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在喉
上期回顧:
剛剛裝扮完畢,便有宮女說妃子們都等在大殿外向新后請安,秦顏只得強打起精神應(yīng)付。
婚典后不過數(shù)日,皇上賞賜的東西源源不斷送入旌德宮,金銀珠寶,瑪瑙玉器,應(yīng)有盡有,各種珍奇的鮮花也不知被換了多少盆,只是依舊放在回廊下,日曬雨打。宮里人因此都知道皇上對她珍視甚深,只是蒙此眷顧,秦顏卻并未再見到皇上,倒是有日日有內(nèi)侍過來告之皇帝忙于政務(wù),或是潛江水患,或是與獻王商議民生大計,君心難測,流言漸漸在深宮內(nèi)院四起。
秦顏倒不在意那么多,她向來喜靜,著實不習(xí)慣到哪里都有儀仗,總是不等宮女伺候梳洗,便獨自一人在后宮四處走走,她所在的旌德宮環(huán)境清幽,廊橋池水,婉轉(zhuǎn)曲折,待到盛夏時蓮葉接天無窮碧,蜻蜓荷香,不勝幽雅,只是每日那些來請安的妃子說話總是意有所指,暗潮洶涌,由以氣焰囂張的晨妃為甚,她對這些勾心斗角沒有什么力氣和心思去應(yīng)付,雖不過數(shù)日,也能讓她看出日后一成不變的日子,著實無趣。
這天秦顏路過添香池,繞過假山時迎面跟一道人影撞上,秦顏踉蹌了幾步,剛站定,就聽到撲通一聲,來人以頭搶地道:“請皇后娘娘恕罪?!?/p>
秦顏定睛一看,見對方身著宦官服飾,服色不高,應(yīng)該是下侍,也不知是哪個宮的,于是吩咐道:“你先起來?!?/p>
那人聞言起身,捻著衣袖,瑟縮著垂頭立在一旁,也不敢看她。
秦顏道:“我見你神色匆匆從翠陽宮那邊過來,是不是晴妃出了什么事?”
那人微愣,臉上茫然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答道:“娘娘是否記錯了,翠陽宮是晨妃娘娘的居所……”
秦顏微愕,撫鬢失笑道:“是我記錯了,我入宮不過數(shù)日,對宮中的情形還不大熟悉。”她轉(zhuǎn)而問道:“那你便是服侍晨妃的吧?”
那人仿佛怕被責(zé)難,踟躇了片刻才答道:“啟稟娘娘,奴才是侍奉皇上身前的掌事太監(jiān)阿德,方才……”
“是誰在那里?”
秦顏打斷了阿德將要出口的話,阿德順著秦顏的目光看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四周有何不妥,可秦顏一直看著他身后,眼神兀定,于是他轉(zhuǎn)過身去,眼尖的看到不遠處樹干后微微露出的白色衣角。
阿德頓時臉色大變,還未等他出聲喚人,對面先聲奪人道:“何人在此打擾本宮清靜!”
這本是極有氣勢的一句話,只是說話的聲音細嫩清脆,明明帶著噥噥的軟音卻故意要扮出少年老成的模樣,有些引人發(fā)笑。
阿德卻仿佛意識到什么,驚叫道:“太子殿下!”
話音剛落,就見樹干后面小小的身影緩緩挪動出來,秦顏這才看清那孩子的面容,長得粉雕玉琢,一雙濕潤靈動的大眼睛圓轆轆的轉(zhuǎn)著,目光有意無意的落在秦顏身上。
太子李琰,晨妃之子,也是皇位唯一的繼承人,因此晨妃在宮中的地位一時無人匹敵,宮中立了規(guī)矩只有嫡子才可以封太子,就算妃先生子,也要等皇后誕下龍子才可以立為太子,而晨妃的孩子出生后不久便被封為太子,所以宮中一直傳言晨妃日后定會母儀天下,有了皇帝的寵幸和身為太子的兒子,晨妃的武斷跋扈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可誰也沒想到,半路會多出個秦顏。
秦顏正在打量的功夫,李琰暗暗將詢問的目光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愣在一旁的阿德,還在驚嚇中的阿德接觸到他的視線,連忙跪下道:“稟告殿下,這位是皇后娘娘?!?/p>
才五歲的孩子就懂得審視局勢,秦顏心中浮現(xiàn)幾絲贊許,臉上也帶了些笑意。
李琰微張著口看著秦顏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瞧,身子下意識的往回縮了縮,半晌才吶吶道:“兒臣參見母后……”
畢竟是孩子,聲音里的氣悶一聽便知道了。
秦顏失笑,上前一把將他從樹后拽出來,李琰有些不自在的想躲開,秦顏見他白色的靴子和袖擺上面滾了一層灰,手上也有不少擦傷,便忍不住皺眉道:“手還疼么?”
