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夕顏
一、
濛山四月,正是梔魅花開的好時節(jié)。
明媚山色間,采藥的醫(yī)女沿著石縫攀援而上,背簍里裝著各種不知名的草藥。芙蓉如面柳如眉,一襲雅致青衫幾乎要融進(jìn)身旁的三千碧色里。
行至一半,忽聽頭頂有泠泠語聲垂落:“敢問姑娘,此處距白鷺宮還有多遠(yuǎn)?”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視線上移,掠過別致精細(xì)的玄金腰帶,以及襟口一朵若隱若現(xiàn)的騰云,最后落在那人年輕分明的面龐上,怔然。
那人見她半晌未應(yīng),自花枝間一個縱身,卻因落勢不穩(wěn)一個趔趄歪向一旁,勉強站定,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姑娘?”
她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挪開些許,疑惑道:“你找白鷺宮做什么?”
那人微微抱拳:“傳說濛山深處的白鷺宮中珍藏了靈藥無數(shù),宮主云藥真人更是醫(yī)道無雙。本閣閣主身染頑疾,遍尋天下名醫(yī)無果——不得已,才命我前來求藥。方才見姑娘一路行來,看樣子對這里熟悉至極,不知能否為我指點迷津?”
她看他一眼,臉上漸漸浮起復(fù)雜神色,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什么青鳥宮白鷺宮,本就是江湖中人以訛傳訛,想不到,竟真有人不遠(yuǎn)千里地來尋?!?/p>
說話時,她蝶翼般濃密的眼睫顫了顫。他沒有錯過她臉上細(xì)微的表情變化,眉頭微蹙:“怎么會?”
她不想再解釋,轉(zhuǎn)身:“總之,我在這兒住了許多年,從沒見過你說的那個地方。你不信,大可以去問別人?!?/p>
當(dāng)真如此?
將信將疑的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瞥見她背簍里一片莖葉斑斕,輕淡藥香淺縈鼻端,不禁訝異:“姑娘也是個大夫?”
女子頓了頓:“濛山雖險絕,卻遍生草藥,若是趕上了好時候,倒也能換個不錯的價錢。至于醫(yī)術(shù),也就是常年采藥下來,略懂了些皮毛而已。”凝神片刻,告誡他,“山中迷瘴眾多,有的是毒蟲猛獸,特別是落日之后……”她欲言又止,姣好側(cè)臉勾出三分凝重,“總之,公子還是趕快下山去吧?!?/p>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話里,似別有深意。
然而還未來得及深思,指尖便驟然一痛。
“哎呀……”剛走出幾步的女子被身后聲響驚得回頭,恰好瞥見一只寸許長的蝎子順著他的衣角滑下,迅速隱入枝葉里,不見了。
那蝎子生得奇異,通體雪白,尾刺卻泛著斑斑血紅,顯然劇毒無比。
可這南蜀之地的濛山當(dāng)中,怎會有塞外孤漠的赤冥寒蝎?
猶自深思間,眼前那人已是黑氣滿面,俊美五官擰成一團(tuán):“我好像中毒了。雖說你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夫……但好歹醫(yī)者父母心,你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她不疾不徐地踱回他面前,挑起他腫脹烏黑的手指,查看過后拋出結(jié)論:“毒性這么烈,這只手怕是要廢了?!?/p>
二、
秦囂醒來是在一間陌生的房子里,屋外一輪落日將懸,沉沉天幕上散落縱橫霞光,竟已是黃昏時分。
抬了抬包得密不透風(fēng)宛如粽子一般的右手,他長舒一口氣,幸好,還在。
這么說來,蝎毒已經(jīng)解了?
是她?
勉力翻身下床,食物香氣夾雜著嗶剝聲響,從微合的門板外飄來。開門出去,眼前這座隱匿于濛山深處的幽靜院落里篝火正旺。
他怔怔盯著那道被冉冉火光勾勒得越發(fā)清麗動人的女子身影許久,直到盛滿的粥碗遞近他眼前:“里面加了驅(qū)毒散瘀的草藥,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還以為這次真栽在這兒了。”他猛地回神,“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p>
“也算你命大,今天正好尋到一株石心草,解治寒毒最是有效。”似是想起什么,她微微蹙眉,“只不過那咬你的蝎子,倒來得好生蹊蹺。”
他表情一頓,眼底神色幾番變幻,轉(zhuǎn)了話鋒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火光明滅里,她的聲音似霧靄般縹緲:“我姓宋,宋妙笙。”
借著喝粥的空當(dāng),他將周遭細(xì)細(xì)打量一番,似有不解:“宋姑娘何以獨自隱居于此?”
