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的貓
楔子
凡間近來總有人燒香投訴,說月老的紅線一日不如一日,大好姻緣說斷就斷,癡心人總是遇上負心漢。
我初來時,常聽凡人抱怨月老是個不靠譜的老頭子,心里不由得暗暗偷笑,他們不知道,月老其實并不老,不僅不老,還頗有一副好相貌。
我有一次好奇問他:“師父你年紀輕輕,怎么讓人把你叫得這么老?”
他正品著花前一尊清酒,緋衣紅裳,手一拂桃花瓣紛紛揚揚的落,他說:“二郎神那廝,仗著養(yǎng)了條長毛大狗,天上地下的不知俘獲了多少妙齡少女的芳心,我為人低調(diào),不愛到處招搖,名字叫得老成些,省得讓人惦記上。”
我撇撇嘴:“師父你是想占別人便宜才是真的,就連天帝,人前也得尊你一聲老人家?!痹捯魟偮?,就聽一旁有人輕咳,轉身去看,天帝正站在桃花林外,天青色衣裳,手上一只白玉壺,顯然又得了陳年的好酒。
他笑說:“小桃花,怎么對你師父這么無禮,要不是他來求我,明日蟠桃會你可去不了……”
又是“小桃花”這三個字,師父說我的真身是后院門口那株桃花樹,天長日久吸天地靈氣得以成人,后來桃花開得滿枝頭時,他趁我不注意偷折了一枝去找仙子換酒喝,我覺得這事他是騙我的。
奈何“小桃花”這個名字,早就被眾仙家叫得朗朗上口,我認命地朝天帝行禮,倒是師父先坐不住了:“什么叫求你,不過是個蟠桃會,二郎神都能帶狗,我?guī)е√一ㄔ趺戳??!?/p>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誰也不讓誰,遠處云梭織出來的紅霞染了滿天,這樣好的韶光,我立在一側,不覺也含了笑意。
1)蟠桃會
聽人說,蟠桃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吃了以后妙處多多,是以蟠桃會前,我故意少吃了兩頓飯。
王母在瑤池設宴,仙子舒廣袖翩然而舞,我跟在師父身后,落座時察覺一道目光緊盯著我,抬頭正與王母的目光對上。
她狀似不經(jīng)意地轉了頭去,過不多時,就有仙子端了一大海碗酒來,說是王母體諒我修道不易,特意賞賜與我。
我盯著那碗酒,一個勁朝師父遞眼色,他側身跟幾個仙君說起話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咬咬牙,接過酒來半喝半灑,總算見了底,等仙子斂衽退下,我就醉了。
醒來時宴席已經(jīng)散了,偌大的瑤池,冷冷清清一個人影也無,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好容易走回去,推開房門,就見師父正悠哉煮著茶,桌上放著好幾碟點心,此時已經(jīng)被他吃了一半。
我氣極:“師父,我剛才醉了,照道理醒來不是應該已經(jīng)躺在榻上了嗎,怎么會被扔在瑤池里?”
他答:“我見你醉了,就多吃了幾個蟠桃,連你那份也吃了?!?/p>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來了?!?/p>
“……”
他看我面色不善,抬手倒了一杯茶,遞給我說:“師父我半夜不睡,還坐在這里給你煮醒酒茶,換作我是你,早就知足了?!?/p>
我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又塞了幾口點心吃,含混不清問他:“師父你是不是跟王母有過節(jié)?”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胡說,師父寬宏大量,怎會與人有過節(jié)?!?/p>
我湊到他跟前,一時忍不住又問:“師父你掌管天下姻緣,怎么不給自己也牽一條紅線?”
他握著杯子的手一頓,茶水險些濺出來:“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牽過?”
“那后來呢?”
