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牌比薩

羅儉

每個十幾歲的男生都會喜歡上一個小白少女，或者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哪怕是一頭特立獨行的豬。

這就叫少男情懷。

睡神

很多年以后，栗子還是能夠一沾枕頭就睡著，每天充斥在腦子里的事情快要擠到爆炸，只要一沾枕頭就全部清空了一般，整個世界終于清靜了。

栗子記得有一次，她跟著老師坐火車去外地參加比賽，睡在對面上鋪的沈嘉寧戲謔她，豬，居然這么快就能睡著，也不擔心被人劫走。

那會兒，栗子還迷迷糊糊正準備進入夢鄉(xiāng)呢，她翻個身，懶得搭理他。

如果這個世界有什么人討厭得讓她想打死，一定是沈嘉寧。

十四歲那年，沈嘉寧從外校轉(zhuǎn)來，坐到了她后面。每天晨讀的時候，他都會踩著最后一遍鈴聲沖進教室，動靜大得很。坐定后他便戳戳栗子的肩膀，說，快借我作業(yè)抄下。

有一次栗子忍無可忍，站起來就告了他一狀，老師，沈嘉寧抄別人作業(yè)。

當時沈嘉寧的臉抽搐成了豬肝的顏色。

從此這梁子就結(jié)下了。有段時間，沈嘉寧發(fā)現(xiàn)栗子只要一下課就睡覺，有時上課也偷偷睡，一向?qū)ψ约阂髧栏竦睦踝油蝗幌褡兞藗€人，看起來一點精神都沒有。

沈嘉寧就給她取了一個諢名，睡神。那時候，栗子的課桌靠窗，她趴著睡覺的手臂漸漸在課桌上形成輪廓，沈嘉寧就偷偷用鋼筆在上面描出來，還寫了一塊牌子“睡神”告知天下。栗子早上到學校，氣得拿書砸他。那天，栗子像被詛咒了似的，第一節(jié)課居然就睡著了。老師回頭就看到她，嚴厲地說，你出去跑十圈！

于是，栗子懊惱又羞愧地走了出去，一個人在太陽底下跑著。沈嘉寧從窗戶望出去，小小的個子，辮子隨著跑動一上一下跳躍，夏天的熱風吹過，天空是那么的藍，如同云層清脆地裂開。那孤單的身影在某個瞬間滑進了他的心。

那天下課后，栗子的臉因為日曬紅得像關(guān)公，她氣喘吁吁地坐在操場上，然后看到沈嘉寧遞過來的一瓶水。

夜空

那瓶水在栗子的記憶里可沒有那么美好，原本想改善關(guān)系的沈嘉寧最后還是被栗子翻了一個白眼，她從心底里覺得他只是一個討厭的紈绔子弟，學習一團糟，除了有錢就一無是處的笨蛋而已。她繞過了那瓶水，沈嘉寧的手停在半空，他想，外星人真是惹不得啊。

作為班里最富有的學生，沈嘉寧時常掏錢請全班人吃零食，同桌問栗子要不要，她會說，嗟來之食。爆米花、雞翅、糖果……沈嘉寧每次都在班會上多買一些零食，看在零食的份上，全班女生除了栗子都覺得他是一個懂事的寬容的人，有一次同桌還對栗子說，你不覺得沈嘉寧很聰明嗎，他的聰明不是在學習上，是在為人處事上，學習不好怎么了，你看那么多老師和同學喜歡他，而且他笑起來確實很帥啊，有些人天生就招人喜歡。

栗子覺得同桌把他夸得沒邊了，耳根子都覺得不好意思，她可不想聽這些。過節(jié)放假前，沈嘉寧拖了一箱箱帶魚來，送給老師們，他笑嘻嘻地也給班里人帶了一份，他說是老爸公司的貨，大家從未見過那么大的帶魚，有人拿著凍硬的魚當寶劍比畫著，送到栗子面前時，她沒接，同桌卻幫她接了。