她淺笑,波瀾不驚:“塵世紛亂,怎比得山中靜好?”
“想不到宋姑娘年紀(jì)雖輕,竟有這般心境,當(dāng)真難得至極?!闭f罷一陣感慨,嘆息道,“倘若閣主在此,必會將姑娘引為知己。只可惜……”
她這才想起他此番進(jìn)山的目的:“你們閣主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竟要你不遠(yuǎn)千里地來濛山尋藥?”
猶豫片刻,他如實道:“食骨之癥——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
居然是食骨之癥?怎么會沒聽過!
據(jù)說這種病狀極其可怖,先是筋脈逆轉(zhuǎn),全身的骨頭碎成一段一段,然后慢慢在身體里融化殆盡,就連當(dāng)年醫(yī)圣在世亦束手無策。除非……
你言我語之間,最后一點日光已然沒入天際。她熄掉柴火,又用土埋嚴(yán)實了,才看向一旁不知所以的他:“天色已晚,山路崎嶇行走不便,你在這兒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送你下山?!?/p>
這般反常舉動忽然讓他想起白日里她沒說完的那句“特別是落日之后”。落日之后,會怎樣?
她在院門及檐下撒滿不知名的粉末,叮囑他,表情凝重到連他也一并惶然起來:“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聽到什么,千萬不要踏出房門一步?!?/p>
三、
入夜難免清冷,好在身下厚軟的被褥干燥溫暖,替他卸去了山間的重重寒氣。饒是如此,被宋妙笙那些怪異舉動搞得不明所以的秦囂,輾轉(zhuǎn)到現(xiàn)在,仍舊一絲睡意也無。
嗒,如死般的寂靜中,突然傳來了一聲輕響。
什么聲音?
他驀地翻身驚起,凝神聽去,簌簌的風(fēng)聲里,竟似有腳步聲遠(yuǎn)遠(yuǎn)而來,沉重的、緩慢的,欺近這座浮花環(huán)抱的小院。
仿佛,還不止一人?
呵呵……呵呵……呵呵……山谷里開始飄蕩著一種奇怪的聲音,駭人莫名,聽上去既像是冷笑,又像是抽泣。
他一手按住腰際,電光石火間有無數(shù)個念頭閃過腦海,外面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剛要靠近緊閉的門板,她傍晚時囑咐他的話偏偏在耳邊響了起來:“無論聽到什么,千萬不要踏出房門一步?!?/p>
罷了,他嘆口氣,把自己壓回床榻里,卻是再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許久,外面的動靜卻在此時漸漸小了下去。
沒事了?
他將窗戶掀開一道細(xì)縫,就著晦暗夜色向外望出去。黑暗里,熒熒微光一閃而過。然而就在下個瞬間,他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竟連窮盡平生詞匯都難以形容。
——隔著爬滿蔓草的木雕院門,幾個姿勢詭異的人正定定立在那里,頭微微前傾,仿佛在向內(nèi)窺探一般。
如果,他們還能用“人”來形容的話。
即使夜色正濃,四下又沉沉無光,但他仍能清晰看見那一張張臉上潰爛腫脹的傷口,以及枯槁眼眶里毫無生氣半睜著的灰白眼珠。
那模樣,怎么看都不帶半分生氣。
“啊……”他忍不住脫口,又倏地捂住唇,將一個顫顫的尾音摁滅在五指間。
縱然及時收口,可這聲低詫在靜謐夜色烘托下仍顯得格外清晰。一時間,沉重如縷的腳步聲連綿而起,密密匝匝的身影一個疊著一個,足以令他倒吸一口冷氣。都是人!
先前未曾留意,此刻看來,這個白日鮮有人煙的山谷,居然在夜半時分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面色慘白的人,黑壓壓一片,渾若無物地破開院門,朝他藏身的窗下寸寸逼近。
據(jù)說世上有種邪術(shù),能令人死而不僵,遇氣而活,醒來后便可茹毛飲血,不老不滅。難道這些人……就是傳言中的幽魃?