李琰楞了下,搖頭道:“不疼。”
“怎會不疼?!鼻仡佇⌒牡拇等ニ稚系幕伊?,一邊道:“小孩子要誠實。”
“本宮可是太子,才不是小孩子!”李琰有些不服氣,遲疑了半晌,又有些好奇的問:“那你小時候受傷了會哭么?”
秦顏倒是認真的回想了片刻,終于搖搖頭道:“我不哭?!?/p>
“你騙人!”李琰氣憤道,圓嘟嘟的臉頰鼓起,可愛極了。
秦顏伸手捏起他的臉頰,滑嫩的觸感,一邊捏一邊笑著說道:“騙你做什么,爹不許?!?/p>
“不許你哭?”他一邊拍掉秦顏的手,一邊不理解的蹙眉,繼而憤憤道:“哪有這樣欺負小孩子的。”
“其實也哭過……”
“???”重新被引回了注意,沒有拒絕秦顏捏著他胳膊的手,李琰追問道:“什么時候?”
“出生的時候?!?/p>
秦顏握著他軟綿綿的小手,起了戲弄之意,見他皺了眉頭無聲的看著自己,倒頗有成就感,望著只及她腿根的小小身影,秦顏想到自己如他這般大時,是不是也是這般頑劣以及……讓人心疼呢?
停了手中逗弄的動作,秦顏指著頭頂?shù)溃骸斑€想不想要這個?”
阿德順著秦顏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高大的樹冠上搖搖欲墜的掛著一只紙鳶,李琰見目的已被拆穿,遲疑片刻后點頭道:“我要!”
“娘娘,奴才這就命人來取?!?/p>
阿德正要去叫當(dāng)值的侍衛(wèi),李琰此時卻大聲道:“不要去,紙鳶我不要了!”
阿德不明白他為什么瞬間就改變了心意,只能呆站在那里不敢動,秦顏自然明白為什么,朝阿德吩咐道:“你先退下吧,若皇上問起,便說太子在我這里。”
待阿德退下,秦顏再看李琰,發(fā)現(xiàn)仍是站在樹下,小小的身影仰頭盯著樹上的紙鳶出神。
“若你父皇問起來,我便說在教你書畫?!鼻仡伋巧碛罢f道,見李琰動了動,又繼續(xù)道:“真的想要?”
李琰回過頭來看她,有些遲疑的點了點頭,說:“兒臣自己會取?!?/p>
話還沒說完,就見他將衣擺掠到一邊,四肢抱著樹干往上爬,只可惜人小腿短,像鴨子般撲騰了幾下又滑回了樹底,樣子實在可笑。
秦顏這段日子在宮中太過無聊,乍一見到眼前情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頭上斜插的發(fā)簪也因大幅度的動作從發(fā)髻上滑落在地。
李琰從未見宮里有人笑得這般沒有形象,皆是一派輕羅小扇掩口嬌笑,眼前的人笑得太過開懷,他呆呆的維持著抱著樹干的姿勢看著秦顏,只見她順手取回了落在地上的發(fā)簪,將它隨意插在了發(fā)髻上,一邊挽著衣袖,依舊難掩笑意道:“小孩子不要逞強,還是讓我來取吧?!?/p>
“啊?”李琰張著小嘴看她一邊挽著衣袖一邊走過來,不確定的問:“母后會爬樹么?”
