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十幾年塵囂跌宕成就水仙花一般的心。
我終于愛上你,可惜太遲,太遲。
1
夜寂寥,月如魅。
無論銅雀臺每日多少人來人往,做著以命換金的買賣,雪魄居永遠都置身事外,遠離塵囂。一壺烈酒被鎮(zhèn)在搗碎的冰塊中,冰霜結成的熏籠里點著留歡香,裊裊生煙。
棺晚央懶懶地靠在冒著寒氣的霜榻上,靜靜地聽眼前這個藍衣女子講述她的故事。一介弱質女流孤身一人,不遠萬里來到這里求助,無非是為了所愛的人。
算起來,棺晚央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過問任何外面的事,誰一朝揚名立萬,誰一夕流離失所,哪里有戰(zhàn)亂,何處立功勛,這些她一點都不在意。之所以會見這個陌生女子,聽她絮絮叨叨地講了大半夜,不過是因為她駕馭寂寞的本領在這個夜里忽然有點兒力不從心。
這天午后,沈望像往常一樣過來陪她下棋。雪魄居內所有陳設,疊床鸞座,案幾玉臺,屏花幕隔,就連棋籠棋子都是沈望從北翟之地尋來的霜木所制,此樹生在溟海,終年不見陽光,靠吸收海底濕氣,百年方得一棵。成年霜木制成的家具會永久保持著觸手可及的冰潤感,整個雪魄居宛如沐浴冰霜之中,寒氣逼人。
沈望每次過來都要大動干戈,火鳳榻椅是少不了的,再加上鎏金暖手爐,菱花絨毛毯,拿棋子的手還是會凍得蒼白僵硬。
下棋的時候,沈望向來不允許任何人打擾。除了在旁伺候的三名啞女。一室冰霜,靜得只能聽見落子聲,清脆一響,無端生出隱約曖昧。
百年角逐與爭斗中最難藏住的,除了刀光劍影,還有絕色美人兒。
爭名逐利的茶余飯后,最被人津津樂道的除了時下占盡風流的少年英雄,便是與英雄有染的傳奇美人兒。
六年前,沈望憑借一把流光雪刃傲視群雄,創(chuàng)立銅雀臺,短短兩年間屹立云疆之巔,成為與移花宮、奪風谷、長生殿齊名的泰山北斗。
銅雀臺中不缺的便是美人兒,沈望以為世上最厲害的武器不是絕世兵刃,而是一個女子的美貌。他請來武功、玄術、心術皆上層者來教授那些背負著仇恨,卻因為手無縛雞之力而無法報仇的女子。一旦來到銅雀臺,完成心愿,她們就必須終身為沈望效力,非死不得出。
若以容貌論,棺晚央則是其中最厲害的“暗器”——六年來,她從未離開過銅雀臺去執(zhí)行任何任務,住的卻是價值不菲的雪魄居,吃穿用度無不精致奢華。
江湖中總少不了暗自悱惻,何況關于沈望的流言從未停止過。有人說他不喜女子,有斷袖之癖;也有人說他愛著傾國傾城的棺晚央,舍不得美人兒為他賣命;還有人說,銅雀臺背后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沈望,而是棺晚央。
流言沒有因為棺晚央深居簡出而慢慢消散,反而因為無從考證被猜度之人勾勒上一層又一層神秘色彩。
特別是關于她的美貌,傳言用四個字來形容——驚心動魄。關于雪魄居外界也有一番猜測,她美得驚心動魄,性情卻如冰雪冷絕,于是得“雪魄”二字,江湖中上也有人稱之為“雪魄美人”。
棺晚央卻不喜歡照鏡子,相處六年,她也從未在與沈望對視的目光中看到過驚艷。沈望看她的目光與一顆棋子、一面屏風并無差異。
只是,今天下棋時,沈望忽然抬起手替她撥開一縷墜下的額發(fā)。
也許是早已習慣了寒涼,來自那只手的溫度輕易就燙到她心里去了。不是不詫異的,這個姿勢,這樣突如其來的親昵,只是等她投去目光時,沈望已經低下頭下棋,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和你下過這么多次棋,輸贏參半,從無賭注。不如從今兒開始,我們玩點新鮮的,輸的人必須答應贏的人一件事,任何事,不得反悔。你覺得如何?”沈望低著頭,輕輕摩挲著指間那顆棋子,言笑晏晏。
棺晚央微微一笑:“若我想要的是你的命,你也會給?”
