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在喉
上期回顧:秦顏在某次午休時,警覺地發(fā)現(xiàn)附近有人,竟然是年幼的太子李琰,對他非常喜歡。太子是寵妃晨妃所生,一直和晨妃相見甚少,見皇后秦顏親切,之后來往很多,秦顏對他更是寵愛有加……
大殿外,清新的風(fēng)迎面撲來,月光十分明朗,清輝遍地,秦顏踏著月色到了蓮池,遠(yuǎn)遠(yuǎn)瞧見回橋上的小亭里,熟悉的背影已經(jīng)等在那里。
“父親?!?/p>
老將軍聞聲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秦顏滿身金翠華衣,一時相對無言,片刻后干啞的聲音才問道:“你過得可好?”
似乎不想見到父親這般神態(tài),秦顏轉(zhuǎn)頭看著回廊月色道:“李績待我很好,今日你我父女再聚,也是他一手促成?!?/p>
老將軍欲言又止,隨即釋然道:“若他能真心待你,便也足夠了……”
秦顏道:“請父親不要為我擔(dān)憂,要好好保重自己,飲煙答應(yīng)了我要好好照顧父親,希望父親也能當(dāng)她如親生女兒般看待?!?/p>
“飲煙是個好孩子,如今我身邊,也只剩她了……”老將軍不禁苦笑,他望著秦顏的眼神露出一絲愧疚和傷感,嘆道,“你若是能一直在長庵寺該多好……”
秦顏失笑,目光輕揚(yáng)而跳脫:“父親最清楚,青燈黃卷,古鐘木魚,如此貧乏的生活我會嫌悶的,如今在李績身邊,日后或許能為他排憂解難?!?/p>
老將軍臉色微變,遲疑半天才低道:“你對他,是否動了真心?”
秦顏怔了怔,目中飛快閃過一絲迷茫,隨即轉(zhuǎn)為清明,她點頭道:“或許。”
老將軍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這時空中突然竄起數(shù)蓬煙花,四散時墜落紅的、紫的、綠的流光,映亮了半邊天空,消逝時留下劃開的白煙。
秦顏望著天空道:“燈會要開始了?!?/p>
老將軍也望著天空出神,半晌,才聽到有極細(xì)的聲音傳入耳里,很輕,他練武多年,自然能聽到秦顏的低語,她說:“父親,以后再也不見吧?!?/p>
老將軍眼眶一熱,望著月影下淡漠的側(cè)臉,突然醒悟過來從前自己錯失了什么,也明白了她將飲煙托付自己的用意,只聽她輕煙般的聲音淡淡道:“我認(rèn)定的東西很難改變,父親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同我說過的大漠,我一直都很想去,將來也想?!?/p>
“顏兒……”老將軍布滿青筋的手撫上她的肩,哀傷道,“這一生,父親虧欠你太多。”
秦顏笑道:“為何要說這些,須知眼下是來生?!彼諗苛诵σ?,目光深深地看著秦老將軍輕道,“父親,請多保重?!?/p>
說完,秦顏便轉(zhuǎn)身離去,一路也不曾回頭,老將軍目送她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視線越來越模糊,就好像目送著不知何時才能歸家的游子,這一刻,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無盡的后悔與擔(dān)憂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重重地嘆了口氣,老將軍正欲收回目光,卻瞥見橋邊黑影一閃,他大喝道:“誰!”
(6)
太液池的花燈在一瞬間被全部點亮,各種熒光映亮了太液池的湖水,燈影在微風(fēng)中交替移動,光華流轉(zhuǎn),令月光也褪卻了顏色,是不屬于人間的繁華,遠(yuǎn)處的亭臺樓閣在夜色中只剩下一個個瑰麗的剪影,顯得靜謐而悠遠(yuǎn)。
宮道兩旁排列著一人多高的琉璃燈,燈芯內(nèi)部隨著燭火的熱氣緩慢旋轉(zhuǎn),映出燈罩著古樸的山水畫,不斷變幻的燈影投注在燈座四周,光影如畫,秦顏沿著過道,將手觸過燈面緩緩而行,她想,這或許是一個迷陣,如果她是飛蛾一定會撲火而去,幸好她不是。
收回微微發(fā)熱的指尖,秦顏信步走到池邊,踏下玉階,湖水上漂著許多荷燈,隨著水蕩漾起伏,金色的光輝仿佛是湖面上起的一層霧,她定定地看了半晌,掩飾不住眼中的好奇與微微的艷羨。
秦顏挽了衣袖,將手伸入水中,托起一盞漂來的荷燈,在離開水面的那一剎那,像是想到了什么,托住燈的手緩緩地松開,燭光隨著晃蕩的池水跳了幾下,終于越漂越遠(yuǎn),她側(cè)身望著遠(yuǎn)去的燈,靜靜地矗立在池畔,帛帶微動,大紅的衣衫在夜色中比燈火更明艷。
“為何要放手?”
