這番話,岷雅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來他愛上了夏萌!所以他才會不舍,才會不忍,才會不愿她犧牲,才會癡戀她的體溫。
他將窒息昏厥的夏萌抱緊,再也不愿多看桑落國的王一眼,沉聲道:“你走吧,我不殺你。”
女王面色煞白。這一生,他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她連遙望他都不能了。
(八)
恍惚中,夏萌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托著一具女尸放入冰棺,然后久久矗立。夏萌逐漸清醒,瞪大眼,想起了那種窒息般的感覺,和岷雅肅殺的樣子,他用力掐住她的脖頸要置她于死地。夏萌一顫,瞥見地上的匕首,一寸寸挪去,小心翼翼地拾起。想到那次在峰頂宣讀文書時,她問他:“我什么時候能回去?”
岷雅斬釘截鐵地吐出四個字:“有來無回!”
原來這個人,自始至終都要讓她死。夏萌心中一窒,就在岷雅毫無防備的瞬間,從身后舉刀刺入他的背脊。
岷雅猛然一震。因為畫芊的死,悲傷封閉了他所有的感知。他萬萬沒想到,那個軟弱的脾性,連握刀都不穩(wěn),還懼怕死人的夏萌,會下手殺他。而沾滿巫女鮮血的匕首,是斬妖除魔的利器,何況鮫人。
他轉過身,盯著面前驚慌失措的夏萌。握著匕首的雙手不住地顫抖,她的神志已經渙散,搖著頭呢喃:“是你……為什么總是要逼我,我只想回家——”
看著已瀕臨崩潰的夏萌,他的眼里承載了滿滿的心疼,忽然就想起桑落王說:“你看你,已經把她逼到如此了。”那個無邪純真的夏萌,真被他逼到如此了,如此地不顧一切,瘋狂又絕望,無助甚至不堪一擊。他知道,她受不了了,死亡的恐懼將她吞噬得體無完膚。
他不知要怎樣去撫平她內心的驚惶。他微微揚起嘴角,語氣微弱地對她笑著說:“我送你回家吧。好像聽你說,還要什么復習考試,很重要的吧?我現(xiàn)在送你回去,還來得及嗎?”
此時的岷雅看起來那么溫柔,令夏萌一怔。
為什么他會突然改變主意,肯送自己回去?
見她不說話,他蒼白著面容氣若游絲地問:“猶豫什么?沒時間了?!?/p>
隨著生命的流逝,凝碧珠的力量也在慢慢減弱,他必須盡快,把她送回那個時代。
不,這是一張偽善的面具,笑里藏刀!
夏萌退后一步。就在他將手搭在她肩上的瞬間,夏萌再次舉起匕首,直刺他的心口。然而這一擊被岷雅擋開了,匕首在空中轉了個方向,飛射出去插進石縫里。
岷雅抿著蒼白的嘴唇,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這個少女,再也不信賴任何一個人。即使他是真的想送她回去,她也以為他伸手就會送她下地獄。岷雅無可奈何,氣息微弱道:“別低估了巫女的血,一刀就足夠要我的命了?!毕袷窍氲搅耸裁矗又f,“原本,我也是要送你走的。夏萌——相信我。”
相信他!相信他?
就是因為相信他,她才被那張偽善虛假的面容迷惑,從而被他拉入這個時空。他從來都要她死,去救那個叫畫芊的女子。,她不能相信他!思及至此,夏萌轉身狂奔,想逃離這片禁地。只是跑著跑著,她跳進了一個深淵,就像來時的隧道,湮沒在那顆凝碧珠當中。隱約間,她似乎聽見岷雅的聲音:“請將我和畫芊,一起葬在冰海里?!?/p>
(九)
四海鮫人之首聚集,在海上浮出一座海市蜃樓的觀景,他們還在等待岷雅將巫女復生成魔,與神抗衡,擺脫天帝統(tǒng)治。而那已是九百年前的戰(zhàn)斗。九百年后,岷雅與畫芊,被凝碧珠葬在冰海深處。
他睜開眼,透過鏡海望見海面上云霧繚繞的奇異景觀,忽然想起了那個純真的少女,爬上一塊礁石,激動得大嚷大叫:“海市蜃樓,岷雅,海市蜃樓?。 ?/p>
嗬,充滿朝氣的聲音,他的名字從她的唇齒間吐出,極為悅耳動聽。
夏萌,如今已回到了她的故土吧。那個和平、歡笑、沒有紛爭的地方。他總算,沒有做出讓自己抱憾終生的事情,沒有繼續(xù)錯下去。
運用凝碧珠最后的力量,他將夏萌在這個時空的記憶封印。
岷雅的嘴角浮起笑容,溫暖沁入心脾,從此安詳長眠于冰海之中。
千萬年后。
一群高中畢業(yè)的學生跑到大海邊狂歡,沖浪潛水。夜幕時分,大家在海灘支起了架子烤肉,忽然,聽見幾個同學驚叫:“快看,那是什么?海市蜃樓!”
夏萌尋聲望去,驀地怔住,心里面有個聲音忽然響起:“這是鮫人部落在進行參星祭典?!毕拿任孀⌒乜?,悶痛陣陣。她好像遺忘了什么。
遺忘了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頸項間的那顆凝碧珠,頓感抑制不住地顫抖,為何徒生悔恨?
心口撕心裂肺,翻江倒海般攪動。
望向那一片深海中的蔚藍,腦海里閃過一張模糊朦朧的面容。她想仔細看清楚,轉瞬便消失于無痕。
他叫岷雅,她曾為他動過心。只是后來,他將她的心動,親手粉碎在她快窒息的時刻。
而這一切,她都已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