本是一句脫口而出的玩笑話,可是出口之后她就后悔了。這句話無論怎么聽都難撇挑逗之嫌。
“只要你能贏我?!?/p>
這一局贏的人是沈望。臨走時,他告訴她,很快他將要去一個地方,她須同往。
忘了已經有多久沒有離開過銅雀臺,就連雪魄居她亦極少離開。無意間推開窗,視線被那個守在銅雀臺門口的藍衣女子吸引。
許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瞬間是在這個女子身上看見自己已經遺失的東西。
銅雀臺自然不會收她,這樣一張臉——蒼白似鬼魅,綴以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痕。若美貌于女子是恩賜,那這張臉于她的主人則是懲罰。
何況,她所求的并不是報仇,也不想成為銅雀臺中的殺手。
“恕我冒昧,雪魄美人兒能有如此傾倒眾生的容貌,必有獨門養(yǎng)顏駐容之術。我不貪心,只求能除去傷痕?!彼{衣女子眼泛淚光,咬唇道,“若能得美人兒相助,我聶霜來生結草銜環(huán)相報?!?/p>
若是換了旁人,聽了這話只會冷笑,今生還未得圓滿就寄望來生,豈有誠意。
但棺晚央扶起聶霜,說:“這一世你都要守在他身邊?”
“是?!?/p>
“一世這樣長,你就這么肯定他不會厭倦你?”
聶霜全身一凜,像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被棺晚央這么犀利地問出來,頓時不知所措,囁嚅地道:“他……他說很愛我,此生必不相負?!?/p>
此生必不相負。
棺晚央在齒間回味著這幾個字,手指在留歡香間輕盈舞動,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2
棺晚央執(zhí)意留下聶霜:“既然她挨得住這雪魄居的寒氣,就讓她留下來陪我吧。”
沈望沉思半晌,默許了。
“沈公子對你真好?!?/p>
聶霜講得最多的便是這句,她撫摩著刺繡精美、光滑柔軟的床褥這樣說,喝一口沈望派人送來的新茶這樣說,看到下人們見到棺晚央恭敬如見沈公子,也是這樣說。果然,在任何女子眼里,這些都是一個男子可以給予一個女子的寵愛。
六年錦衣玉食,尊寵并賦,其實沈望不必用那局棋做賭注,他只須下令,她便會像銅雀臺中任何一個女子一樣,去完成他交代的任務。即使她曾天真地以為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
熟識之后,聶霜偶爾會捧著臉神情天真地凝視她的面龐:“姐姐,你真的好美?!?/p>
她怔了一下,沒有人知道她日日看見鏡子里的那張臉只覺得陌生得心驚。聶霜偶爾溢出淚水,說:“姐姐,他說他要娶我。我說讓他等我,等我尋到煥顏之術,便嫁給他?!?/p>
“如果他真介意你的容貌,便不會同你成親。既然他不介意,你又何必介意?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價。你想要美麗的容貌,又能用什么來交換呢?”
很長一段時間,聶霜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似乎不再急著變換容貌,成天與棺晚央守在雪魄居內,穿綾羅裙子站在案幾上跳舞,歡顏青澀,青春洋溢的模樣。
不自覺地流露出疼愛,把沈望送來的血燕燉給她吃,那些流云一樣輕薄鮮艷的衣裳一件件套在她身上,看她一圈圈地打轉,如彩虹一樣,除了那張臉。若不是那張千溝萬壑的臉,她的命運也許會不同。
雪魄居的北面有一條密道,可直接通向銅雀臺的中心,也就是隱逸閣。
里面有沈望這些年來所積攢的曠世奇珍,當然也有傳說中養(yǎng)顏駐容的秘術。那其實是一種蠱,叫做“今夕何夕”。
四周暖如三月春光,與舒緩的留歡香不同,這里常年點著凜冽的菱花粉,她踉蹌地走在光線昏暗的密道內,極力掐住喉嚨不讓自己咳出聲音。
“你可知道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連我也保不住你?”沈望從暗處走出來,看不清面孔。
棺晚央沒有停住腳步:“那就等除了你之外的人發(fā)現(xiàn)了再說。”
“就算你把‘今夕何夕給了她,你能肯定她會愿意用‘君已陌路來換嗎?”