秦顏側(cè)首,來的人站在逆光中,身后的燈影仍然交錯旋轉(zhuǎn),他一身玄衣,領(lǐng)口袖擺上壓著暗紅的邊,用鎢絲銹成精致繁復(fù)的團(tuán)龍云紋,一半頭發(fā)被峨冠束起,冠上垂落的銀色絲絡(luò)同余下的發(fā)零散地落在他肩側(cè),衣袂微動。換了一身常服的李績,此刻的風(fēng)華更像是翩翩佳公子。
“我不想?!鼻仡佫D(zhuǎn)身直視李績,“我曾聽說七夕的夜下荷燈有所寄托,它應(yīng)當(dāng)漂向更遠(yuǎn)的地方,不該為我的一時興起而停留?!?/p>
“無根無由,又何以寄托?!崩羁冚p笑了聲,像是有無限繾綣,“你又怎知這燈會不是朕的一時興起呢?”
“是不是并不重要。”
“何解?”
秦顏望著浮燈道:“以燈載情,只要有人寄以真心,最初的目的如何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p>
“朕見過比這些更漂亮的花燈,那時朕還未登基?!崩羁冃α诵Γ曇糇兊糜行澣?,“至今再不能見?!?/p>
“你看。”秦顏突然指著遠(yuǎn)方的水面道,“那是我方才放的那盞河燈?!?/p>
李績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問:“這水面上河燈如星點密布,你是如何分辨的?”
“不必分辨,它即將遠(yuǎn)行,我的目光一直都未曾離開?!?/p>
“既然如此在意,又何必放手,若喜歡一樣?xùn)|西,就該留下,常伴左右?!?/p>
“哪怕再美好的事物,終有一天也會消失殆盡,也許今日過后,我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美景?!贝僖部床坏侥潜K浮燈,秦顏回頭望著李績道,“這是它應(yīng)有的歸宿,我希望它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漂得更遠(yuǎn)一些?!?/p>
“原來如此?!崩羁凕c頭,目中透出一絲迷惘,幾不可聞道,“珍惜眼前嗎?”
“皇上可找到了屬于你的那盞燈?”
李績望著遼闊的水面,良久才道:“大概找不到了?!?/p>
秦顏聽出他語氣中的黯然神傷,想必是回憶起一些不開心的事情,本想上前寬慰兩句,剛一抬腳便覺得鞋底踩著的青苔打滑,身子一偏就向池子里跌去。
秦顏一驚,下一刻自己的手驀然被牢牢抓住,隨著力道的牽引撞入一個寬闊的懷抱,熟悉的葉合香暗暗撲來,秦顏心口莫名地漏了一拍,從未有過的感受竟盈滿胸懷不斷躁動,這樣的感受太過陌生,秦顏前撲的腳步一錯,混亂中似乎踩到什么,只聽到一聲悶哼,兩人以相擁的姿勢向后仰倒。
這一下應(yīng)當(dāng)摔得很重,李績大約是被臺階磕到了,秦顏不敢亂動,只是用沒什么起伏的聲音問道:“可有傷到哪里?”
她心里其實是有情緒的。
李績的臉偏向一側(cè),半邊臉被散開的發(fā)遮住,只聽到悶悶的聲音道:“你平日果真吃得有些多?!?/p>
秦顏此時的心境竟不能適時分辨出他是否在說笑,便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試探道:“我現(xiàn)在可以起來嗎?”
“等等?!崩羁冝D(zhuǎn)過頭來,臉色透出些蒼白,一雙眼在燈光的輝映下熠熠發(fā)光,他緩緩道,“朕的腳好像又傷到了,你慢些動?!?/p>
“好。”秦顏將礙手礙腳地衣擺撈好,然后輕輕地、慢慢地從李績的胸前挪開,好不容易站好,卻聽到李績捂著胸口斷斷續(xù)續(xù)笑起來。
秦顏不明所以,偏頭道:“你笑什么?”