一念及此,門外躁動忽起,有點不同尋常。
他一把拉開門,卻見眼前青衣一晃,宋妙笙揚手拋出一把紅色粉末,不知以何制成,沾膚竟化作雀躍藍(lán)火,將當(dāng)先幾個幽魃燒得嗶剝作響。其余幽魃見狀紛紛畏縮避退,讓出一條路來。
驟變間,她一把扯住微怔的他,不容置疑:“快走!”
四、
夜露深重,兩人一路奔行,皆累得喘息不已。
躲進(jìn)一處隱蔽山洞,秦囂半倚著一塊凸起的巖石,驚魂未定。
宋妙笙冷冷看他,心中不免慍怒:“我好心救你,你便是這般報答我的?我明明早已叮囑過你,為何……”
他舌尖打結(jié),辯解:“那動靜著實太過詭異,我只是想從窗縫里看一眼,不想?yún)s驚動了那些……呃……”他斟酌了一下詞匯,“人?”
像是印證他的猜想一般,她沉聲道:“那是幽魃。先前我在房外撒滿了能夠掩蓋活人氣息的靈息粉,刻意囑咐你,就是怕你貿(mào)然現(xiàn)身,暴露了自己的氣息。”
他全身一陣發(fā)冷,仍有些后怕:“素聞濛山白鷺宮醫(yī)道高明冠絕天下,可有關(guān)這些幽魃的事情,卻從來聞所未聞?!?/p>
她溫軟眉宇間似有哀慟一閃而過,半晌幽然低嘆:“難道你看不出,他們?nèi)际前槍m的人?”
一句話直如驚雷炸響,讓他愣神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怎么會?”
“昔日杏林中人人向往的白鷺宮,早已不復(fù)存在了?!编硢≌Z聲襯著寂寂眸光,在眼底糾纏交錯,“初見那時,我便已告誡過你——可偏偏……”
的確,之前所有的疑惑,她奇怪的態(tài)度,此刻全有了合理的解釋。
正是深知這山中危機(jī)重重,她才編出謊話勸他盡早下山。誰想他竟中了蝎毒,危在旦夕。
可白鷺宮素來深居避世,是以發(fā)生了這樣慘烈的變故之后,江湖中居然一絲風(fēng)聲也無。他猜不透其中原由:“是瘟疫,還是中了什么厲害至極的蠱毒?”
事到如今,她也不再瞞他:“一年前的中元夜,關(guān)外冥教大舉來襲,為的是圣峰月湖里那株千年化形的神木九嬰——據(jù)說,是他們教主因為修煉邪術(shù)走火入魔了,要借九嬰重造肉身??删艐爰斓卦沽Χ?,那般邪物,倘若落入魔教手里,后果怎生了得。”頓了頓,似有駭浪驚起,隱于逐漸清冷的表情下,“不得已,宮主只好將那株九嬰種進(jìn)了自己體內(nèi)……未承想,九嬰之力遠(yuǎn)比他想象中更甚,不僅迅速蠶食了他的神志,更將整個白鷺宮里的人,全都變作了行尸走肉!”
震驚之余,他亦隱隱有些不安。既然此地兇險至此,她宋妙笙一介孤身女子,為何還要留在這里?
這么想著,不覺脫口:“那你……”
她從他古怪臉色中猜到幾分:“你是詫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秋水般的明眸盯住他,“因為我?guī)煾?,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p>
“我要找的人……”他驀然反應(yīng)過來,半晌喃喃,“你是云藥真人的徒弟?難怪……難怪能解我的赤冥蝎毒?!?/p>
她眼中似有清光一閃,若有所思:“每年七月,白鷺宮都會派出一名弟子下山看診施藥。誰想等我回來時,看到的竟是這番局面。”她長嘆,沉沉哀思流露無遺,“我幽居于此,既是怕外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把他們趕盡殺絕,也是擔(dān)心有朝一日他們會貿(mào)然出山,為禍蒼生。這一年來,我每日都在苦苦思索能夠解救他們的辦法。可惜……”
滿目青山依舊,往事卻已然瘡痍。女子凝眉低語,皎白面容映在他眼中,勾出莫名的萬盞柔情。
秦囂有些動容,方才幽魃密布的場景讓他到現(xiàn)在想來都還膽寒不已,她卻因顧念師徒之情同門之誼,孤身守護(hù)在此。這份膽色與豪情,不免讓他肅然起敬。
一念及此,莫名勾動心底某處的柔軟——她對他有救命之恩,他與她有患難之義,或許,這場相遇,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
五、
天色漸明,那些彌漫山谷的奇異聲響終于連同晨曦的薄霧一起,慢慢消失殆盡。倚石而寐的秦囂悠悠醒轉(zhuǎn),抬頭間,幾步之外她猶自垂眸淺睡。
無聲走近,撫向她鬢發(fā)的手遲疑頓住,只輕聲喚了句:“宋姑娘?”