他起身:“紅線質(zhì)量不好,斷了?!?/p>
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腹誹一句,歪頭看他有些蕭索的背影,總覺得哪里不像平日的他了,順手撿了塊點心丟過去,他“哎喲”一聲捂著腦袋蹦起來,這副樣子看起來就和諧多了。
他回過頭來,換上一臉的興致勃勃:“小桃花,舍不得師父走就直說,你知道么,今早太上老君煉丹睡著了,一不小心走了水,把半邊胡子都燒沒了,我才知道他家青牛愛吃胡蘿卜,倒是嫦娥仙子家的兔子不愛吃,為這事仙子常常憂愁,我卻覺得仙子輕顰微蹙的樣子才最美,還有……”
我趕緊捂住耳朵打斷他:“師父你不要說了!”
2)牽紅線
第二日,嫦娥家的兔子真的跑來找我了,它用嬌羞的小眼神,盯著我盯了半盞茶才說:“小桃花,有件事你得幫我?!?/p>
我見四下無人,就問它:“你看上哪個仙君了?”
它嬌羞地說:“二郎神……”
“二郎神不行,”我斷然搖頭,“隔壁好幾個仙子都托我給她們牽紅線呢,排隊也輪不到你?!?/p>
它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從一雙大耳朵里掏出幾塊桂花月餅來:“我身上只有這些,就托你幫我給二郎神……家的哮天犬牽一次線,就一次?!?/p>
我看它可憐,接過桂花月餅來咬了一口,這事就算定了。
師父慣常倚在桃花樹底下品酒,墨發(fā)紅裳,有幾片桃花瓣落在他襟前領口上,我堆著笑替他拂去:“師父其實你不開口的時候,絕對是天上地下世間罕有的俊俏公子,隔壁喜歡二郎神那種魁梧型男人的仙子,太沒眼光,你可千萬別意志消沉借酒澆愁啊。”
他嘴角抽了抽:“胡說,我這可是嫦娥仙子親手釀的桂花酒,尋常人聞都聞不著,怎么是借酒澆愁?”
我立即點頭如搗蒜:“師父說的是?!?/p>
他眼睛一瞇:“小桃花今日怎么,轉性了?”
我絞著衣角躊躇,他問:“是不是又想找?guī)煾附杓t線啊?!?/p>
我趕緊替他斟酒,他捏著杯子瞧了一會兒,然后狀似無意地說:“可惜啊,空有好酒,沒有仙子翩然的舞姿可賞,要是……”
沒等他說完,我就折了一枝子桃花,學嫦娥甩袖子。他看了半晌,撲哧笑了:“以后這舞就跳給師父一個人看吧。”頓了頓,又笑著補上一句,“家丑不可外揚?!?/p>
我舉著桃花枝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又聽他說:“小桃花別動,看你舞了半天,就這個姿勢還勉強說得過去?!?/p>
他又斟了一杯酒,仔細品了品,才抬手化出一條紅線來:“拿去吧?!?/p>
我趕緊舉雙手接過:“謝謝師父?!?/p>
他一笑,漫天桃花瓣像是得了感召一樣,簌簌而落,我怔了怔,好像記憶深處也有這么一人,只是一旦觸及,就覺得遍身清冷,好似有寒意從心底涌起,我于是蹙眉想了想,卻再無頭緒。
不久,玉兔按我的法子,悄悄在哮天犬手腕上綁了姻緣線,結果線是牽了,哮天卻對玉兔無意,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這一狀就告到了天帝那里。
3)老糊涂
我正舉著鋤頭,把師父珍藏的一壺桃花酒從樹下挖出來。
他一邊歪頭看我大汗淋漓的鏟土,一邊嘮叨眾仙家府上的新奇事,間或嗑一把瓜子,模樣要多煩人就有多煩人。
我把鋤頭往地上一扔:“師父你隨便使個術法,這酒就自己挖出來了,何必難為我?!?/p>
他頗委屈地說:“師父是怕以后,再想跟你說句話就難了?!?/p>
尚未等我反應過來,幾個兵將從頭而降,朝師父一拱手,就二話不說把我領到了天帝面前。
我小心翼翼跪在大殿正中,王母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天帝你看看,她還真是屢教不改,當初就不該輕縱?!?/p>
四下一片靜默,我有些好奇,這分明是我第一次犯錯,怎的是屢教不改。
王母又說:“罷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管這許多了,你愿意小懲大誡也隨你?!闭f著,就有環(huán)佩叮當聲響起,王母離座,走到我面前的時候,俯身用一根手指抬起我的下巴來,看了一會兒,眼中厭惡之色更重:“今日之事,別叫我知道還有下次。”
我恭謹?shù)攸c頭稱是,看她走遠了,才揉揉表情僵硬的臉,天帝隨即叫周圍人都退下,扶起我來說:“嫦娥仙子從昨日,就來跟我求情,說玉兔的錯漏都因她看管不善,理應由她一人承擔,二郎神君也來給哮天犬求情,王母無法,這事要罰也沒法重罰。”
他想了想說:“蟠桃園的桃樹也該施肥了,你去個四五日,等無事了就回去吧。”
我謝恩,乖乖去蟠桃園領罰。第四日時不小心打翻了一個水桶,水桶砸在一棵桃樹根須上,誰知這些個桃樹竟也成了精,“哎呀”一聲抖起枝子來,嚇了我一跳。
它就睜開兩只樹洞一樣的眼,看了我半天說:“傾櫻?真是你?”