李績撐著石階坐起來,目光投向她撈著衣擺的雙手,戲謔道:“朕笑你現(xiàn)在的樣子,哪有一點皇后的儀態(tài),你蹲下來?!?/p>
秦顏以為他是要自己去扶,便半傾下身子,恰一陣夜風(fēng)拂過,吹得她松開的衣擺如煙散開,幾乎遮住了視線。
微光下,李績望著秦顏額前飛舞繚繞的亂發(fā),伸手替她拂開綰在耳邊:“這樣看起來便好多了?!?/p>
秦顏因他的話回神,有些無語道:“面子竟如此重要嗎,哪怕你現(xiàn)下已是如此狼狽?”
李績不假思索道:“對朕來說便是如此?!?/p>
秦顏嘆了一口氣,干脆席地坐在他身側(cè),認(rèn)真地建議道:“你既然動不了,不如我去叫侍衛(wèi)來幫忙如何?”
話一出口,秦顏幾乎感受到李績有如實質(zh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她面無表情繼續(xù)道:“就這么決定了?!?/p>
李績似笑非笑道:“我的皇后,你竟忘了朕為何會受傷嗎,你難道不應(yīng)該負(fù)責(zé)?”
秦顏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我應(yīng)該負(fù)責(zé)。”說著就去看李績扭傷的那只腳。
李績看她神色不像玩笑,不禁警惕道:“你打算如何負(fù)責(zé)?!?/p>
秦顏看了一下傷勢道:“好像骨折了,我?guī)湍憬庸?。?/p>
李績靜默,良久才道:“朕的隨侍就候在不遠(yuǎn)處,不如你將他叫過來如……”
咔嚓一聲,將李績最后一個字堵在喉間,李績痛得一個激靈,臉色有些發(fā)青地看著秦顏收手,神情自若道:“還好只是輕微骨折,你起來試試看能不能走路。”
李績望著秦顏伸過來攙扶的手,暗自咬牙道:“我覺得你的手腳可以再慢一點,至少提前讓朕做好準(zhǔn)備。”
“我已經(jīng)知會過了?!鼻仡佀妓髌逃值?,“下次我會鄭重些。”
李績在秦顏的幫助下站好,試著走了幾步,除了有輕微的脹痛外于走路已無大礙,便道:“你的手法倒很純熟。”
秦顏答道:“父親上戰(zhàn)場難免帶傷,所以便學(xué)了一些有備無患?!?/p>
正說著,秦顏聽到一陣腳步聲,近了才看清是兩名侍從領(lǐng)著今日在宴會上見過的獻(xiàn)王朝這邊過來,于是不著痕跡地退到一側(cè)。
兩名侍從首先恭身行禮道:“參見皇上,皇后?!?/p>
李績在受禮時已恢復(fù)了往日慣常的姿態(tài),他踏上臺階,右手微抬,示意平身后朝獻(xiàn)王道:“今日有何大事讓七弟特意跑一趟?”
“方才南越的使者送來書函,臣請陛下過目?!?/p>
秦顏正準(zhǔn)備告退,便察覺到獻(xiàn)王在打量著自己,不同于李績的清冷,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他的目光如同一條濕冷的繩索緊緊地纏繞住對方,讓人無法直視。
秦顏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施禮道:“臣妾突然有些疲累,先行告退?!?/p>
待李績應(yīng)允,秦顏目不斜視地路過獻(xiàn)王身旁,將他探究的視線甩在身后。
燈會還未結(jié)束, 秦顏便從人煙稀少的偏殿回去,剛走了一半,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叫道:“娘娘請留步。”
秦顏轉(zhuǎn)身一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宦官,于是疑惑道:“什么事?”
“這是國丈大人讓奴才交給娘娘的。”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塊小心疊好的方帕,神色恭敬地呈至秦顏面前道,“大人說這是娘娘方才落下的。”
秦顏接過方帕看了看,上面一片素色,只在右下角一處有圖案,在月光下有些看不清楚,于是她疑惑道:“這大概不是我的吧……”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尖叫打斷,秦顏四下望去,偏殿后突然沖出一名衣髻散亂的宮女,神色慌張,見這邊有人,慌亂中大聲道:“公公不好了,太子殿下在西池那邊落水了!”