“嗯?”略帶幾分惺忪的睡顏在下一刻迅速恢復(fù)清明,瞥向洞外道,“沒事了。我送你下山?!?/p>
“這個……”他步履未動,“既然宋姑娘也是白鷺宮的傳人,不知可否……”
她停住,驀地想起他入山尋藥的緣由,凝眉道:“你們閣主……怕是沒救了?!甭勓运壑幸慌苫覕?,恍惚中聽見她問,“不知你師承何處?”
“河都,七弦閣?!?/p>
七弦閣以音律之道聞名天下,門人琴簫箏阮無一不精,天子御用的宮廷樂師多半出自其中。秦囂這般來歷,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
四目相對,她想從他臉上看出什么蛛絲馬跡來:“素聞七弦閣有一門不傳絕技‘葉落飛音,不知我能否有幸得見?”
他略一沉吟,隨手摘下身旁一截樹枝,揚手間漫天落葉飛舞。踏入其中,掌風(fēng)與落葉交織出驚世之音,恍若天籟。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讓那些樹葉發(fā)出如此美妙的樂聲的,只覺得這個夢似帶著扣人心魄的源源念力,讓她甘心耽溺其中,不愿醒來。
山道嶙峋,梔魅如云。她肅然靜立,伸手遙指:“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出得去。記住,永遠(yuǎn)永遠(yuǎn)別再回來了。”
“……”好像有什么堵在了喉間,千言萬語,終究無可言說。
她倏然轉(zhuǎn)身,不再看他:“這一次,你絕不能再食言?!?/p>
他凝視她側(cè)臉,腦中驀地有些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自心底漸漸清晰:如此深重寂寞的命運,他不愿再讓她一人背負(fù)。
如今閣主已然救治無望,而她正欲離去的背影,又如一陣無形的哀傷,扯痛了他的心弦。他忽然緊緊攥住她的手腕:“你救我兩次,我又怎能留下你一人?”
她眼底浮出濃濃哀寂:“我一直都是一個人?!?/p>
心弦忽動,他傾身逼近她,鬼使神差一般:“從今往后,所有的責(zé)任與痛苦,我都會與你分擔(dān)?!?/p>
她怔然半晌,竟忘了躲,任由他攬住她,熾熱溫度隨之襲上。他印上她的唇角,溫存間低聲喃喃:“從你救我那刻開始,你我的命運便已然注定了?!?/p>
天光疏朗,腳下剪影纏綿,儼然一雙璧人。
六、
歲月溫柔,山中靜好。
時光如此安逸,秦囂似乎也忘記了他來濛山的初衷,只想著與心愛之人共偕山水。即便每天入夜之后,滿山幽魃出沒,險絕萬分,他亦甘之如飴。
白頭偕老,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四個宇,可哪有那么容易。那日兩人正尋了一處地搭建新屋,半空里忽地群鶴掠過,唳聲起伏,竟交織成一段連貫曲調(diào)流連于空谷之間。
宋妙笙心生訝異,朝秦囂看去,卻見他臉色凝窒,脫口:“懸鶴令。”
她不解。
“這是七弦閣發(fā)布指令的訊號?!彼麤]再多作解釋,只是盯著她,目光灼灼,“妙笙,你實話告訴我,閣主的病……當(dāng)真無力回天了?”
她沉默許久:“的確還有一個辦法?!?/p>
火光一瞬即滅,他眼底溫度陡升:“什么?”
而她臉上卻是死水般的表情,一字一頓:“九嬰。”
“九嬰……”他不可置信,“你是說……”
“是的。食骨之癥根本無藥可醫(yī),除非借九嬰之力重塑肉身……”她挑眉,“只不過若稍有差池,這后果,你也看到了?!?/p>
若治,很可能邪氣入腦,變成不人不鬼的妖物??扇舨恢危瑒t唯有一死。
該怎么辦?