沈嘉寧還是面帶微笑，他想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難捉摸的姑娘。

那天，初二一班的同學們個個抱著一條大帶魚回家，栗子抱著那條同桌硬塞給她的魚，又憂傷又好笑，她一路抱著，接受著來自身邊訝異的目光。鄰居們隔著老遠就喊，栗子爺爺，你看你孫女給你帶什么了。

那條魚閃著銀灰色的光芒，和周遭臟亂黑暗的環(huán)境還真有點不協(xié)調(diào)，通常這里的人家是連一條小鯽魚也不舍得吃的。栗子頂著鄰居的目光，心里萬分別扭，她將帶魚拿給爺爺看，爺爺自然要問哪里來的。栗子說同學送的。爺爺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嘆一口氣，好像這條帶魚有某種魔力，讓人陷入一種悲傷的情緒當中。那頓晚餐，就是煎帶魚，因為沒有冰箱，得趕緊做了吃。栗子至今還記得那個魚的味道，很香很嫩，她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她咂摸著嘴，細細品嘗，她把魚骨上的肉一點點不留地舔下來，她知道這一頓之后，還得拿著掃帚去掃大街。

是的，爺爺是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她得凌晨三點起來，幫他一起掃。每天摸著夜的黑，月亮在當空，清風在盛夏的夜里尤為可貴，趁著那點清涼，他們得抓緊時間掃完整條街。很多次，栗子看著天邊的顏色一點點變幻，魚肚白變成藍，藍又夾雜蝦紅，最后一輪紅得油亮油亮的太陽噴薄而出。這是栗子勞動結(jié)束的時刻。

接著，她得馬不停蹄地回家，隨便吃點什么，就拿著書包往學校趕。如果有人問你為什么要這樣。栗子會說，我心疼爺爺。可惜沒人問過她。

她偶爾會幻想，如果爸爸媽媽還在，她的人生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那個夏天很熱，每天三十五攝氏度的高溫，已經(jīng)讓爺爺中暑過一次了。栗子從來都不忍心，爺爺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可不想再失去他。

秘密

沈嘉寧在大街上看到栗子的時候，正是清晨五點，天光剛亮，街道旁有一塊巨大的廣告牌，鮮香誘人的比薩占滿了整個畫面，看著就好像要散發(fā)出香味來，栗子站在那塊廣告牌前一動不動。沈嘉寧知道那是新?lián)Q的廣告，他每天去上鋼琴課都會經(jīng)過那里，只是從沒有那么早過。那天，他很早就醒了，睡不著，索性起來跑步。正是暑假，時間多得好像用不完。

他當然不會讓栗子看到自己，盡管她手上的掃帚讓他吃了一驚。他就那么安靜地看著她，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她的樣子也清晰起來，汗珠在她的臉龐，嘴角有一絲渴望的笑，比薩是城市孩子都愛吃的食物，他突然意識到，那么多司空見慣的東西，卻不是每個人都嘗試過的。他心里忽的就酸了一下，那些不可控制的瞌睡原來是這樣啊。這是一個需要保守的秘密，他得盡快離開那兒。

離開的時候，陽光忽然灑滿整個大地，他看到她側(cè)面的光影，覺得好美。

那個暑假，沈嘉寧都在做一件小心翼翼的事。每天早早去上鋼琴課，遠遠看栗子一眼，還有一次跟蹤她回到那個破舊的弄堂。連續(xù)好些天，他看到的是她那乏善可陳的暑假，掃大街，看書，作業(yè)，吃飯，睡覺，掃大街。

所以，當某個傍晚來臨，他帶上救生圈，包里還有一件藍色泳衣，是女孩子的。他想約她去游泳館，這是他想了很久才想出的邀約，如果是吃飯，看電影，逛街，實在是太……他腦子里蹦出了“曖昧”、“親密”之類的詞，他傻兮兮地望著夜空發(fā)呆，最后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同學之間約著去運動，很正常啊。他甚至都替她買好了泳衣，這樣她就不可以隨便拒絕了。