我彎腰拾起水桶來:“我不是傾櫻,你認錯人了?!?/p>
它又打量我半天:“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傾櫻早就下界輪回去了。”
我提著水桶走了幾步,又聽它說:“霽月還好么?”
“霽月?”我下意識念著這個名字,身后那老桃樹又說:“霽月仙君啊,幾年前還來這園子里喝過酒,可能是我老糊涂了,幾年前還是幾十年前來著……”
我掐指想了想,這偌大天宮里八千神佛,可沒一個叫霽月仙君的,我不再理會它,只要收拾了水桶就能回去見師父了,腳步不由得快了些。
4)元宵節(jié)
我推開自家院門,料想中和師父的久別重逢沒有上演,院子里落了一地桃花瓣,角落里那棵被我刨過土的桃花樹已經(jīng)有些枯萎,這么幾日過去,竟也無人再把土重新培上。
等打點好那棵桃樹,再四下里找了找,心頭忽的一緊,莫不是,他為了讓天帝從輕罰我,自己去替我受罰了吧。
想到這,我勉強駕起一朵云來,就朝天帝的大殿跑,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門口,守將見是我,面上隨即露出一抹喜色,轉頭朝里大喊說:“天帝,這場賭是你贏了?!?/p>
天帝笑說:“怎么樣,自罰三杯再說?!?/p>
師父的聲音就傳出來:“小桃花,我又丟不了,你再等上兩個時辰,我可就贏了?!?/p>
我聞言沖進去,見窗下鋪了棋盤,黑白棋子縱橫交錯,這局棋想來已經(jīng)下了不少時候。
天帝看看我說:“你去蟠桃園那日,我就與你師父打賭,等你回去見不著他,定會來我這里要人?!?/p>
師父一臉郁色,天帝便笑他:“你還說小桃花平素最不喜你啰唆,巴不得見不著你呢?!?/p>
我聽了一時怔忡,平素是總嫌他聒噪,可要是真聽不著他說話了,反而孤寂得厲害,念頭只這么一轉,還是怒氣沖沖地說:“別人家的師父都替自己徒弟求情頂罪,怎么就你這么不爭氣,我還以為……”
他趕緊說:“你先別急著下結論?!庇止室忸D了頓才說,“我還跟天帝說,那紅線是你偷的我的,我可全不知情?!?/p>
“你……”我氣得駕了朵云就走,云氣本就不穩(wěn),一怒之下更是搖搖欲墜,身后一人急急追來:“小桃花你聽我說,吃一塹長一智,師父這也是為你好?!?/p>
我想駕云甩開他,無奈術法有限,一個急轉彎掉下云頭來,被他一把接住,老老實實按在了他的云頭上。
我捂住耳朵,他也干脆坐在云頭上看著我,四目相對,耳邊風聲越來越急,又一個轉彎,連他也失了準頭,我又從云頭上掉下去了。
師父趕緊伸手攔住我的腰,衣袂翩然,束發(fā)的錦帶被疾風吹得散開,及腰的墨發(fā)就纏上我的臉,讓我?guī)缀醣牪婚_眼來。
良久,只覺得耳邊風聲都止了,腰上那只手卻還沒有松開,我拂開臉上的頭發(fā),看他表情痛苦地蹙著眉,半晌才說:“小桃花你太重了,師父……崴腳了?!?/p>
我氣得推開他:“吃一塹長一智,我這也是為你好。”
他追在我身后說:“小桃花你真的不肯原諒師父嗎,明日是凡間的元宵節(jié),師父要奉命下界去賞花燈牽紅線,本還想帶上你的,如今,哎……”長長一聲嘆息。