言下之意,無非是,天下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你棺晚央一樣。
身軀驟然僵硬,一股炙熱氣流在早已習慣了冰冷的體內橫沖直撞,她抬起頭盯住他的眼睛,劇烈而遲緩的痛意撕扯開來。不知道這樣對峙了多久,她率先轉移目光,擠出一個荒唐的笑容。
淚意化作暴雨,從眼眶中洶涌落下。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她哭,那便是沈望。
3
“姐姐,你哭過?”
聶霜醒來時,棺晚央已經回到雪魄居,絕色美人兒又如何,抵擋得了皺紋橫生,遮不住眼底悵惘。
“用什么來交換容貌如初,你可想好了?”
棺晚央轉過臉,伸手去拿乘著留歡香的熏籠里面的冰塊,握在手中,看它慢慢溶化。
“聶霜……一無所有。”
是料想中的答案,她兀自笑出聲來:“嗬!天下可沒有白撿的便宜。”
聶霜極窘迫地咬著唇,沉默以對。
“若是叫你放棄與他之間的種種,你可愿意?”
聶霜拼命搖頭:“我不愿意?!?/p>
“那我便幫不了你?!惫淄硌肫v地揮揮手,示意聶霜離開。
誰知她忽地跪下去,像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我愿減壽十年用以交換,請姐姐成全?!?/p>
“十年?”棺晚央定定地看住她,“你該知道作為海女的壽命不會太長,也許不會超過三個十年?!?/p>
聶霜猝然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美貌女子。
“怎么,對你來說,身為海女是一件這么難以啟齒的事情?”
“旁人是永遠不會明白的。”那雙天真浪漫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悲戚顏色,聶霜低下頭去,“姐姐既然知道海女,就該知道我們這種女子是沒有選擇的?!?/p>
和遠古神人共處時期的鮫人一樣,海女是最稀有也是最卑賤的種族。海女最小的不過七歲,最長的二三十歲。一般的海女三歲就要被泡在加了冰塊的水里,沒凍死的便有了作為海女基本資格。好的海女更難得,骨骼必須細于常人,這樣才能減少壓力,潛進深海里尋找更加名貴的藥材、魚類等等其他海貨。海女不分晝夜,不分季節(jié),潛在海底尋找珍奇海貨,供自己的主人買賣獲得錢財。海底的水比冰雪還要刺骨,卻不會凝固,因而生長出許多陸地上無法成活的植物,比如霜木。
由于長期浸泡在海底,難免會對身體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害。即使從二十歲時就不再下海,也很難活過四十歲。在海里的時間太長,濕氣侵體,隨著年齡增加每當午夜,全身的骨頭就會好像撕裂一樣地疼。這種痛苦會一直伴隨著海女,直到死去。
“那些人不過是把海女當做奴役罷了?!惫淄硌氲氐?,語氣不辨悲喜。
聶霜含著淚點頭,轉瞬之間又透出歡喜:“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起海女,至少我的主人就不是那樣的人?!?/p>
“說要娶你的人,就是你的主人?”棺晚央漫不經心地笑著,好像是附和著一個笑話。
“是啊,”聶霜絲毫沒有聽出棺晚央語氣中的嘲諷,“從那次我體力不支在海底掙扎,朦朧中看見他朝我伸過來一雙手臂,在周遭冰冷海水如層層暗涌幾乎將我吞沒,他掌心的暖意傳來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亙古洪荒,地久天長。”
接下來是聶霜描繪過許多遍的故事,只是棺晚央沒想到,這個故事中的男主角會是聶霜的主人。
“亙古洪荒,地久天長,那只是你看見的。他看見的是你源源不斷為他尋來的海底珍奇,是你骨骼驚奇,是難得一見的海女中的佼佼者,是你將為他帶來其他海女無可比擬的財富與權勢?!?/p>
“不可能。他是那般優(yōu)雅俊美的少年公子。他待我那樣好,那樣溫柔。即使是沈公子對你的寵愛,也是及不上他對我的溫柔的。”
是,那個人替聶霜涂羊脂露,也親手為她熬馬骨粉。很容易想象得出那樣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用溫柔姿勢呵護著一名自卑到塵埃里海女的自尊與對愛情最初的幻想。
六年來說的話,也沒有這幾天和聶霜說的多,她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你回去吧。”不要再踏足云疆,不要耳濡目染血腥與殺戮,回到冥海,即使沒有美貌,只要那個人仍愿予你溫柔。
4
聶霜離開之后,沈望的身體每況愈下。
沈望每次來雪魄居除了下棋,還有吃藥。是那天去到隱逸閣才知道銅雀臺并非如外界所傳那樣,收藏著價值連城富可敵國的財寶,相反這里收藏最多的是藥材。需要用菱花粉熏存的都是普天下最猛最烈的藥,之所以建造雪魄居,除了眾所周知的棺晚央喜涼之外,還是為了沈望自己。只有在這里,才能控制他用過藥之后體內流竄的烈火之息。
“你就不怕我對你動殺機?”