栗子看到沈嘉寧，還是嚇了一跳，他說想去游泳，一個人又覺得無聊，聽同學說你住在這里就來找你玩。

聽起來也覺得別扭，但他實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說法了。栗子看著這個男孩，一件白色T恤，姜黃色短褲，臉上有一種微微的緊張感，原本以為這樣的家境讓同學第一次看到，會很難堪，可是他表現(xiàn)出很自然的樣子，一點詫異都沒有，好像那些破爛玩意都見怪不怪，她有些不明白了。

可當她習慣性拒絕以后，他的話頓時讓她心思大白，一個人連泳衣都給你買好，還要裝作不經(jīng)意來約你，這家伙太笨了。

不過，她沒有拆穿他，她反正有一大堆理由等著他，拒絕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最后，沈嘉寧還是笑嘻嘻地摸著頭說，那好吧。

他走出弄堂的背影，有點老好人，有點傷感，栗子心里也輕輕地嘆口氣，她意識到自己那永遠也放不開的緊張，好像身后有一條尾巴會被人隨時踩到。

倒霉

沈嘉寧已經(jīng)被栗子拒絕無數(shù)次了，但他好像打了雞血一樣，一腔熱血沒地方放。每個十幾歲的男生都會喜歡上一個小白少女，或者與眾不同的女孩，哪怕是一頭特立獨行的豬。這就叫少男情懷。

所以，開學后，他只要一見到栗子看向自己，就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如果換了別的女生，可能早就被這種陽光一樣燦爛的笑給迷住了，但栗子這樣的外星人少女，是熟視無睹的。為了順利中考，栗子也不再常去掃街了，她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習上，只是當中考那天終于來臨時，她發(fā)現(xiàn)命運好似又給她開了一個玩笑。

下車時，她單手拎著書包，腳下的鞋帶松開了，她只是蹲下來緊了緊鞋帶，書包就不見了?；仡^去望只有下車的人流，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得一身冷汗。

這時，她就看到了沈嘉寧，正站在護欄背后沖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他喊道：嗨，栗子。

此時此刻，栗子恨不得把他的大白牙一顆顆敲下來。他太討厭了！簡直就是栗子的倒霉克星，一遇到他就準沒好事。栗子心里焦灼不安，她的眼淚也適時地醞釀滴落，沈嘉寧的笑凝固在臉上，他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問，怎么啦？

栗子就哇的一聲哭了，我的準考證沒了。

這可能是那天整個江川中學最焦慮的事了，沒有準考證就不能進考場，辛苦了這么久，如果沒機會考高中，就一切都沒了。栗子第一次如此慌張，她口里喃喃自語，怎么辦，爺爺會怪我的，我考不了高中，爺爺一定要被氣死，他就指望我將來念大學，怎么會這樣……每個少女都會無限擴大事情的后果。

沈嘉寧一邊安慰她，一邊在車站附近到處找，他覺得小偷一定搜過書包后就會扔掉，說不定能意外地撿到。

那時離開考還有一個半個小時，栗子看著沈嘉寧的背影，著急地說，你還是先回學校吧，不然連你都耽誤了。沈嘉寧皺著眉頭，但還是咧開一個笑，栗子，你第一次這么關(guān)心我哎。

沒見過這么神經(jīng)大條的男生，自己都快延誤考試了，還能開這種玩笑。栗子顧不上跟他掰扯，手指一直緊張地絞著襯衫的下擺，這時沈嘉寧拖著她的手就跑，喂，來不及了，先去學校，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

栗子的手第一次被一個異性這樣握住，涼涼的，她想掙脫，卻發(fā)現(xiàn)沈嘉寧握得更緊了。他大概自己也未想到會有這樣的舉動，總之要全力地奔跑，要帶著她平安到學校，那一刻他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電視劇里的大英雄。

很久后，栗子看一部印度電影《三傻大鬧寶萊塢》，里面有一個樂觀的學霸總是告訴人們，把你的手放在你心上，默念著“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事情可能并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她會想起沈嘉寧，在那個焦灼的早晨，他眼睛亮亮地說，一切都會好的。果真，當他們到了學校，離開考還有十分鐘的時候，一個環(huán)衛(wèi)工阿姨將書包送到了她手上。沈嘉寧腦補了一下某個畫面，他興奮地和栗子擁抱了一下，慶祝書包和準考證的回歸，從此以后栗子就走到哪里，都會對他笑。