我頓住腳,臉上立時堆起笑來:“師父你說笑了,哪有徒弟不原諒師父的,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5)老桃花
人道是“天上一晨曦,地上已千年”,我從一早就催著師父下界的結果是,凡間今日才是大年初一,大雪紛紛揚揚的落,我瞧著師父霜雪滿頭的模樣笑起來:“你如今再說你是月老,恐怕就沒人不信了?!?/p>
他抬手拂了拂發(fā)上肩上的雪,無奈越拂越多,轉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小桃花近日又胖了些,身上落的雪可比師父多?!闭f著伸手揉揉我的頭頂,“你看,小桃花也變成老桃花了?!?/p>
我惱怒地使個術法把雪化了,誰知師父反而捏個訣,漫天風雪圍著我打轉,直把我裹成了一個雪球樣。
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從我們倆身側走過,眼見著一個老婦凍得不成樣子,師父從身后化出一件棉衣遞給她,就聽老婦連連道謝,末了還說了一句什么,師父聽了一笑,心情好像大好。
我問師父,她剛才說了什么?
師父伸手揉揉我頭頂?shù)难﹫F:“她說,你胖得快跟她家后院的豬一樣了。”
我自然不信,可那老婦鞠了個躬就走遠了,再想追來問問卻是不能了。我于是問師父:“你經(jīng)常到凡間來嗎?”
師父看我一眼:“胡說,私自下界可是大罪過,要不是凡間近來災禍頻頻,我只管在天上翻翻姻緣簿,隨手勾畫幾個名字就成了,何苦親自下來,累死累活給人牽姻緣線。”
我點頭,就聽酒樓門口有一人親切的喊:“孟公子,您今天還是照老規(guī)矩,紅燒獅子頭……”
“咳咳,”師父趕緊打斷他,“我家小妹不吃葷腥,有什么素菜多上一些?!闭f完又躊躇了一會兒,加上一句,“獅子頭還是做一盤,端來放這兒,我就給她看看?!?/p>
那人道一聲“好嘞”,就轉身下樓招呼了。我坐在二樓靠窗的雅間里,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師父看,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就輕描淡寫說了句:“有時候夜里睡不著,我可能就出來走走?!?/p>
“哦?!蔽覒艘宦?。
他又說:“不是我不帶你,凡間陰氣重,我自己出來坐一會兒也沒什么,要是帶上你,擔憂困擾的事就多了。”
“哦?!?/p>
“孟公子,您的素菜素面。”先前那人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上了桌。師父就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小桃花,你真的不肯原諒師父嗎?”
我拾筷夾了幾口菜吃,他見我吃得歡,又討好似的給我夾了幾筷子,繼續(xù)眼巴巴看著我。我被他盯得難受了,就開口問他:“剛才那人,為什么叫你孟公子?”
他夾菜的手一頓,沉吟片刻說:“夢寐以求又不得求,是世間至苦。”
我難得,聽他說出這么有仙性的話,忍不住問:“師父你有夢寐以求又不得求的物事?”
他垂下眼來:“胡說,師父我可沒有,倒是你,馬上就有了。”
“嗯?”