這個問題棺晚央早就想問了,即使他們朝夕相對六年,即使六年前是沈望將她帶到銅雀臺,予她棲身之所,贈她錦衣美饌。但身在江湖,喋血與背叛,暗殺與貪婪,才是成就傳奇與功勛的必經之路。人心叵測。居高位者不得安眠。她忽然很想知道這些年銅雀臺接下的殺手買賣替他帶來賞金,也招來仇家無數。是否揪著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
留歡香在熏籠里緩緩跳動,此刻外面暴雨忽至,室內卻是一派寧和。
沈望久久沒有回答。棺晚央把視線從棋盤上移過去,火鳳榻椅上那個人閉著眼,睫毛蜿蜒輕微顫動,鼻息均勻,面孔溫雅澄澈。這樣一個熟睡中的銅雀臺之主,棺晚央莫名地覺得感動,不自覺地伸出手——
穿越六年時光,回憶化作羽翼臨空飛來,那些宛如發(fā)著光芒的曾經,她緩緩閉上雙眼。
那樣美那樣叫人留連的夢境啊,終于只能被眼淚喚醒。
“連你自己也抵擋不了?看來你調制的留歡香到火候了?!惫淄硌氡犻_眼睛時,沈望已經醒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枕著他的腿睡著的,更尷尬的是,她嘴里還銜著自己的一束發(fā)絲。
沈望輕輕替她抽離:“你一定是太想念冥海。明日我便帶你回去?!?/p>
聶霜說得沒錯,像沈望給予她的這種溫柔,那么容易讓人產生對愛情的幻想,或者是妄想。
嗬!可不是,云疆大陸上雄霸一方的少年公子,這樣出類拔萃占盡風流,也是這樣冠絕三千粉黛雪魄美人兒,無論怎樣都稱得上一段佳話。
郎才女貌花好月圓,唯一缺憾的是所有人都忽略了時光。
人生最起初最澄澈的深情和諾言,是顫顫巍巍獨立寒霜,開在枝頭的花骨朵。
如今也不算蒼老吧,二十三歲,可是離鮮活的沾染著晨露與水汽的十七年華,已遙遠得無從追尋。
5
移花宮善幻,奪風谷養(yǎng)蠱,銅雀臺用刃,而長生殿則是憑借其富饒,以及療傷與施毒獨步武林的本事,與其余三者齊名。
冥海以南,霜木環(huán)繞,便是長生殿。
他們被簇擁著奉為貴賓。長生殿的主人是個俊朗的少年——似乎歷年歷代以來都是如此,俊朗似乎是長生殿挑選繼承人最重要的標準。這聽起來有些有趣不是嗎?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她于席間淡淡一笑。
仿佛所有爭斗與殺戮前都會有如此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為首的舞姬輕紗遮面,步步生蓮,向沈望走過去。朱唇微張,不經意呵出一口氣,一枚玄陰針準確不誤地朝沈望的人中射過去。
電光石火間,滿堂皆驚。除了兩個人——棺晚央旁若無人地舞動手指,紫黛色的煙塵在她掌間游龍戲鳳般升騰糾纏。
而坐在一側的沈望只用一根筷子就輕易擋掉了,據說需巧匠鑄造七七四十九天方得一枚的獨門暗器。
廝殺,吶喊,火海,刀光,血腥,絕不手軟,絕無余地。
從沈望下定決心,對長生殿與冥海志在必得時,就注定有一場避無可避的血光之災。
混亂中,棺晚央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呼:“主人?!?/p>
那一把熟悉的嗓音,曾用無限愛戀、無限敬仰的語氣提起過“主人”兩個字。海女終生只會認定一個主人。這個人,便是開啟她對愛情最初幻想的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
長生殿的主人就這樣死去,任何在云疆大陸上最廣為流傳的,創(chuàng)造過傳奇的人物最后都不過像煙花一樣消失罷了。
就在棺晚央走神的一瞬間,誰也沒有看清,明明已經勝券在握的沈望是怎樣口吐鮮血,又怎樣在須臾之間虛弱得就連一個聶霜都能將他鉗制住。
局面如此顛覆,一向處變不驚的棺晚央亦措手不及,不過稍加思量,這中間的來龍去脈并不難知道。
“看來我小瞧了你,我以為你不過是普通的海女,沒想到你是被長生殿主選中的?!?/p>
“我要你救活主人,否則我現(xiàn)在就殺了沈望!”女子眼睛里那樣大片的猩紅,棺晚央只覺得眼熟,微微一揚嘴角:“即使你現(xiàn)在不動手,他也活不過今晚,不是嗎?”