但事實上，栗子當時最想擁抱的大概是環(huán)衛(wèi)工阿姨吧，她的心終于從喉嚨落到了肚子里，謝天謝地，感謝圣母瑪利亞，她看到沈嘉寧笑得像一個小孩，心里忽的冒出來一句話，謝謝你啊，笨蛋。

這句話最終沒有說出口，她努力平息了自己過山車一般的情緒，緊緊攥著那張準考證，生怕又跑了似的，走進考場，她回頭去看走向另一個考場的沈嘉寧，她想，其實他好像也沒有那么討厭。

食物

中考之后的那個暑假，栗子依然要去掃大街。原本她沒覺得環(huán)衛(wèi)工人這樣的職業(yè)有多高尚，甚至有時會難過為什么爺爺要做這樣辛苦又被人瞧不上的活兒，可是經(jīng)歷那次事件后，她看到每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都覺得很親切，他們善良、隱忍，人人背后都有一個并不寬裕的家庭，身體上吃的那些苦，卻遠不及人們對他們的淡漠那樣有傷害力，她漸漸能感同身受，她一直記得那個環(huán)衛(wèi)工阿姨急匆匆跑來說的話，就怕你急壞了，這考試可不能耽誤啊。

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幾乎都有些模糊了，她生病臥床，沒多久就過世了。被媽媽抱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她時常想得出神，也回憶不起來。

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爺爺會像往年一樣給她準備一碗長壽面加一個荷包蛋，這算是最好的生日美食了，她心里充滿感激?？墒悄莻€夏天的生日還真有點不一樣。因為她生日當天，門口來了一個騎車的小伙子，穿著制服，戴著鴨舌帽，從后座的箱子里掏出來一個扁扁的正方形盒子，他說，請簽收。

栗子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腦子里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對方有些神秘兮兮地說，請享用。

她就這么被推著接下了那個盒子，等她打開來看，那人已經(jīng)騎車走遠了。撲鼻而來的香氣，讓她頓時慌了神，圓圓的一張餅，上面有一些蝦、蘑菇、洋蔥、香腸，還有淡黃色的像奶油一樣柔軟的東西，她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是廣告上那個比薩啊，突然有一天變成了真的，活生生地就在她面前啊，她兩手幾乎有些虔誠地捧著，但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接著她看到了盒蓋上畫的一只小恐龍，線條隨意粗糙，卻沒找到署名，她腦子里第一時間冒出來的是沈嘉寧的名字，但又迅速被推翻，雖然他知道自己的住址，可是他怎么會知道她想吃比薩？這不可能，她搖搖頭，想吃比薩這件事是連爺爺也不知道的呀。

搜索了半天，她還是想不到會是誰送的，她那隱秘的小小愿望從未跟任何人說過，這真是太奇怪了。

總之此刻，那份比薩就擺在眼前了，吃嗎？栗子盯了半天，還熱騰騰的，糾結(jié)像小蟲子在她心里慢慢爬，最后爺爺有些心疼地說，這么好的東西，吃吧，別浪費。

第一口到嘴里，她終于體會到文字里描述的“蝦的滑嫩”之類的言語了，只吃了一小塊，她就有點舍不得吃了。爺爺看出她的心思，說，今天你生日呢，要痛痛快快地吃啊，生日的小孩都會收到驚喜啊。

栗子拿起一塊，長長的拉絲好奇妙，吃起來又香甜又松軟，那一刻，她心里雖仍有疑惑，但食物的愉悅已經(jīng)讓她再也忘不掉這個奇妙的生日。

想念

彼時，沈嘉寧正在旅行的路上，穿著一件沖鋒衣，即便是盛夏，若爾蓋大草原的溫度最高也只是十幾度，強烈的高原反應讓他看起來昏昏沉沉，嘴唇變成了紫色，腦子像棉花吸了水無盡地漲了起來。