眾人都在正殿那邊賞燈,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那公公神色大變,急道:“奴才這就去叫人來?!闭f完便急匆匆地往前殿跑。
“快帶我去。”
那宮女被一道冷聲驚得回過神來,只見秦顏已經(jīng)朝西池那邊跑去,她連忙跟上。
“太子是怎么落水的?”
秦顏一邊迅速地往西池方向去,一邊淡著聲音問,那宮女一路跑得氣喘吁吁,明明只差一小段距離卻怎么也跟不上,帶著哭腔的聲音道:“晨妃娘娘吩咐讓奴婢和小娥送太子回景御宮,太子起先答應(yīng)好了,可路上一直鬧脾氣,經(jīng)過西池時,太子突然大叫了一聲,便往池子里沖,奴婢攔不住,小娥讓奴婢來叫人,她跳下去救人,奴婢害怕……”
說話間,見秦顏已經(jīng)停在了西池的臺階旁,觀察著水面,那宮女連忙追上去,指著一處平靜的池面哭道:“就是這里。”
秦顏突然回過頭,盯著那宮女,那宮女被那幽冷的眼神嚇得全身冰涼,一動也不敢動,只聽到她用平靜得毫無波動的聲音道:“不要慌?!?/p>
“奴……奴婢……害怕……”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坐在地上。
秦顏再也不看她,在宮女驚疑的目光下將華麗的頭飾和穿著繁復(fù)的外裳拉扯下來,隨手扔到一邊,往池水中一躍。
清涼的湖水迅速地沒過頭頂,耳邊還殘留著宮女的尖叫。深吸了一口氣,秦顏扎入更深的水中,因為水面上漂浮的荷燈,視線所及處,皆是碧綠中透著昏黃的水色。發(fā)絲隨著水流不斷浮動,貼身的衣服也被蕩開,她胡亂撥開,往水下潛去。越深水越幽暗,她在水中不停地摸索,卻只觸到湖底柔軟的水藻,時間越來越久,她只好浮出水面換氣。
嘩啦一聲,秦顏半個身子探出水面,頭發(fā)與衣服顯得越加沉重。她仰天深吸了一口氣,視線搖晃中,天上一輪明月如珠,四周突然變得猶如白晝,伴隨著輕微的耳鳴,她聽到岸上人聲嘈雜。
恍然中朝岸上看去,已經(jīng)隔了有些距離,遠(yuǎn)處有水聲離她越來越近,蕩得她身旁的荷燈一起一伏。岸上人影綽綽,其中一襲玄衣的頎長身影卻越發(fā)顯得突出,他安靜地站在那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過電光石火間的念頭,秦顏已換好了氣,準(zhǔn)備再次潛入水中,腳剛劃開便碰觸到了一個柔軟的物體,一瞬間心如鼓敲,她不可置信般探出手摸索了一番,果然摸到了如海藻般的發(fā)絲。胸口一陣尖銳的痛楚突然襲來,讓她的呼吸驟然一滯,四肢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下時仍緊緊地抓住了纏繞在手間的發(fā)絲。
四面八方的湖水突然涌入口肺,頭頂漂離的燈華逐漸遠(yuǎn)去,她望著被湖水分開的長發(fā)在身旁張狂繚繞,意識逐漸抽離。
這可真不好,秦顏有些沮喪地想,她欠下的人情,大概只能用命來還了。
(7)
李績站在榻邊,蹙眉望著榻上沉睡的女子,不若平時的精妝華衣,所有的顏色仿佛在一瞬間被抽離,只剩白與黑,白的是她的臉色,襯得她整個人淡得仿佛是潑在水中散去的墨,黑的是她的發(fā),沒有堆砌如云的發(fā)髻,被隨意地披散在床榻枕畔,也不過是襯托出她的失色。
帷幔突然被人掀起,李績轉(zhuǎn)過頭去,眉間還有散不去的陰翳,他抬手示意欲見禮的環(huán)兒噤聲,然后注意力被她手中捧著的香爐所吸引。
殿里靜得嚇人,李績忽然轉(zhuǎn)頭望著窗外的瓊花樹,許久后才低道:“皇后身體虛弱,熏香不宜濃郁,你換些安神的香來?!?/p>
“是?!杯h(huán)兒低頭應(yīng)聲,臉龐一陣衣風(fēng)掃過,視線下只看到用銀絲繡成卷云紋的玄色衣擺停在她面前,清冷的聲音吩咐道:“好好照看她?!?/p>
待腳步聲消失,環(huán)兒這才敢抬起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見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連忙捧了香爐出去。
環(huán)兒一邊同往常一樣將殿里大大小小的事物打理好,一邊吩咐兩名宮女按照駱太醫(yī)開好的單子取了藥,待藥熬好后,例行規(guī)矩讓人試藥,確定無疑后將藥往內(nèi)殿端去。
剛走不過幾步,便聽到一聲驚叫,環(huán)兒被嚇得手一抖藥灑了大半,她氣急回頭,就見到幾名宮女神色慌張地往殿外跑去,猶恐避之不及,還無意識地叫著什么“蛇”。
蛇?