聶霜目光微微一閃,咬住唇,不發(fā)一言。
“以你和長生殿主的關系,上次假裝尋求駐顏秘術去銅雀臺接近我,無非是為了這一天做準備罷了?!惫淄硌胍粍硬粍拥刈谠?,仍在玩弄指間看得見輪廓的留歡香,好像在解開一個與己無關的懸疑,“早在銅雀臺你就對沈望下了毒,既然出此下策,這毒必定是無藥可解。你現(xiàn)在用一個將死之人來威脅我,不覺得可笑嗎?”
僵持間,聶霜的手漸漸放松,然而一瞬間,一抹詭異的笑容爬上她的眼角:“姐姐,即使是死,你也不會忍心他太痛苦的,不是嗎?
“不管他是不是馬上就會死,只要這一刻他還沒死,我就還有籌碼?!甭櫵谜迅嫣煜碌恼Z氣揭穿她那時沒有親口道出的答案,“因為你愛他?!?/p>
棺晚央全身一凜,指間凌亂舞動著留歡香,隨著香氣越來越濃,所有尖銳刺骨的回憶和想念、埋怨和憎恨、等待和絕望,這些在寒冷寂寥的六年中都已經被颯颯而過的時光,都已經磨得圓潤溫和的記憶,像刺刀一樣劈頭砍過來。
哪管人痛與不痛,要與不要。
6
“今日今時,愛于我而言,已經不足以使我犧牲自己去救另一個人。”棺晚央看著聶霜與自己相似的眼神,一字一頓地說道,言辭犀利,表情冷漠。
“我不信。姐姐你不是無情的人?!甭櫵栽泿追纸忝弥榧右栽囂?。
棺晚央凄楚一笑,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沈望一眼。
聶霜幾乎已經忘了手里這個不像人質的人質,沈望一直沒有反抗,卻也沒有絲毫受制于人的窘態(tài)。他低著頭,像是在思索著別的什么事——比他此時此刻處境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刀光劍影中,三個人沉默地對峙,就好像在進行著一場密不可宣的審判。
“不如你先告訴我,你主人死后,你還會不會愛上別的什么人,愛到犧牲自己去保住他的命?”