這時先前那人又是一聲吆喝:“孟公子,您的紅燒獅子頭來嘍?!蔽覜]抬頭,只聞這味就先勾起一大半饞蟲,師父一把搶過來說:“修道之人怎么能食葷腥,再說你真身可是后院門口那株桃花樹,這盤你就只能看看?!?/p>
我巴巴地喊:“師父,你也說了,這可是世間至苦……”
“那你就只吃一口。”
“一口就一口?!?/p>
“哎這么大一個,你一口怎么吃下去的……”
6)荷花燈
轉眼在凡間混跡了幾日,一日晨起,驚覺雪已經(jīng)停了,推開窗有撲面的寒意,眼見窗下站了一人,仔細去看,竟是王母的大公主也下界來了。
她遠遠看著我,嘴角動了動,用千里傳音哀求我說:“小桃花,我在凡間動了情,想求你師父的姻緣線,可是他不肯,你能幫我嗎?”
我看著此時身影伶仃的她,遙想起蟠桃宴上衣袂翩躚,如眾星拱月一般的那個大公主,暗想情之一字,是輕易碰不得的東西,耳邊忽地響起師父的一句話:“夢寐以求又不得求,是世間至苦?!庇谑俏艺f:“好,我答應你。”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很快就到了。
將入夜時,滿街的花燈燃起來,我跟在師父身邊慢悠悠地走,一時新鮮,被街邊的荷花燈吸引住了視線,停步拾起一盞來,賣燈的小販笑著說:“姑娘也去向河神許個愿吧?!?/p>
“許愿?”
“是啊,祈求河神賜一段大好姻緣,很靈驗的。”
我笑起來,抬頭去尋師父,煙火正盛,他被熱鬧的人群推擠著,倏忽察覺了什么,也正四下里尋我,兩人的視線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交匯在一起,天邊忽地一聲炸響,有煙火騰空而起,綻開一個好看的花型。
他就越過那些人走向我,瞧了瞧我手上的荷花燈,笑說:“你要是有什么心愿,去求河神,不如來求師父,河神整日在水底睡大覺,等閑聲響可驚不醒他?!?/p>
小販忙說:“您可別這么說,褻瀆神靈是要遭報應的?!?/p>
師父笑一笑,抬手遞了些碎銀子說:“這盞燈我買了?!闭f罷牽起我的手來,“街上人這么多,別走丟了?!?/p>
我提著荷花燈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師父,你陪我去放燈吧。”
他點點頭:“也好。”
河邊早已圍滿了許愿的男女,荷花燈一閃一閃,成簇地擠在河面上,我小心翼翼地把燈推進水里,雙手合十替大公主許下愿望,師父看我良久,伸指在那燈上施了個術法:“聽人說,只有荷花燈入了遠處那座孔橋底下,許的愿望才能被河神聽見?!蔽翼樦氖种溉タ矗蟀氲暮苫糁型揪捅煌募钡乃鞔蚍?,只有我那一盞,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逐水而去,不多時就??吭诹藰蛳?。
我問他:“你不好奇我許了什么愿望嗎?”