許久,他脫力似的倚住她:“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p>
濛山最深處,一棵碩大的梔魅花樹盤桓而生,樹下亂石林立,蒿草叢生。
她輕車熟路地在亂石堆里找到一塊黝黑石板,掀開,下面露出一截黑洞洞的入口。凜冽冷風(fēng)夾雜著沉沉陰氣,從中倒涌而出。
這些時日,他早已對這氣味熟悉至極——濃重的,帶著腐爛破敗的氣息,分明是那些死去的、白鷺宮弟子身上的尸氣!
“幽魃畏光,白日里只能蟄伏宮中,正門是萬萬走不得的。這條密道能直通白鷺宮正殿……但這一去,必然兇多吉少,你可想好了?”
他神色決絕,握了她的手:“閣主對我曾有大恩,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總要對他有個交代才是。”貼住她額心的唇冰冷又滾燙,“就當(dāng)是我離開七弦閣的條件吧?!?/p>
說到底,也是為了她。為了兌現(xiàn)許諾她的天長地久,為了執(zhí)她之手,一世白頭。
她輕笑,麗色舉世無雙:“大不了,就是一起死在里面。黃泉路上有你相伴,我死亦無憾?!?/p>
說罷,她從袖間拿出兩顆藥丸:“雖說靈息丹能掩蓋你我的氣息,但畢竟無法做到萬無一失。進(jìn)去之后,切莫輕舉妄動?!?/p>
他仰頭吞下:“好?!?/p>
她眼睫斂了斂,當(dāng)先躍入洞中。
甬道幽深,伸手不見五指,兩人摸黑走了許久,眼前驀地火光一閃,視線豁然開朗。
他被突如其來的光線所刺激,本能地閉了閉眼。然而再睜眼時,原本一直走在他身前一步的青衣女子,卻在這彈指之間,憑空不見了。
七、
她就那樣突兀地、離奇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見了蹤影。
他心下一涼:“妙笙?”寒風(fēng)習(xí)習(xí),靜得令人心慌,好似連回聲也無。那樣詭異的情形,讓秦囂在剎那間生出了一種并非人世的恍惚感。
而眼前殿堂高闊,竟不是想象中殘垣斷壁的頹喪景象。他試探著邁出幾步,五指撫上腰際,觸手一片冰涼。
“妙笙?”他不死心,可呼喚聲像石子投入泥沼,全無半點回應(yīng)。
咻,大殿正中風(fēng)聲一凜,燭火齊齊撲騰了一下。
幽魃?
仿如閃電劃過,利刃已然出鞘。原本纏在腰間的玄金腰帶竟在一瞬間化作三尺長劍,翩若驚鴻,朝聲響之處疾斬而下。
風(fēng)過無痕,半截殘缺的頭顱應(yīng)聲而落。
果然!正要走近,卻聽身后一群幽魃聞聲而來,無數(shù)雙慘白的手陡然伸出,向他抓了過去。
足尖一點地面,身形如閃電般騰空而起。平日里不諳武功的文雅男子,此時卻有如脫胎換骨,長劍霍霍,織出劍花萬朵。
不對……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幽魃失了心魂,愚鈍至極,定不可能如現(xiàn)在這般攻守有度,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暗中控制著他們的行動一樣。
凝神分辨片刻,果真聽出了些許端倪。細(xì)細(xì)的拍掌聲,混雜于纏斗之間,似一個個命令,指引著幽魃每一次有序的攻擊。
驀地,清音長吟,一招天地辟易,雷霆般刺向那個奇異掌聲的來源。
劍氣呼嘯,寶鋒輕而易舉地刺穿那些撲上來的幽魃,讓那個藏隱于幽魃群里的操控者漸漸無所遁形。
寒芒逼近,那人卻在劍鋒襲至的前一瞬霍然抬頭,沖他莞爾一笑,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表情。
咫尺剎那,他如遭雷擊。
劍勢已竭,堪堪頓在身前一寸。他死死盯住那張近在咫尺的、再熟悉不過的臉,不可置信:“妙笙?!”
正是這一刻的分心,身后幽魃已經(jīng)圍了上來,緊握長劍的手正要提力,眼前卻猛然一黑。突如其來的無力感頃刻襲上,哐當(dāng)一聲,長劍錚錚落地。
深重的夢魘里,依稀有人在喚他:“秦囂……秦囂……秦囂……”
那聲音如此熟悉,是她?青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來,神色驚恐,扯住他的衣袂:“我中了尸毒,你快救我……”他還未開口,那張明晰生動的容顏已然在他眼前枯萎了下去,紅顏白骨,面目全非。
他震驚莫名,那只拽住他衣襟的手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漸漸移到他喉間,扣緊:“你為什么騙我!”