“小時候會?!鼻仡亴⒗铉饋碚竞?,一邊替他整理服飾一邊道:“現(xiàn)在有些生疏了?!?/p>
李琰愣在當(dāng)場,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頭頂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便下意識的抬頭往上看,瞬間瞠目結(jié)舌,原來秦顏不知何時已經(jīng)爬上了樹,手里正拿著紙鳶朝他揮手道:“接著!”
紙鳶晃晃悠悠的落在地上,李琰卻不管不顧,只是興奮的在樹下下又跳又叫道:“母后也教我爬樹好不好?”
秦顏搖頭失笑,真是小孩子心性,之前強裝的老成已然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李琰在樹下仰頭道:“母后,在樹上是不是可以看得好遠,能不能看到景御宮外面?”
景御宮是太子的居所,聽他這樣問,秦顏恍然從樹叢的間隙里向?qū)m院外望去,這樹并不高,只能看到宮墻外的廊橋池水,也算是外面了吧?她遲疑中點了點頭。
見李琰興奮的在樹下又蹦又跳,秦顏有些不忍,便認真道:“我答應(yīng)你,有機會便帶你去外面玩兒,好不好?”
“好!”他重重的點頭,眼神期盼。
第四章
過了些日子,天氣開始熱起來。
天氣一熱,秦顏便提不起精神,連旌德宮也出的少了,她體質(zhì)本就不好,陰寒怕冷,于是命人取了躺椅,在宮院的瓊花樹下放好,樹蔭下陽光斑駁,人躺在上面,數(shù)日來頹靡的精神也稍好一些。
光陰正好,秦顏漸漸有些想睡,恍惚中聽到風(fēng)拂過花葉自衣擺摩挲飄落的聲音,她下意識的睜眼,雙目立即被頭頂枝蔓縫隙間透過的金色日光激得微微闔上,這時一陣袖風(fēng)拂過,秦顏眼前一暗,耳旁聽到沉穩(wěn)的聲音淡淡道:“日光傷眼,不要睡忘形。”
秦顏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出其不意的伸手握住了李績的手腕,移開半寸,露出一雙如墨似染的眸,一動不動的看著李績道:“皇上?”
李績不動聲色的收回手,笑道:“清醒了?”
“多謝。”秦顏答應(yīng)著,起身盤腿坐好,捋了下鬢邊微亂的發(fā)髻隨意道:“眼下并沒與比睡覺更重要的事可做?!?/p>
“是朕不對,近來冷落了你?!崩羁兯剖怯行├⒕?,抬手將秦顏撥得更亂的頭發(fā)理順,才道:“過幾日宮里設(shè)宴,皇后且隨朕一起去見見文武百官。”
秦顏也不問為何宴請,只是點頭道:“好?!?/p>
李績本想再說些什么,卻見秦顏直視著自己的目光微動,點漆的瞳孔有如黑曜,李績微一怔忪,接著便聽到身后的圍墻上有些動靜,還沒等他回頭,就有一道模糊的聲音問:“有人么?”
秦顏神色瞬時變得有些無語,李績僵著臉回頭去看圍墻,起初見一頂小冠在墻頭晃了幾晃,露出半個黑色的小腦袋,一雙瑩潤肥短的小手攀著墻頭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半天才探出頭來,赫然就是那倒霉的太子李琰。
李琰累得半死,還沒喘上兩口氣,等看清院子里的情形頓時懵了,呆呆的掛在墻頭上。
院子里靜默了片刻,秦顏剛想開口解圍,李績卻突然喝道:“簡直胡鬧!”
李琰本就在出神,這一聲叱喝頓時讓他慌了,手一滑,身子直直的從墻頭栽下來。
“小心!”
“琰兒!”