他伸指抵住我的唇:“噓,說出來就不靈驗了?!?/p>
我轉身去看遠處那盞依舊一閃一閃的荷花燈,心底一個念頭堅定了些,忽地假作腳下一滑,就要跌進水里去。
師父下意識伸手把我抱回來,我靠在他胸前驚魂甫定一樣的喘著氣,一只手繞到他懷里,偷了一根紅線出來。
7)廣寒宮
等回到天宮以后,就越發(fā)覺得日子無趣了,師父還是像以前一樣,有時候閑閑倚在桃花樹上喝酒,興起就叫我折下一枝桃花來跳舞。
一日嫦娥仙子路過,瞧見我的舞姿以后久久不能釋懷,抽了個時間叫我到廣寒宮去,手把手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舞姿。
我本來不想辛苦去學,奈何她說:“你師父那樣的仙君,凡俗事物怎么能入得了眼,我釀桂花酒時,一丁點花瓣數(shù)目、釀制時辰的錯漏都不敢有,生怕叫他喝出差別來,你每日伴酒而舞,若是……怎能叫他喝得下去。”我于是羞赧地低下了頭。
時日過了不多久,我再去桃花樹下給師父跳舞,他自始至終只看著我,手里的酒樽滿溢了酒,卻一口都沒有動。
我停下來說:“嫦娥仙子騙我,怎么我學會了舞,師父反倒喝不下去了?!?/p>
他回過神來:“小桃花……”后面的字只動了動唇,我并沒有聽清楚。
我想湊過去問他時,幾個天將忽地攔住我,師父一甩袖擺,施施然跟著他們走了。
當晚,天帝派人來拘我,重新跪在大殿上,王母氣得擲了一個琉璃盞在我面前,琉璃四濺,有碎片劃破了我的臉,她說:“你真是好啊,禍害了自己還不夠,還來禍害我的大公主?!?/p>
天帝趕緊說:“她師父也說了,這事與她沒有什么關系?!?/p>
王母氣道:“你原先就向著她,要是依我說的,早幾百年貶入輪回,哪會釀成今日的大禍?!?/p>
四下又是一片靜默,恍惚間,我記起蟠桃園里那棵老桃樹的話:“幾百年前的事了,傾櫻早就下界輪回去了?!毙睦镆魂嚦橥?,就聽天帝說:“把大公主帶上來吧?!?/p>
再見她,已是一身荊釵布裙,被幾個天將拘著,滿面端華氣度卻不折辱分毫。她垂眼看我,沒有說話,只眸中一片感念之情。
我重新恭謹?shù)毓蚝茫跄竼査骸澳阋腔诹?,我念在你涉世未深,被人蒙蔽,自會從輕發(fā)落?!?/p>
她答:“我不悔?!?/p>
王母怒極:“好,從今日起,剔去大公主仙骨,閉關思過,任何人不許探視。”
我下意識地瑟縮,剔去仙骨,就再不能寒暑不侵百毒不蝕,甚至再沒有術法可使,便如同凡間的尋常人,食五谷雜糧,忍受病痛之苦。
大公主卻答:“謝王母恩典。”
我咬唇聽腳步聲重又響起,她被拘著漸漸走遠,王母嘆一口氣,良久說:“把霽月的仙骨也剔去,明日打發(fā)進輪回畜生道里?!?/p>
我很想問霽月是誰,就聽天帝說:“霽月他……”只說了三個字,就被王母打斷:“你不必求情,霽月這些年所犯的戒律你比我清楚,數(shù)罪并罰,已是從輕了?!闭f到這里,王母就又看向了我,“至于她……”
天帝趕緊說:“王母今日也累了,別再為她的事煩心了?!?/p>
王母一笑:“既然你不愿體罰,那就心罰吧。”
天帝疲憊地揉了揉眉骨,我上前問他:“我?guī)煾改兀俊?/p>
他沒回答,只召了一個天將傳令,叫掌管輪回鏡的司命星君來。
我才知道王母說的“心罰”是什么意思。
司命星君的輪回鏡里是師父清俊的眉眼,一身緋衣翩然而立。
他笑對我說:“傾櫻,你太執(zhí)著。”
我輕蔑一笑:“世間哪兒來的這么多‘有情人終成眷屬,你愿意與我打個賭嗎?”
他說:“我不愿拿別人的姻緣做賭注,你若敢賭你自己,我便奉陪?!?/p>
“好,一言為定?!?/p>
8)長相守
那時候,他掌管天下好姻緣,我掌管天下爛桃花,是以他看不慣我,我也向來看不慣他,偏生我是爭強好勝的性子,屢屢破壞他牽好的姻緣線,后來凡間多的是癡心女子負心漢,他許是忍無可忍,終于找上門來。
我與他打賭,世上本沒有白頭到老的眷屬,由他牽紅線,由我斷姻緣,若是他贏了,我從此閉門不出,不再干涉凡間大好姻緣,若是我贏了,他要向我磕頭行禮,尊我一聲祖師奶奶。
那時我以為,人心多是貪欲,如何能夠長相廝守,后來他與我牽了紅線,相處的時日一久,我竟對他動了情。
輪回鏡里的畫面一徑兒地走,再后來那紅線被我生生扯斷,到底是他輸了。他跪在桃花樹下朝我叩首,依照賭約尊稱我一聲祖師奶奶。可是夙愿得償,我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還是如以往那樣,喜歡倚在桃花樹上品酒,日子過得悠閑自在,我后來覺得,這賭其實一早就是我輸了。
許是這樣又過了許多年,他日日在我眼前,從不靠近,也從不遠離,這樣若即若離的距離,叫我覺得煎熬,有一日忍耐不住,便借著酒意,對他說了。
誰知這事卻被王母察知,她掌管天宮法度,自是不許,我跪在王母面前,也如大公主那樣答:“我不悔?!?/p>
王母便轉首問他:“霽月仙君,你也不悔嗎?”