怎么會有蛇?環(huán)兒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見不遠(yuǎn)處一條碧熒熒的蛇匍匐在暗紅的地毯上,吐著深紅的芯子,一看便知劇毒無比。環(huán)兒手腳一陣發(fā)軟,手里的碗不受控制地摔在了地上。
仿佛是感受到了地毯的振動,那蛇本來只是匍匐著不動,卻突然轉(zhuǎn)了個頭,身體彎彎曲曲游移過來,環(huán)兒驚恐地往內(nèi)殿跑,她不敢回頭看,怕一轉(zhuǎn)頭便看見那條碧綠的蛇吐著芯子朝自己撲過來,越是這樣想,越是害怕,驚嚇中竟跌倒在地,正在這時有一道無起伏的聲音提醒道:“不要動。”
這樣波瀾不驚的聲音在此刻奇異地有一種震懾力,環(huán)兒幾乎忘了眼前的危機(jī),眼前紅影一閃,她管不住自己的目光隨那紅影看去,待看清楚時,更是嚇得不清。
“你不主動攻擊它,它便不會輕易傷人?!鼻仡亸澤硌杆俚啬笞∧菞l蛇的七寸,將它牢牢地鉗制在手中,一邊道,“當(dāng)然,你的動作也不能太大?!?/p>
環(huán)兒被她的動作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她手中的蛇,那碧綠的蛇尾纏繞在她艷麗的衣袖上,襯著她素來鮮有表情的臉,顯出一種奇異的鬼魅來。
秦顏見她嚇得面無人色,安撫了一下手中扭動的蛇頭道:“你若還有力氣便叫人去替我換一下床褥,方才也有一條進(jìn)了內(nèi)室,我不大喜歡有東西爬上我的床?!?/p>
環(huán)兒看蛇在秦顏手中的模樣,恐懼也抵消大半,于是從地上爬起來,眼光不禁偷偷打量她的神色,看來她醒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全身打扮妥當(dāng),已上好了精致的妝容,胭脂粉黛,顯得她眉目明麗,仿佛前一日的蒼白病弱只是曇花一現(xiàn)。
“我從小養(yǎng)在方外,這些東西見得也多?!鼻仡佂蝗徽f道。
環(huán)兒先是一愣,隨即明白秦顏定是誤會自己在為她方才的舉動疑惑,這樣的解釋對一個奴婢來說著實多余,但環(huán)兒心里還是升起了一股暖意,想起藥已經(jīng)全灑了,便打算再去重新熬一碗
“等等?!鼻仡佂蝗坏?/p>
環(huán)兒駐足道:“娘娘還有何吩咐?”
秦顏神色難得露出一絲憂郁,遲疑許久終于問道:“太子怎么樣了?”
“太子?”環(huán)兒想了想,答道,“娘娘這幾日生病,太子不曾來探望過,不過奴婢聽說是景御宮的一個小宮女溺水身亡。對了,娘娘失足落水被救起時還拽著她的頭發(fā)呢,后來晨妃娘娘怕太子有事,所以不許太子出景御宮一步。”
秦顏聽了,神色間的憂郁不在,稍微露出一絲笑意。
“晨妃娘娘駕到……”
秦顏和環(huán)兒一齊向大殿門口望去,一身緋色宮裝的絕麗女子被眾多侍從簇?fù)碇?,端麗的面容中又透出跋扈的恣意,步伐雍容,她看起來倒更像是這座宮殿的主人。
晨妃看到秦顏衣衫端整神態(tài)從容,眼神微動,隨即笑起來,她的笑容姝麗,聲音更是悅耳:“妾聽聞姐姐身體不適,今日特來探望,不知現(xiàn)在可好些了?”