事情發(fā)生的太突然,秦顏還未來得及從榻上起身,便見一道黑色的身影迅速沖了出去,千鈞一發(fā)之際,李績已經(jīng)趕到墻角下,正要抬手去接時,身子卻是一晃,人便向旁邊傾倒,眼看就要與李琰失之交臂,秦顏心口一緊,再看時李績已經(jīng)穩(wěn)住身形將李琰牢牢的接在懷里,只是因為沖力太大,向后趔趄了幾步跌坐在地。
秦顏幾步趕上去,見李績坐在地上,眉頭微蹙,衣衫發(fā)髻經(jīng)過方才的動作變得些微凌亂,被抱在懷里的李琰大睜著眼似乎還未回過神來,便試探道:“你沒事吧?”
李績卻不答話,將李琰自懷里推開,冷冷道:“平日的規(guī)矩都學(xué)到哪里去了?身為太子竟翻墻而入,成何體統(tǒng)!”
李琰知道自己闖禍了,一聲也不敢吭,眼角通紅,像是要哭出來,李績正要再說,李琰卻突然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抓住李績的袖擺嗚咽道:“琰兒知錯了,父皇還痛不痛?”
李績怔了怔,有些僵硬的拂開李琰的手,淡淡道:“無事?!闭f著,就撐著地面想要起身,剛準(zhǔn)備站起來,身子又是一晃,李績下意識的伸手想抓住什么穩(wěn)住身形,卻被一股力道穩(wěn)穩(wěn)托住,他有些吃驚的偏頭,就見秦顏目光真誠的看著自己道:“我平日吃的有些多,所以比較有力氣。”
李績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光是腳痛,連頭都開始疼了。
手突然被人牽起,有細細的風(fēng)吹在指尖上,軟軟的,李績低頭,見李琰的一只小胖手正抓著自己的手,腮幫子鼓鼓的,口里呼呼的吹著氣。
“你做什么?”
“這樣父皇就不會疼了?!崩铉抗饫餄M是關(guān)切,語氣非常認真的說:“上次宮里宴會,兒臣偷偷瞧見南國夫人帶著個比我還短的小娃娃,那娃娃摔疼了,她也是這樣吹著娃娃的手,說一會兒就不疼了?!?/p>
李績覺得好笑,他傷的是腳又不是手,這樣想著,這次卻任由李琰抓著自己的手不放。
秦顏不動聲色的觀察著李績,見他仍是板著臉,目光無形中卻柔和許多,恐怕連李績自己都未曾發(fā)覺,方才見李琰跌下時,他那一瞬間驚惶的神色與往日大相徑庭,秦顏心中某處竟被微微觸動了一下。
暗暗收回目光,秦顏說了一句自己也覺得莫名的話,她道:“皇上發(fā)髻有些亂了,我?guī)湍闶犷^可好?”
李績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點頭道:“那便勞煩皇后了?!?/p>
“客氣了?!?/p>
這一通對話下來,連秦顏這種大而化之的性格也不禁覺得有些詭異,沉默片刻,秦顏喚環(huán)兒取來梳子,然后將李績的發(fā)冠卸下,長而密的發(fā)絲頓時披泄而下,將李績冷峻的容顏柔和不少,秦顏握著梳子將發(fā)尾輕輕理順,這時李琰在一旁突然小聲道:“父皇怎會有白頭發(fā)?”
秦顏順著李琰的話細細去看,這才瞧見李績漆黑的發(fā)絲中竟夾雜著幾絲銀白,他正當(dāng)盛年,早生華發(fā),應(yīng)是憂思過甚了。
正想著,卻聽李績淡淡道:“你若能夠上進些,朕也不至于愁白了頭發(fā)?!?/p>
秦顏倒想不到李績還會說這樣的玩笑話,李琰卻當(dāng)了真,嗓子帶著哭音道:“父皇不要生氣,琰兒一定會認真上進的!”
李績沉默片刻,幾乎是用安慰的語氣道:“是人都會有滿鬢斑白的一天,父皇只是比你早些時候,你也會有這樣一天?!?/p>
李琰慎重其事的點頭道:“那等兒臣也做了爹爹,一定要生一個很上進的太子!”