他透過車窗看到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和那條好像沒有盡頭的公路，感嘆如果把他丟在這里，他一定想死，風景再美卻沒有那個外星人女孩，人生頓時多無趣。

他幾乎是被父母綁著來的，不然他可能會找各種理由去約栗子，因為中考之后，他們就要分開去不同的高中了。

大草原的旅行項目無非就是烤全羊，騎馬，買牦牛肉……沈嘉寧的父母在大包小包地買牦牛肉，他就去若爾蓋縣城轉(zhuǎn)悠，轉(zhuǎn)到一片塔林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好傷感，去往異鄉(xiāng)才知很多人和事有多想念，腦子里總是那雙倔強的眼睛，和眼睛里孤獨憂傷的情緒。

于是，他撥出一個電話給比薩店，要他們在生日當天送一份比薩到栗子家，并且還希望畫上一只小恐龍。因為小龍是他的乳名，他不想直接署名，大概是怕栗子又拒絕。電話剛打完，他就因為高原反應而暈倒了。

栗子自然不知道，西南這片高海拔的草原上發(fā)生的事，是紅景天救了沈嘉寧的命。

醒來的那個混沌時刻，他腦子里想的是，我得趕緊回去，去看栗子。

少年拖著疲憊的身體心事重重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回來的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栗子吃著比薩，然后突然很生氣地將比薩扔到他臉上，說，誰要吃你的東西！誰要你施舍！

沈嘉寧嚇醒了，原本想興沖沖地去問她比薩好吃不好吃，他頓時覺得這么做無異于自首……可能從此會被栗子拉入黑名單，絕交之類的更嚴重的后果，他可不想。

最后他決定不說。反正只要她開心，不就好了嗎？

開學第一周，栗子在新的學校里，忽然有點想念沈嘉寧，那個總是坐在她后面笑嘻嘻的沈嘉寧，如今再也聽不到他那爽朗的笑聲，也沒有人再戳她的肩膀。她聽舊同學說，他父母花錢讓他進了市重點，那是很多人都羨慕的地方啊?？墒巧蚣螌幍膩硇爬飬s說，啊啊，我現(xiàn)在是班里最末名，比從前慘太多！

很多時候，栗子都會收到沈嘉寧的信，幾乎每個月都有，他在信里嘮嘮叨叨的，并且還說著一些“一切都很好，只是我很想念你，以至于在轉(zhuǎn)身的時候經(jīng)常左腳絆到右腳”之類的話，這讓栗子幾乎不敢回信。她把信都藏在了課桌肚里，偶爾翻出來看，她在想這個家伙一定受了什么刺激，說話越來越大膽了，可是那又怎樣，他又沒說喜歡，他不是向來這么張揚嗎？

栗子揣摩著他信里的話，一天天就這么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沈嘉寧特意來找她。

希望

很快，我就會變得很窮……

栗子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又說道，我爸爸欠了別人好多好多錢。

栗子不明白他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總之他的表情看起來那么無助憂傷。他們坐在操場四周的臺階上，那時的天空是陰暗的，正是隆冬，樹葉掉光的季節(jié)一派蕭索，在這種時候出大事更顯得悲情。栗子不知怎么安慰，她看到他的手指緊緊握著，忽然想起丟準考證那次，他也曾給過她信心和溫暖。她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喂，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啊，你不要太難過啦。

接著，意想不到的舉動嚇了她一跳，沈嘉寧突然抱住她哇哇大哭，她想他可能真的很害怕，害怕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他錦衣玉食那么久，如何承受得了？換做是她，如果有一天變成富翁，她也會惶恐不得終日的。