我暗自咬緊了牙,聽他一字一字地說:“我對她,不存半分私情,何來悔不悔之說?!?/p>
后來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句“我對她,不存半分私情”。嗬,不存半分私情。
王母令人將我貶入輪回,受生老病死之苦,畫面到此戛然而止。
是天帝揮了揮手,讓司命星君退下了。
我跪在大殿上,心底涌起蝕骨的寒涼,天帝俯身扶起我來:“他過會兒就要入輪回了,你去看看他吧?!?/p>
我轉身跑出殿外,駕起一朵云,從第九重天直追到第一重天上,輪回道前,幾個天將拘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因為剔了仙骨,風姿再也不比從前。
我喚他的名字:“霽月?!?/p>
他詫異回頭,試著喚我:“傾櫻?”
我咬唇,淚就止不住流下,良久,我說:“我恨你。”
他垂下眼來,笑了笑說:“也好?!?/p>
9)畜生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后來聽人說,他入了畜生道,投生做了一只黑底白花的雀鳥,我記得他原先只愛著緋衣紅裳,好在雀鳥聒噪,和他的性子,不至于叫他覺得孤寂。
有一日天帝又提了酒來,草木春深,我抬手撫摩一棵桃樹蒼勁的枝子,零星的碎花瓣砸在衣袖上,早已沒有殘香。
桃花林里這樣靜默了許久,已少有人聲。他問我:“你師父當初是如何對你的,你當真就如此狠心,他走后,連一滴眼淚都不肯掉嗎?”
我想笑:“他對我不存半分私情,我又何苦作踐自己?!?/p>
天帝有些沉吟:“他走時,怕你傷情,叫我瞞住你一些事,只盼你能忘了他,或者恨著他也是好的。”
我轉身看他:“什么事?”
他抬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的說起來:“當年的事,本該歸王母管,我也不好插手,他事后求我,將你留在他身邊,我允了,王母知道以后,下令去除你與他的記憶,諸仙家以后也不得再提及,那日他折損半身修為,硬是把記憶留下了,這事是我替他瞞的,還笑他得不償失,你猜他怎么說?”
我搖了搖頭,天帝就嘆:“他那時說,他一個給人牽紅線的仙君,卻連自己的紅線也牽不了,要這修為又有何用?!?/p>
我握著桃枝的手顫起來,天帝又斟了一杯酒,才繼續(xù)說:“王母后來起了疑心,存心試探他,蟠桃宴上賜酒給你,他硬是能頭也不回地把你自己扔在瑤池里,連我都有些佩服他。”
我跌坐在桃花林里,往昔他待我的好就一點一點的,在記憶里斧鑿刀刻一樣劃出印記來。只記得那日最后一面,我喚他的名字,他詫異回頭,我說:“我恨你?!?/p>
我恨你。
他垂下眼來,笑了笑說:“也好。”
尾聲
不知又過了多久,王母終于心軟,許下七夕鵲橋之約,讓大公主能與丈夫孩兒團聚。
我駕云從第九重天直追到第一重天上,瞧著滿天翩飛的雀鳥流下淚來,后來我去凡間,尋到了那個大年初一時遇見的老婦,她還記得那年,末了說:“公子與夫人都是好心人,定能白頭偕老的?!?/p>
是啊,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