秦顏偷偷看了眼李績已經(jīng)泛綠的臉色,覺得有必要開始轉(zhuǎn)移話題了,于是體貼的開口道:“小琰可知道西北邊塞?”
李琰果然有了興趣:“聽太傅提過,說那里荒無人煙,寸草不生?!?/p>
秦顏笑道:“西北邊塞是一望無際的大漠,風(fēng)吹起時,黃沙漫天,連綿千里,遮天避日,,若是秋日,空曠的大漠上落日殷紅,飄渺的長煙四起,有大雁南飛,萬里長空寂寥,寧靜致遠……”
“原來大漠這么美……”李琰眨眨眼道,澄澈的雙眼里透出向往的神色,道:“若親眼所見,一定非常壯闊?!?/p>
“心之所向,身之所往,若你能有所成就,屆時這河山百川,沒有你到不了的地方。”
“就象父皇一樣么?”想是方才一番折騰耗去不少精力,李琰趴在躺椅上,臉色困頓道:“我一個人睡不著,曾半夜里偷跑出來,見御書房的燈還是亮著,小琰……不能象父皇一樣不睡覺……”嘟著嘴,李琰眼睛半闔,已經(jīng)極困倦了,卻還是堅持道:“小琰……不能吵到父皇……”
“那便睡吧。”秦顏望著漸漸閉上眼的李琰柔聲道:“你還有時間慢慢長大,將來一定能學(xué)會怎樣做一個成功的人?!?/p>
一直沒有出聲的李績望著熟睡的李琰低道:“你好像很會哄孩子。”
秦顏想了想,答道:“小時候哥哥便是這樣哄我入睡,這些話都是他講與我聽的?!?/p>
李績眼神微黯,這時有宮人前來,李績擺了擺手示意噤聲,這才對秦顏道:“朕尚有要事在身,太子便先留在此處,朕屆時會命人來接太子回景御宮?!?/p>
秦顏將李績的發(fā)挽成髻,然后戴好發(fā)冠,端詳片刻才點頭道:“好?!?/p>
送走了李績,秦顏抬眼,頭頂原是一片蔚藍無垠的天空,被張開的綠色樹叢覆蓋,上面樹枝繁茂,密密交疊,有如一張網(wǎng),一陣倦意突然襲來,秦顏闔上眼,靠在李琰身側(cè),靜靜沉入夢鄉(xiāng)。
“娘娘,娘娘!”
微微的推蕩中,秦顏慢慢睜開眼,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想來她睡了有些時辰。
“奴婢見娘娘睡的沉,不敢叫醒娘娘,可皇上那邊派人來傳話,正侯在殿外?!杯h(huán)兒跪在一旁,低頭不敢起身。
“起來說話?!鼻仡佉贿叿愿酪贿吙戳搜凵砼?,果然已經(jīng)空了,她一撐手想站起來,卻覺得身體發(fā)軟,頭腦昏沉,像是受涼了。
秦顏還未說話,環(huán)兒已經(jīng)慌張的過來扶她,她猜想自己的妝被冷汗洗去多半,此刻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于是下意識的將手撫向發(fā)鬢,卻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取下來一看,是一朵蘭色的花,花瓣如絲,端麗中透出一絲媚來,花香清淡,也不知是叫什么名。
秦顏將花捻在手中,立即想到這定是李琰做的,自從上次見她笑落了發(fā)簪他就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說金子戴多了脖子會很痛,小小年紀(jì)也知道天然去雕飾,于是每次來都會送些稀奇古怪的花草來,今天運氣不好,被李績碰了個正著。
搖頭失笑,秦顏將花小心收入袖中,朝環(huán)兒道:“過來替我梳妝?!?/p>
環(huán)兒見燭光下的秦顏妝飾盡去,青絲如瀑,容顏清華,在昏黃的光輝下竟隱隱透出除塵飄逸之姿,與白日的雍容華貴有天差之別,正想著,突然見秦顏的目光朝自己看來,眼瞳如墨,漆亮如寒星,當(dāng)下頭一低,小心翼翼的攙扶著秦顏到了內(nèi)殿。
環(huán)兒見秦顏神色不大好,不禁問道:“娘娘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叫御醫(yī)來看看?”