可是栗子能幫他什么呢？告訴他如何做一個窮人？呵呵，栗子心里苦笑了一聲?？墒钱斔吹缴蚣螌幊鲩T去一個新地方連公交車都不會坐的時候，她真的有些著急。

喂，你不要動不動就打車啦，學會看線路，一塊錢的公交車坐到目的地，多好啊。

去超市，沈嘉寧每次挑的都是不打折沒有任何優(yōu)惠的原價商品。栗子又著急了，喂，超市經(jīng)常有促銷的商品啊，也很好的，有些快過期的食物也會折價賣，你多看看，多比較一下??！

沈嘉寧撓撓頭，原來生活中這么多事情要考慮??？生活好苦啊……

栗子斜眼看他，生活本來就苦，一粥一飯都來得不容易呢。后來，栗子連夜做了一個小筆記，封面上寫的是“省錢手冊”，吃穿住行，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如何把一塊錢發(fā)揮最大作用，這可是她最拿手的技能啊。交給沈嘉寧的時候，他夸張地親吻了筆記本，喊道，神啊，獨家秘笈，拯救我這迷途中的王子吧。

王子？栗子撇著嘴笑了，如果這小本子真能幫上他一點忙，讓王子清醒地感受生活也好。

有一次周末，他們經(jīng)過比薩店門口，都走過了，沈嘉寧還回頭去看玻璃窗內(nèi)，問道，好久沒吃了，我們要不要去吃？

栗子恨不得給他一個栗暴，省錢啦，街口有香噴噴的煎餅吃呢！

不知為何，沈嘉寧覺得那煎餅果真很香，兩人站在電線桿旁邊，吃著吃著就好像忘了那些變故和憂愁，他忽然說，生活好像也沒有那么苦。栗子一邊吃一邊說，因為有希望啊。

玩笑

在栗子的幫助下，沈嘉寧總算把富人變窮人的心態(tài)調(diào)整好了。兩人還是靠著書信往來，高中最后一年，栗子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業(yè)上，她勤勉得讓人有些心疼，沈嘉寧在最后一次信里叮囑她不要熬夜看書啦。轉(zhuǎn)眼到了高考，栗子才意識到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他的信了。等到錄取通知書下來，她考上南方一所大學，她才聽說沈嘉寧早就退學了。

而退學之前，他還從一個三米高的圍墻上摔了下來，頭破了，流了好多血，包扎得像一個大橡果，樣子頗搞笑。從那之后就不見來過學校。

栗子追問，后來呢？后來呢？

舊同學說沒有后來了呀，他家破產(chǎn)了，自己又受傷，真倒霉。

去大學之前，栗子仍舊沒有找到沈嘉寧，她在想這家伙是不是故意躲著我。轉(zhuǎn)眼大一，那座南方城市的大學極美，除此還有海蠣煎、醬魷魚、瀨尿蝦這些她從未吃過的海鮮，但每次同學聚會她都會推脫，就算AA她也覺得那些錢可以省下來，給爺爺買一些營養(yǎng)品也好。有時爺爺打電話問她，別省著吃，我聽說那邊小吃很多，你沒去嘗嘗嗎？

栗子就撒謊，放心啦，都吃過的。掛了電話，栗子倒頭就睡著，她實在太累了，學習以外的所有時間都拿去打工，每個周末不是在快餐店，就是在做家教，如果她有三頭六臂，她可能還嫌不夠。直到有一天累倒了，人在生病的時候特別軟弱，宿舍里就她一個人，她躺在床上發(fā)呆，旁邊一碗從食堂端來的飯菜。想著想著，她就哭了。

是為悲苦的成長，還是為失去的親人，她不知道，就是那一刻忽然很悲觀，命運對人是公平的嗎？無論富有還是貧窮，生活好像不會讓人永遠一帆風順，就像貧窮遭遇到歧視，而富有也一樣會遭痛恨吧。她想起了沈嘉寧。而這時，樓下傳達室的電話響了。

三分鐘后，栗子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快放假了，回來看看沈嘉寧吧。

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地址給了她，還沒等她多問幾句，對方就掛了電話。

她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大二的寒假比較清閑，她只接了一個工作，只要在過年之前做完就行。這一次路費再貴，也得回去陪爺爺過個年了。