聶霜不明所以,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既然你不會,又怎么肯定我就會?”棺晚央接住她困惑的目光,輕輕一笑,“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愛過一個人。只不過這個人,不是沈望?!?/p>
沈望一直低垂的目光不可抑制地閃了一下,只不過沒有人察覺。
六年前,她和聶霜一樣,如花一般的年紀,即使沒有美貌,沒有華服,但有那樣一個面龐干凈、聲音澄澈的少年,他站在花樹下對爬到樹上卻不敢下來的她張開雙臂,他說,別怕,我會接住你。
別怕,我會接住你。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會保護你。有我在,不要害怕。
愛戀剛剛萌生時,便會有這樣如蜜糖般的諾言,她閉上眼,如飛蛾撲火一般,跌入他懷里。夕陽最后余暈涂抹上他潔白頸項,她伸出手環(huán)繞,迷醉地想,這便是身為女子終其一生所期盼的幸福。
她每次下海,他都會親自在床上扎花燈,一朵朵在她頭頂的海面搖擺。海上花開,美景良辰。她是天生的海女,很多年前海女是能夠與魚類溝通的,只不過千年下來這種天賦異稟,現(xiàn)在幾乎失傳。她卻生來就懂得。那時,她憑借此總能找到最珍貴的貝類、珊瑚和夜明珠。
在冥海擁有一名海女就意味著擁有源源不斷的財富,而擁有她,則意味著擁有了整個冥海。
那時候,她喚他焰哥哥,曖昧不明,混淆男女之間的界限。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柳梢影兒映照窗,月滿清輝。他執(zhí)了她的手,用紅彤彤的紙剪出一對鴛鴦。
回想起這些,心頭還有溫柔牽動,在一段愛情消亡后的浮光掠影里,只是殘余些微的遺憾。
然而,遺憾的是嫁入當初跟他學會了這些,往后雪魄居漫長時光里總是更容易打發(fā)些。
棺晚央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夕陽余暈沾染上她的發(fā)。沈望深深地凝睇著她那雙琉璃色的眸子,明白對她來說,即便物是人非,回憶仍有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美。
棺晚央穿的是一件天青色衣裳,綴以冰雪般剔透的吊墜,周身籠起一層冰霜。終于要說到最想要遺忘的部分。
有一天,她聽見另一名海女喚他焰哥哥。她還聽見他說了那樣一句承諾——此生必不相負。
此生必不相負啊。
長生殿的主人怎么可能只擁有一名海女?可她還是那樣傻,沖上去質問他,結果于眾目睽睽之下,挨了一個耳光。
嘴角溢出血來,滴入海水里,立刻有無數珍奇水魅浮上來吮吸。
那個對她說,央兒,我會疼你愛你寵你,我會把整個天下捧到你面前來的人,用她的血吸引更多水魅。長生殿便是由這一年開始,達到鼎盛。
7
“不可能!”聶霜再也按捺不住,松開沈望,雙眼猩紅地打斷她的話,“海女長期浸泡在水底,怎會有如你這樣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我憑什么要信你?”
“你只管在長生殿里隨意拉個長者出來問問,六年前上一任長生殿主人身邊最得寵的海女是不是叫做棺晚央?況且,你該明白第一個被長生殿主所擁有的海女與殿主之間微妙的牽制。”
千百年來,海女聽命于主人,地位低下卑賤,為了不使海女徹徹底底成為奴隸,很久之前冥冥中就有了約定——長生殿主所收納的首位海女能夠掌握歷代殿主的生死。
聶霜忽然明白:“主人是被你殺的?!?/p>
棺晚央輕盈地舞動了幾下手指,留歡香已經很淡很淡了——這是只有懂得獸語的海女才懂的幻術,當年她也是用同樣的方法殺死了焰哥哥。
留歡香會尋著她心中所想的目標潛到對方的呼吸中,殺人于無形。
“至于我的容貌,你可曾記得我告訴過你,‘今夕何夕蠱要用‘君已陌路來交換?”
“今夕何夕”,顧名思義,就是被施展了這個蠱術的人都將會不復原來面孔。將來剝離原本的模樣,收獲一張全新的完美的面孔。如此一來,新的人生展開,舊的記憶掩埋,過往里的那個人只有陌路罷了。
聶霜已經完完全全忘記挾持沈望,好像還沒能從驚愕與疑惑中醒過來,無法做出任何判斷,只是掙扎著嘟囔道:“就算你是海女,上一任殿主辜負你,你又怎能斷定主人一定會辜負我?你倒霉遇見的是個人渣,可我不一樣……”
“是嗎?論容貌,你尚不及我當初十分之一;論資質,你與我亦是云泥之別。憑什么我得不到的,你就如此輕易得到?”棺晚央神色慵懶地瞥她一眼,沒有不屑,沒有嘲諷,只是平靜地陳述這令人崩潰的事實。
沒有說出口的是,倘若他真的那么在乎你,便斷斷不會派你去銅雀臺。說到底,你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