殿內(nèi)香爐里飄出裊裊的清香,秦顏正撐了額頭閉目養(yǎng)神,聽她這樣問,抬頭見了一眼銅鏡中的影象,面色蒼白,容顏憔悴,似乎是老毛病又發(fā)作了,于是搖搖頭道:“只是受涼了,你先替我梳妝?!?/p>
環(huán)兒再不敢耽誤,連忙替她梳妝打扮。
出了后殿,侯在大殿兩旁的宮女內(nèi)侍一齊下跪迎接,秦顏抬手道:“平身?!?/p>
眾人起身,秦顏認出來傳話的是那日添香池撞見的阿德。
阿德請了安,將手上端著的托盤呈上道:“啟稟皇后,再過幾日便是七夕燈會,宮里要宴請群臣賞燈,這是皇上特意賞賜娘娘的。”
秦顏示意環(huán)兒去接,隨意打量了下賞賜的東西,便道:“替我多謝皇上賞賜。”
阿德話已帶到,臨走時對秦顏低聲道:“陛下議事后回旌德宮見娘娘睡得正好便沒忍心打擾,瞅準(zhǔn)了時辰才讓奴才來送賞賜。”
秦顏知他想說李績對自己還是在意的,見阿德走了,便隨口對環(huán)兒道:“皇上來接太子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
環(huán)兒忙跪下道:“奴婢一時疏忽,未來得及稟告娘娘,請娘娘恕罪。”
秦顏瞟她一眼道:“我只是隨口問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做什么動不動就下跪。”
環(huán)兒吁了口氣,起身站在一旁不敢說話。
秦顏拿著宮女遞上來的茶抿了一口,潤了潤干燥的喉嚨,思索片刻道:“怎么皇宮里也有民間的習(xí)俗么?”
環(huán)兒答道:“是皇上吩咐下來的,自奴婢進宮就有了這個規(guī)定,每年七夕將近,各地州郡都會進貢當(dāng)?shù)刈詈玫幕?,到了七夕,皇宮內(nèi)院燈火流光溢彩,如同白晝,池面上到處都飄著荷燈,到時候許多王公大臣都會攜家眷入宮,觀賞這樣的盛景?!?/p>
秦顏點點頭,不禁有了期待的意思,問道:“這樣的盛事,可有什么由來么?”
環(huán)兒想了想答道:“奴婢聽說是皇上還未登基之前有次出宮正好撞上了民間的七夕,回宮后仍念念不忘,所以定下每年的七夕都會在宮內(nèi)舉行燈會?!?/p>
秦顏倒沒想到李績還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邊想著,邊自袖中取出花朵把玩沉思,目中閃過幾不可察的冷峻。
第五章
“母后,母后!”
李琰一路小跑,進了內(nèi)殿,秦顏正梳妝完,聽到是他來,回首微笑道:“不要亂跑,小心摔倒?!?/p>
“知道知道!”李琰使勁點頭,突然抬起雙手,他身子矮小,手中捧著的東西便直直湊到了秦顏鼻端,秦顏微微后仰,看清一團毛茸茸白色的東西在緩慢蠕動著,一旁的環(huán)兒已經(jīng)嚇的失聲驚叫。
“不要嚇到它?!崩铉闪谁h(huán)兒一眼,見手中的毛團正偷偷往外移,連忙一把抓住將它重新擺正,然后得意道:“這是父皇送給我的。”
“這團東西是什么?”秦顏也不禁上前摸了摸白色的毛球,觸手光滑柔軟,這手感倒有些象她先前穿的那件狐裘。正這樣想著,那白色里也不知從哪端露出了頭,粗短的四肢趴在李琰手上,頭聳在毛發(fā)間,露出尖尖的臉,黑黑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她,還真是一只小雪狐。
“是小狐貍?!崩铉I寶似的將狐貍又舉近了些,興奮道:“你看它一直看著你,小狐貍也很喜歡母后對不對?”