“多謝晨妃好意?!鼻仡伔氯粲须y言之隱,良久才嘆息道,“不過我若是你最好能晚些再來,因為我的侍女還沒有將這些蛇處理好,如果你不怕那便沒什么了?!?/p>
晨妃順著她撫弄的動作將視線放在她腰間的綠色物體上,只見碧綠的蛇頭自秦顏寬大的袖擺中探出,咝咝吐著紅芯。
晨妃被嚇得后退好幾步,有些驚惶地望著秦顏喝道:“它有毒。”
“我知道,碧幽,毒性劇烈,不過它的毒牙好像被拔掉了?!鼻仡伳笾哳^擺弄了一陣,遞向前道,“不信你看看?!?/p>
“拿開!”晨妃像看瘋子一般看著秦顏,片刻后終于恢復(fù)神態(tài)道,“妾今日來只是想告訴娘娘要小心這宮里的人,娘娘你看,太子的侍女就這般無聲無息地溺死了,誰也不知道她是自殺還是他殺,當(dāng)然死一個宮女不算什么,可娘娘竟然也差點……”她頓了頓,露出憂愁的神色,“這后宮里狼子野心的人太多,此事也是一個提醒,娘娘日后可要小心提防?!?/p>
“真是大膽?!鼻仡侟c頭,目光誠懇道,“我大概知道了,好好照顧太子?!?/p>
晨妃聽她這樣說,目光瞬間變得凌厲,眼神轉(zhuǎn)到她頭上簪著的金鳳銜珠步搖,輕笑著,眼里透出模棱兩可的冷意:“這步搖倒漂亮,我喜歡得很,皇上也曾答應(yīng)送我一支呢。”
一旁的環(huán)兒聽了之后已是面如土色,誰都知道這十二束金花銜珠步搖只能皇后佩戴,若方才只是警告,那現(xiàn)在如此明顯的示威簡直是挑釁,挑釁作為皇后的威嚴(yán)和權(quán)力。
秦顏只是愣了片刻,下意識地?fù)嵘习l(fā)髻上的金花步搖,怔怔道:“這步搖確實很漂亮,我也很喜歡,不過若是晨妃喜歡的話……”
話音一滯,環(huán)兒將頭垂得更低,晨妃神情驕縱。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方法?!鼻仡佄⑽⒁恍Γ袂檫€是顯得淡漠,“你可以對皇上說君無戲言,答應(yīng)了便要做到,若食言,下次在他答應(yīng)你之前便先要他簽字畫押,像我這樣入了宗冊,將來他想反悔也很麻煩?!?/p>
四周一片靜默,晨妃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強(qiáng)笑道:“娘娘果然是將門之女,妾自愧不如?!?/p>
“好說?!?/p>
晨妃被她目中無人的態(tài)度弄得惱羞成怒,勉強(qiáng)維持著儀容道:“今日見娘娘氣色大好,妾總算安心,先告辭了?!?/p>
秦顏看她橫眉怒目地施了個禮,心想你不來我或許會更好,但還是按捺住性子,露出可親的神色道:“晨妃慢走?!?/p>
環(huán)兒如臨大赦,等一群人浩浩蕩蕩出了殿,才喘了口氣,回過頭時見秦顏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擺弄著那條碧熒熒的蛇,雖然看出一頭冷汗,但還是忍不住好奇道:“娘娘,這蛇的毒牙真的被人拔了?”
問完后,環(huán)兒才想起自己多言了。
秦顏到?jīng)]在意,只是看了環(huán)兒一眼,拂開袖子,將蛇頭捏住掰開道:“當(dāng)然沒拔,我騙她的?!?/p>
環(huán)兒又是一陣手腳發(fā)軟,恍惚中好像看到秦顏目中一閃而過的神色,竟有那么一絲頑劣,令她看起來比平日要生動許多,只是這樣戲弄晨妃,日后怕是少不了麻煩了。
秦顏戲弄夠了,對環(huán)兒指著她身旁的座位道:“你過來,坐?!?/p>
環(huán)兒不明所以道:“奴婢不……”
后面的話沒有說完,秦顏抬起頭,既不生氣也不說話,目光動也不動地盯著環(huán)兒,環(huán)兒被她那平淡到執(zhí)拗的眼神看得頭皮發(fā)麻,只得手足無措地坐在椅子上。
“我想聽故事?!?/p>
“???”開頭便是這么一句,環(huán)兒試探道,“娘娘是想問關(guān)于晨妃的事嗎?”