冷汗?jié)裢噶撕蠼螅杖恍艳D(zhuǎn),劇烈喘息。
身體被困在一張石臺上,火光映下來,照亮五步之外,那張冷冷凝視著他的臉。
宋妙笙。
他忽地明白過來,原來昏倒前看到的一切……竟不是幻覺。
居然真的是她!
他想掙扎著坐起,然而身體完全不聽使喚。眼風(fēng)掃過她身后靜默而立的幽魃,難道……難道自己也會……
許久,他終于放棄,看向她:“你到底是誰?”
像是一直在等他開口,她嘴角勾起三分笑意,眼底卻冷冷的:“這句話,似乎應(yīng)該我問你才對?!彼鹕碜呓?,挑起他曾被毒蝎蜇過的手指,傷口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僅留下一個淡淡的灰白印子,“我一直奇怪,咬你的那只毒蝎究竟從何而來——要知道,濛山濕氣濃重,而像赤冥寒蝎那般生于枯熱孤漠間的毒物,在這里根本存活不了。再者,七弦閣遠(yuǎn)離江湖,一向不食人間煙火,你又怎會知道自己中的,竟是江湖中匿跡已久的赤冥蝎毒?”
她懸空俯視他,字字聲聲無比真切,說出那個揣測已久的答案:“除非那只蝎子,根本就是你帶來的?!?/p>
八、
死一般的沉寂過后,他輕嘆:“果然還是瞞不過你?!?/p>
她這樣聰明,想必連他的來歷都猜到了七八分,再多說也無益:“既已如此,要殺要剮,隨你?!?/p>
“我怎么舍得殺你?!比彳浳逯笓嵘纤槀?cè),竟冰冷得不似活人,“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睖惤?,氣息噴吐,軟玉溫香,他卻無福消受,只是不解:“你早知道我會來?”
“一年前濛山之戰(zhàn),冥教沒能奪得九嬰,顧千里那個老東西,又怎么肯輕易罷休?!彼⑿χ?,語氣戲謔,“想必一年過去,他那食骨之癥,也愈加嚴(yán)重了吧?”
他臉色白了白,聽她又道:“久聞冥教少主精通音律,想不到這撒謊演戲的本事,倒也是一流的?!?/p>
什么七弦閣閣主罹患食骨之癥,什么入山求藥,揭開真相,不過是他顧秦囂精心為她設(shè)的一個局。
既然如此,她便將計就計,入了這個甕。
都說風(fēng)花雪月無情,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真如此??僧吘骨闈庖粓?,她眼底似有一絲不忍,卻又隨即湮滅無蹤:“我早已警告過你,是你不聽,執(zhí)意要卷進(jìn)來。如今落到這般田地,可怪不得我。”
他逆光看她,只覺得恍惚:“你到底想怎樣?”
“你不是想要九嬰嗎?你爹就等它救命了吧?好,你想要,我便給你?!?/p>
這般容易?他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戲,反問:“當(dāng)真?”
她驀然大笑起來:“當(dāng)然是真的……這東西,我早就不想要了?!?/p>
他從她的話里聽出些許端倪,震驚不已:“你的意思是,九嬰……在你身上?”
“不然,你以為呢?”她挑高眼角,神色復(fù)雜難辨,“沒有九嬰之力,你以為我憑什么指揮這些幽魃?”
“不是你師父……”思緒有些凌亂,他的頭開始隱隱作痛。這當(dāng)中……這當(dāng)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就是我?guī)煾?,我最敬重愛戴的師父,竟然趁我不備,將體內(nèi)的九嬰移到了我的身上!”像是被引燃的火種,她的表情在一瞬間凌厲起來,聲音也滿是怨毒,“什么情誼,什么師徒,統(tǒng)統(tǒng)是假的!他還不是心里明白九嬰的可怕之處,不愿再承受這種折磨和痛苦,才拿我當(dāng)他的替死鬼!除非找到下一個宿主,否則,我就要永生永世被困在這里,與這群惡心的幽魃為伴!
“你以為我為什么不離開這里?不是不想,是不能!你還真相信我說的那些?我騙你的……都是我騙你的!”