仿佛是為了抗議他將人的意愿強加在動物身上,那只小白狐往李琰懷里縮了縮,掉頭就要跳下去,李琰一把捏住它的尾巴不讓他動。
那只小狐貍已經(jīng)縮到了李琰胸前,秦顏身子順勢一傾,那狐貍跟著一動,半拉著臉看她。秦顏越看越覺得這狐貍有趣,以袖掩唇笑了起來,道:“我身上有殺氣,它怕我?!?/p>
“我不怕!”李琰連忙撇清立場。
“你又不是狐貍。”秦顏頭也不抬,伸手逗弄他懷里的狐貍,那狐貍一縮再縮,終于忍無可忍張口想咬,秦顏不慌不忙收回手,還沒長牙的小狐貍咬到也不會痛。
“球球是認生,我把它給母后養(yǎng)幾天它就不會咬你了?!崩铉娦『偛幌矚g秦顏也很著急,一時間就忘記了這是父皇給他的禮物。
“有些事不可強求,注定是你的便是你的,它喜歡你不喜歡我,與我無緣罷了?!?/p>
秦顏說罷,不再逗弄小狐貍,起身理了理一身錦繡衣衫,恰巧宮人在外提醒宴會的時辰到了,便帶李琰著一同前去。
燈會設(shè)在太液池,那里四面環(huán)水,楊柳倚岸,正中間的宮殿便是用來宴請賓客的集云殿,大殿四面都有玉石鋪成的臺階漸漸向池水延伸,夏日的時候,池水最是清涼不過。
“皇后駕到,太子駕到……”
內(nèi)官在前通傳,秦顏掀簾出轎,剛一抬眼,就見李琰抱著小狐貍等在了轎子前,兩只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瞧,她笑了笑,視線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大殿外的儀仗等侯在側(cè),殿內(nèi)燈火通明,隱約有宮樂傳來。
出了轎子,兩排宮女宦官并步上前跟在秦顏身后,內(nèi)官通報的聲音次第起伏,聲音到了集云殿漸漸悠遠,她牽起李琰的手,察覺到他的緊張,便低頭安撫道:“不要怕,我牽著你走?!?/p>
李琰圓圓的眼睛眨了眨,竟有些憂郁,他喃喃道:“等一下,會見到母妃呢……”
秦顏知道宮中的規(guī)矩,為免外戚干權(quán),自從李琰被封為太子時便不能由晨妃撫養(yǎng),李琰受封于景御宮,同太子太傅學(xué)習(xí)治國之道,反而與晨妃不太親近。
秦顏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挽緊了他的小手,緊緊包裹住,一步一步走入大殿。
進了殿,馬上有宦官上前將李琰帶去太子坐席,秦顏用指尖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見李琰離開,秦顏朝大殿正中的石階上看去,見李績正裝端坐于龍座,戴著十二旒帝冕,看不清神色,似乎察覺到了秦顏的注視,李績頭側(cè)了側(cè),看她朝自己走來。
大臣們開始施禮,秦顏踏完最后一級臺階,撩了衣袍下擺坐在李績的身側(cè),李績身上熏衣用的葉合香透著一股清幽冷淡的氣息,如同他的人一般冷竣。
趁著李績與群臣寒暄的空擋,秦顏掃視了一眼坐席,多是些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還有些家屬隨行,這次設(shè)宴竟未看到定國將軍的座次,秦顏正感疑惑,便看到左席上坐著的女子一身緋色宮裝,妝容淺淡,卻將她艷麗的容顏襯托的恰倒好處,眼角眉梢皆透著飛揚之態(tài),望著自己的眼神也帶著幾分驕縱自傲。
這便是晨妃了,秦顏早已習(xí)慣了她這樣明目張膽的挑釁,于是忽略掉的目光看著她身側(cè)的空位,那里本當(dāng)是楊妃的位子,三妃中晨妃為首,楊妃次之,她先前聽環(huán)兒說過,楊妃一直體弱多病,平日里深居簡出,皇上憐惜她身體不佳,特許楊妃不必出席各種宴會,連請安也免了,讓她好好將養(yǎng)身體,所以今日在末席的是三妃中的錦妃,與晨妃的恣意不同,錦妃生得柔媚,感受到秦顏審視的目光,錦妃也不敢迎視,只是微低了頭,將眼光投至更低處。
“怎么不說話?”