“這些我不想聽?!鼻仡亾沃~頭道,“跟我說說你的事吧?!?/p>
“奴婢的事?”環(huán)兒遲疑道,“奴婢不過是一個下人,沒有什么故事好說的?!?/p>
秦顏偏頭道:“人人都有故事,沒有身份之別,在你的故事里我連配角都不算?!?/p>
環(huán)兒被她的話說得一時無言。
“我有一個哥哥。”秦顏突然開口,不顧環(huán)兒疑惑的目光繼續(xù)道,“我曾經(jīng)發(fā)誓要一輩子做他?!?/p>
環(huán)兒似懂非懂,她知道秦顏的哥哥秦鴻少將軍,英勇善戰(zhàn),是許多少女的春閨夢里人,只可惜天妒英才,或許秦顏現(xiàn)在并不是真的想要聽什么故事,只是需要通過傾訴來寄托哀思罷了。
“我從小不大喜歡父親,可他畢竟是我父親,生我養(yǎng)我,是我欠他?!鼻仡佉崎_目光,望著殿外屋檐上滴落的雨珠道,“小時候父親對我管教極嚴(yán),可我那時太頑皮,總?cè)歉赣H生氣,他就會用竹杖來打我,我起先不服氣,打著打著也有了些骨氣,這點我父親倒還欣賞。只不過有一次七夕我偷偷溜出去看燈會,那時候我太開心,誤了門禁的時間,回來遭了好一頓打,父親將我?guī)Щ氐幕魺藗€灰飛煙滅,罵我說秦家的兒女怎能取這般男女情長之物,我當(dāng)時覺得委屈就頂撞了父親,父親很生氣,后來我就被送到了方外,一直待了很久,只有師父陪我說話,那里比這里要平靜,青山綠水,終老一生最合適不過?!?/p>
環(huán)兒越聽越莫名,但還是覺得這話里有些蕭瑟,聽秦顏一直沒有說到她哥哥,不禁問道:“那娘娘的哥哥呢?他待您好嗎?”
秦顏轉(zhuǎn)過目光看她,半晌才笑道:“你也有哥哥嗎?”
環(huán)兒點頭道:“有的,哥哥待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總讓給我們幾個弟弟妹妹,自己都舍不得碰一口,我們那時候還小,不懂得他的辛苦,看見別家孩子有什么好吃的便想要,哥哥每次上完工回來都會買給我們,后來才知道,原來他為了能讓家里的生活過得好些,一個人做了幾個人的差事,終于有一天累得不行了,上工的時候出了事,腿砸斷了一只,老板不承認(rèn)是在他那里出了事,我們窮,沒錢,爭不過那些人,沒錢醫(yī)治,哥哥的腿便再也好不了了?!?/p>
環(huán)兒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見秦顏一直安靜地聽著,扯了一個笑容道:“再有一年,便可以出宮跟他們團(tuán)聚了,我曾發(fā)過誓,要賺許多錢養(yǎng)活一家人,然后找個好大夫幫哥哥治病。”
環(huán)兒突然跪下,身子伏在地上,久久不肯抬起頭來,她道:“奴婢代全家人多謝皇后娘娘再生之恩?!?/p>
秦顏笑道:“你就不怕我別有居心嗎?”