回到老家的第一天，她就去見了沈嘉寧。而他當時的樣子，著實把她嚇得不輕。

驚覺

彼時，沈嘉寧坐在一張凳子上，頭耷拉著，眼神渙散，癡癡呆呆的。栗子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的沈嘉寧已經(jīng)幾乎認不出來，他的手一直抖啊抖，完全不跟人有眼神的交流，像一個小孩一樣，連說話都口齒不清。

栗子喊他，你還認不認得我啊，我來看你了。

沒反應。栗子的心一沉，她想起那年沈嘉寧從圍墻上摔下去，恐怕是傷了大腦，如今變成這副樣子。一把眼淚奪眶而出，栗子緊緊握著他的手，傻瓜，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他還是癡癡傻傻地看著她。她整個人像往懸崖墜去，無所依附，空空蕩蕩。

她腦子里全是以前的他，樂觀開朗，眼睛里也有光彩，笑起來晃著一口大白牙，是王子啊，是很多女生暗地里喜歡的王子啊。她不敢相信，她站起來搖著他的手臂，你起來啊，渾蛋，你不要嚇我啊，嗚嗚嗚……

眼淚大顆大顆的砸下來，落在他的手背上，忽然她看到他動了一下手指，接著她看到他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等下，好像有什么不對勁。

栗子死死盯著他，一秒，兩秒……他大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了，嘴角因為憋笑而呈現(xiàn)出夸張的線條，一聲大笑終于噴薄而出。

他邊笑邊說，我憋得好辛苦。

栗子揚手給了他一拳，可不是武俠小說里的粉拳，是重重的一拳，她現(xiàn)在有揍得他滿地找牙的心。

臭小子，你耍我！你真的嚇壞我了！栗子說完就生氣要走。

沈嘉寧一把拉住她，走哪兒去？這么久沒見，我這不是想看你緊張我不……開個玩笑嘛……

說完他無辜地看著腳下那塊地磚，栗子好懊惱自己，我記性真不好，你這么古靈精怪，就算摔十次，你也不會有事！

他委屈得嚷嚷，當年我真的摔破了頭啊，血流如注好不好！我沒臉告訴你啊，結(jié)果后來我碰見舊同學說你也知道啦，好丟人啊……

栗子被氣得哭笑不得，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可能是因為我那段時間窮得沒肉吃，兩腿無力，所以……沈嘉寧轉(zhuǎn)臉佯裝生氣，再怎么省也得吃肉??！走，跟哥哥吃肉去！

顯然，栗子這瘦得跟柴火妞似的身材讓沈嘉寧心疼啊，他隨后帶著她去了一家開在大學附近的比薩店，店面很小，主要外賣比薩和飲料，很多小情侶也會來這里吃，比薩不大，但選料很講究。

沈嘉寧叫伙計弄了一份全肉比薩。他告訴栗子，比薩里面放什么都行，蝦、牛肉、香腸、培根，只要是肉都放進去，除了肉，關(guān)鍵還是這芝士，要全餅均勻撲撒，而且一定要選用意大利的馬蘇里拉芝士，加熱會融化，有粘性，才會有拉絲的效果。

他頓了頓，說，我借錢開了這家小店，比起讀書，我覺得我更適合做一個比薩店小老板。

栗子訝異，看他說起比薩一套一套的，心里似乎領(lǐng)略到一點什么，可又說不上來。沒多久，香氣撲鼻的比薩端了上來，只見沈嘉寧在外賣盒子上畫著什么，一筆一畫，一只小恐龍就出現(xiàn)了。

這時，冬日少有的陽光照射到店里，濃稠如蜂蜜，沈嘉寧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眼睛里像盛滿了一汪湖水。

栗子忽然意識到那次珍貴的生日，她心照不宣地笑得沉默，但臉上卻不自覺地紅了兩頰。

這個冬日，可口的食物將他們帶到往日時光里，驚覺愛意正悄悄走近。

陽光落在小店的墻上，那里寫著一句莎士比亞的詩：愛是亙古長明的燈塔，它定睛望著風暴卻不為所動。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