一陣溫和低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秦顏回神望著身側(cè)的人,似乎透過珠鏈還能感受到他柔和的目光,便道:“你扭傷的腳好些了么?”
李績明顯愣了下,隨即道:“無事?!?/p>
“我會一些簡單的推拿,若是不適便不要逞強?!鼻仡侇D了頓,認真道:“即便是男子也要懂得愛惜自己?!?/p>
李績半晌沒有言語,突然衣袖微動握住了秦顏的手,秦顏反射性瑟縮了一下,李績低笑了兩聲,秦顏反倒鎮(zhèn)靜下來,隔著寬闊的袖擺與他厚重的冕服,兩只手就這般交握在一起,心里竟?jié)u漸生出一絲難以言明的意念。
恰巧傳喚官通報獻王入殿,秦顏感受到李績的情緒有了微妙的變化,于是去看殿中的獻王,只見來人一身紫色深衣,面目與李績有幾分相似,氣質(zhì)卻比李績的沉穩(wěn)自持要顯得銳利許多,入席后只與身旁的大臣寒暄幾聲便不再說話了。
宴會本就是形式,賞燈才是重頭戲,待到皇上宣布燈會開始,內(nèi)官便接引眾臣和家屬去殿外賞燈。
李績離席去內(nèi)殿更換常服,秦顏正要出殿去看燈,卻被匆匆跑上來的李琰撲了個正著,他拉著秦顏的衣袖焦急道:“我的狐貍我的狐貍……”
秦顏猜想是內(nèi)官礙于規(guī)矩才將狐貍暫時收放,正準(zhǔn)備跟李琰細說,卻聽到身后有一道悅耳的聲音冷道:“太子總纏著皇后娘娘胡鬧,像什么樣子!”
李琰正對著秦顏,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只是片刻便收斂了神色,轉(zhuǎn)身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禮,正聲道:“兒臣參見母妃?!?/p>
晨妃這才露出極淡的笑容,只是眼里并無笑意,她曼聲道:“太子這般沒大沒小,旁人若看見,還當(dāng)我這個母親失職了?!?/p>
秦顏不以為然,卻以自責(zé)的語氣道:“太子總歸叫我一聲母后,若論失職亦不能置身事外,日后我勤加教導(dǎo)便是?!?/p>
晨妃依舊笑的很柔婉,染了蔻丹的指尖輕輕掩唇道:“娘娘日理萬機,妹妹又怎敢勞您如此費心?!彼D(zhuǎn)而朝李琰笑道:“琰兒過來,母妃帶你去看花燈好不好?”
李琰有些懵懂的看著晨妃的笑容,步伐方一挪動,晨妃就飛快地執(zhí)起他的手,眉目間意氣飛揚,她笑道:“那恕妹妹先行告退了。”
秦顏并不看李琰的目光,客氣道:“晨妃過謙了,論入宮的年齡我總不比你長,年歲不見得比你大,可晨妃已經(jīng)有了太子,我也很羨慕能有太子這樣乖巧的孩子。”
她說的十分自然,眼里也透著羨慕的神色,晨妃的神色卻忽然一變,盯著秦顏似乎想要尋出她面容上的每一分瑕疵,可秦顏的眼神太過于真誠,纖塵無染,仿佛她說來的話天生便帶著誠懇和真實,于是目光微斂,倒沒有再說什么,牽著太子轉(zhuǎn)身離去。
秦顏望著李琰幾乎被拖拽著離去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正要出殿時被人叫住,她見是阿德便止住了身形。
阿德恭敬道:“皇上知娘娘入宮后心情愁悶,便派人將老將軍接入宮中,如今正候在蓮池。”
秦顏沒想到李績竟有如此貼心的舉動,便對阿德道:“替我多謝皇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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