環(huán)兒聽她這樣明白地講出來,反而不以為然,若不是她前段時間偷偷托人帶信,得知大哥病重差點因為無錢醫(yī)治而喪命,自己大概會抱恨終生。
“我最怕人哭。”秦顏嘆氣道,“你如今走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不易,再沒有什么事可以難倒你,你的心愿相信不久便能達(dá)成?!?/p>
“多謝娘娘聽奴婢講這些?!杯h(huán)兒由衷地一笑,拭去了眼淚道,“奴婢要去為娘娘熬藥了。”
“去吧。”秦顏目光掠過桌案上重新更換過的香爐。
他的心終究不夠狠。
(8)
雨后天空一晴如洗,新葉洗去塵埃后透出碧綠的潤澤,空氣中飄浮著濕甜的氣息。
這樣好的天氣,總會有不好的事情找上門。秦顏剛梳洗完畢出了內(nèi)殿,環(huán)兒就領(lǐng)著一名宮女打扮的人進(jìn)來,說是景御宮的人。
秦顏見那宮女拘謹(jǐn)?shù)煤?,便略微打量了一番,這一看不禁失笑,還真是冤家路窄,原來是那夜騙她太子落水的宮女。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叫小蔻……”自踏入大殿那刻她便一直在抖,捏著衣擺的手幾乎被拽成了青白色。
環(huán)兒看了她這樣半天,終于忍不住道:“娘娘問你話,你緊張個什么?!?/p>
秦顏端起茶水,慢吞吞喝了一口才道:“第一次見我,緊張些也沒什么大不了。”
小蔻偷偷打量了一下秦顏平靜的臉色終于抖得不那么厲害,心想或許那夜她沒有將自己的容貌看清,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太……子突然不見了,晨妃娘娘讓奴婢來您這里來看看?!?/p>
秦顏聽了不禁笑出了聲:“他不在,不過下次若在的話,不必讓晨妃派人四處打聽,我命人通傳一聲就是了?!?/p>
小蔻怎么會聽不出她的意思,晨妃明顯是想讓大家知道皇后與太子親近,若太子出了什么差錯就和皇后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想到那夜慘死的姐妹,小寇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慶幸秦顏沒認(rèn)出自己。
于是小蔻忙行禮跪安道:“奴婢這就回去稟告晨妃娘娘?!?/p>
秦顏望著她逃也似的身影,思索片刻朝環(huán)兒道:“我出去片刻,不必叫人跟著?!?/p>
“娘娘是要去哪里?”環(huán)兒急忙跟上去。
秦顏停住腳步,轉(zhuǎn)身看著環(huán)兒道:“我同你談心確實是把你當(dāng)作朋友來看,但有些事你要學(xué)會裝作不知道,若是想平安出宮,就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p>
這話聽起來嚴(yán)厲,可環(huán)兒是經(jīng)過風(fēng)浪之人,自然懂得,她有些羞愧道:“奴婢知錯?!?/p>
秦顏拂好衣衫,轉(zhuǎn)身時淡淡道:“天氣甚好,我出去走走?!?/p>
這樣一舉一動,隨性由心,一點都沒有身處風(fēng)口浪尖的危機(jī)感,環(huán)兒頓時哭笑不得。
秦顏正思索著該去哪里走走,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啜泣著,她尋聲看去,見前面不遠(yuǎn)處蹲著一個人影,正是不久前才到過旌德宮的宮女小蔻,她真的是最怕人哭,所以不得以到了小蔻跟前。
小蔻一見是秦顏,嚇得連哽咽都吞在喉嚨里,面帶驚懼地看著她。
“哭什么,你能一天到晚把太子拴在身上不成?!?/p>
“奴婢怕出了事不好交差……”
秦顏笑道:“正好我要四處走走,可以順便幫你看看,實在交不了差,你就跟晨妃說人在我那里,反正宮里都知道太子一向與我親近,出了事只算在我頭上,你不要擔(dān)心?!?/p>
小蔻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見秦顏雖笑得冷清,可眼里流露出的目光顯得無比真誠,干凈到讓人一見就覺得你該相信她。
小蔻有些不安,忍不住問道:“娘娘不怕晨妃為難嗎?”
“妃子比皇后的品階還要高嗎?”
小蔻這才肯定這定國將軍之女是個心無城府、直來直往的性格,想到那日她想也不想就跳水救人的情形就更是信了八分,于是一絲憂心浮上來,忍不住提醒道:“晨妃并不是娘娘所想的那般,那夜……”
秦顏打斷她道:“不必多說,你先去旌德宮候著,說不定太子會去找我?!?/p>
小蔻感激地看了秦顏一眼才離去,秦顏見她年紀(jì)還那么小,身影瑟縮著、如履薄冰的模樣,心道這宮里還是有這般單純的人的,一個太子不見了,只是讓侍女派人來她宮里找,能出什么大事,竟急成這副樣子。
下期預(yù)告:秦顏尋著琴音結(jié)識楊妃(楊將軍之女,楊溢的親姐姐),意外地發(fā)現(xiàn)楊妃所用熏香和自己之前所用的一樣,只是當(dāng)時皇帝讓環(huán)兒換掉了,楊妃說這是晨妃所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