作為過來人,她相信只有把真相撕裂給當事人看,毀滅才能重生。
可是,她錯了。不是任何人都有這樣的勇氣。
8
聶霜自刎前最后留下來夢境,她頹然的眸子里只剩下虛空。
她說:“姐姐,我終于明白當初相見時,為何覺得你親切。主人要我毒的是你,可我不忍心,便偷偷借你們下棋的工夫,把你們的茶水調換了?!?/p>
她還說:“姐姐,我不怪你讓我看清這樣血淋淋的真相??刹皇敲總€人都如你這般幸運,遇見沈望?!?/p>
是啊,遇見沈望大概花光了她此生為數不多的運氣。
她啊,是了解自己的——并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子,說不出婉轉動聽的言語。她的愛與憎激烈得就像風霜與刀劍。
沒有人知道,到最后,她是真正不再愛他了,因為全無恨意。當她第一百次被脅迫劃開自己的手臂,用鮮血去吸引那些價值不菲卻沒有海女能夠抓住的水魅時,她怔怔地看著那個坐在不遠處表情亢奮的男子,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愛憎和流失的血液一起消失了。
她殺他,是為了沈望。這一點,恐怕連沈望都不清楚。
原本她是不會動殺心的,即使他欺騙她,辜負她,玩弄她,但身為海女,骨子里的忠貞不允許她們輕易背叛反噬主人。
那一年,沈望亦不是如今的銅雀臺主。
他的母親也是一名海女,生他時母親難產死去,再沒有人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在冥海流浪時遇見棺晚央。雖然海女只有生下女兒才能繼承母親的水性,但男兒也不會連幾條魚都抓不到。
棺晚央至今仍然記得沈望在星暮低垂的海邊煮野菜吃的樣子,背影單薄地坐在火堆邊上,那樣干凈璀璨的瞳孔里,卻滿是睥睨的霸氣,他從未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自賤。棺晚央得知他不忍捕殺冥海生靈來吃,就偷偷從長生殿拿了糕點給他。
那樣單薄瘦小的少年,雙手捧著糕點,沒有狼吞虎咽徑自往嘴里塞。他不卑不亢地迎著她的目光,直呼她的名字,棺晚央,我沈望不會欠任何人東西,今后必定加倍奉還。
只有十二歲的少年用兩年時間尋到那把流光雪刃,十四歲揚名天下。那時長生殿主念他是海女之子,要將他收為己用。
“我非池中物,區(qū)區(qū)一冥海豈能困住蛟龍?”
長生殿前,無數海衛(wèi)包圍著一人一劍。沈望浴血突圍時,殿主忽然掐住了棺晚央的喉骨。
萬籟俱靜,殘陽如血。
宛如一聲清脆的裂帛,流光雪刃從沈望掌心跌落。汗液混合塵埃,染污了雪白刀刃。
失去武器的沈望被幾百人同時圍攻,傷得滿口血污也不肯求饒一聲,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句:“殿主死了?!?/p>
棺晚央趁著這個空隙帶走沈望,從那時起沈望的身子大不如前。
后來,沈望創(chuàng)建了銅雀臺。用從移花宮那里得到的“今夕何夕”替棺晚央易容,美貌傳出云疆大陸,成就一段傳奇。
只是在棺晚央心中,真正傳奇的,是她與沈望,共過生死與患難,一同坐鎮(zhèn)銅雀臺,卻再也沒有了當初在冥海的親昵無間。
沈望很忙,他的身上開始背負著太多人的生死。他需要處理的事務越來越多,多得他只有空過來下一盤棋。他很少再喚她的名字,也再沒有像那次一路逃亡時那般緊緊握住她的手,不發(fā)一言。
死傷無數,但終究,長生殿沒了。就像萬事萬物此消彼長一般。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得意風光,有人暗夜哭泣。
沈望沒有死。銅雀臺從不缺任何續(xù)命的藥,可也只是續(xù)著而已。沈望不愿意死,強撐一口氣,卻再也沒有來過雪魄居下棋。
他,該是介意的吧。在聶霜挾持他時,棺晚央說出那樣直白的話。她所有的愛憎都給了一個人,而那一個人不是他沈望。她愛的人,不是他。
有些話他這六年里沒有說,以后也就沒有再說的必要了。
身體每況愈下時,他便交代下去,銅雀臺新任主人棺晚央,亦是流光雪刃的新主人。
某個寂靜的夜里,棺晚央第一次走進沈望的寢殿。是和冥海邊的稻草屋同樣的擺設。誰能想到金碧輝煌的銅雀臺中,沈公子的寢殿會是如此場景。
棺晚央走到床沿邊,像上次無意間睡著那樣,把頭輕輕枕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內心忽然寂靜得沒了任何聲音,妥帖的歡愉感舒緩流淌,她緩緩閉上眼睛,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沈望眼瞼顫動,一顆淚自眼角跌落。
碎裂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