他忽地了然:“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打算……”
猜到他想說什么,她大方承認(rèn):“沒錯,從我遇到你,我就下定決心,要讓你做九嬰的下一任宿主!不然,我又怎么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看到她那樣的神情,他只覺得全身發(fā)冷,手指不受控制地顫了顫——原本僵硬的身體,居然在這一刻恢復(fù)了知覺。往一旁挪去,觸到一片冰涼,是他的劍?還真是輕敵啊,竟還把佩劍留在他身邊。
那廂盛怒中的女子完全沒有察覺,猶自喋喋不休,仿佛發(fā)泄一般:“顧秦囂,你這個傻瓜……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你更笨的人了……從今往后,你就留下來,日日夜夜陪伴這些幽魃吧……哈哈哈——”
狂笑間,寒光一閃,石臺上的人驀然一個借力,身形忽動,雪亮劍鋒直逼女子心口。一劍刺入,干凈利落。
這樣漂亮的劍法。
難怪江湖盛傳,冥教的少主,音律與劍術(shù),皆是當(dāng)世無雙。
但到底是存了私心的,那一劍他尚未用及全力,劍鋒堪堪劃破血肉,遠(yuǎn)不足以致命。但他未曾想到的是,她竟完全沒有躲,反而迎著他的劍鋒順勢而上,當(dāng)胸穿過,直至沒柄。他愕然松手,忽然看見她臉上解脫般的笑意。
逐漸冷靜下來的他驀地猜出了她的用意,她……是故意的?故意激怒他,逼他出劍?!
可是,為什么?
再一抬頭,卻瞥見她眼底蓄滿的淚水:“你猜到了?沒錯,我是故意的……喀喀……我那樣愛你,又怎么會……怎么會真的讓你成為幽魃……原諒我……原諒我不得不這么做……”她凝視他,臉上是真心的溫柔,“冥教的人定會再來尋找九嬰,而我茍活于世,為的便是將我們白鷺宮的仇人變成下一任宿主……永遠(yuǎn)逃不出詛咒……可偏偏……來的那個人,是你……”她胸口開始洇出大片刺目的血水,神志亦開始漸漸渙散,“你說……從今往后,所有的責(zé)任與痛苦,都會與我分擔(dān)……我信。我從一開始,就信?!?/p>
仿佛被這一系列陡變驚住,他此時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撲過去,抱住她跌落的身子:“妙笙……妙笙!你怎么樣?”他貼近她,瘋魔一般,“九嬰……你是九嬰的宿主,你會沒事的對吧?”
“我沒事……”像是安慰他一般,她勉力笑著,“對不起,宿主是殺不死九嬰的……只有借你之手,才能幫我徹底擺脫它啊……所以我才會說出那些話來……逼你對我出手……”
是啊……一切都巧合得有些過分了。他為何能突然恢復(fù)知覺,而她又怎會疏忽到連他的佩劍都未拿走?
當(dāng)局者迷,那個瞬間,心痛難抑的他竟完全沒有看透。
“可惜,救不了你爹了……況且就算你拿去,也沒有用了。難道你真能眼睜睜看著你爹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生生世世忍受無止境的折磨?你知道嗎……其實有些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她的語氣漸漸低弱,寒風(fēng)飛舞,似能滲透骨髓。她握住他的手,做最后的囑咐,“記住,我死之后,把我燒了,一定要燒干凈。否則……否則九嬰之力,便不能根除……”
許久許久,他一動不動,怕驚擾了一場夢:“妙笙?”
那個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在他懷里靜靜睡去,安靜的、沉沉的,似要在睡夢中,與他共赴那場沒能實現(xiàn)的白首之約。
九、
后來,關(guān)于濛山深處那場連燒了三天的詭異大火,江湖中人有諸多揣測。
有人說那是關(guān)外冥教前往白鷺宮求藥不得的報復(fù)手段,有人說曾聽見烈火中傳來慘烈的呼號,有人說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惡靈盤踞之地,險絕萬分。
誰也不知道這場火的真正來由,只知道曾作為杏林之首的白鷺宮,如今已徹底湮滅在了傳說之中。
而他們也不會想到,那個從此獨居于濛山深處的落拓男子,會是失蹤成謎的堂堂冥教少主。每當(dāng)晨曦從薄霧中升起,他都會靜立于院內(nèi)一座小小的墳冢前,溫柔低喃:“放心,我會陪你,絕不食言?!?/p>
當(dāng)一切宛如塵囂散去,唯有滿山煙雨依舊,散了一世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