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掉一個夏天

孟純青

初夏

記憶中的年少時光，總停留在夏日的一節(jié)語文課上。陽光從窗外暖暖地照進來，同桌驕傲地站在講臺上，念著他得了滿分的作文，我則咬著筆構思小說接下來的情節(jié)。不經(jīng)意間看到自己考卷上刺眼的分數(shù)——32，還真是鮮明的對比。

短短800字的作文，他念完后興沖沖地跑下來。還沒等他坐穩(wěn)，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你這篇作文又是抄郭敬明的吧？”他的臉漲得通紅，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才，才不是！”我正想再揭發(fā)他，四面八方卻響起了對他作文肯定的掌聲。

見他滿臉洋溢著自豪的微笑，我嘆口氣就沒再說什么。

那年我上初三，正處于一個極端叛逆的年齡。我像許多同齡孩子一樣開始學會頂撞父母，不定期地不完成作業(yè)，常?；锿瑤讉€人把老師氣得發(fā)誓永不再管我們，心里卻在暗暗發(fā)笑。

那會兒我讀韓寒的書讀得很兇，作文也寫得不錯，于是故意不好好學習，想當“韓寒第二”。同桌是個矮個子男生，喜歡郭敬明小說里的文字，平時寫作文也愛用一些華麗的辭藻，最后發(fā)展成一寫文章就抄郭敬明小說里的句子。他說他的破牛仔褲配不上班里最漂亮女生的晚禮服，他說他45°角仰望天空也看到了憂傷。為此，我沒少嘲笑他。

一個安靜的午后，他湊在我耳邊告訴我，他暗戀班上那個既漂亮又會跳舞的女生Q?？烧l都知道，Q和對面班那個籃球打得超好的男生是一對兒。我覺得他既沒人家長得高，又沒人家長得帥，也不會打籃球，這樣算下來，他表白的成功率幾乎為零。

但我沒把真實的想法說出來，我不能這么打擊他的自信。于是我大力贊美了一下他的勇氣，說他學習那么好，所有老師都喜歡他，Q也一定不會例外的。

從我這兒得到了肯定，他很高興。第二天，他把郭敬明所有的書都帶了過來，早自習時將里面所有經(jīng)典的句子一筆一畫地抄在了一張紙上，拼湊成一篇他自己很滿意的情書，并在課間偷偷放到了Q的桌兜里。

接下來的那節(jié)課，他整個人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不停地給我假設Q看到他情書時的場景，講到動情處還手舞足蹈。老師在提醒他三次無果后，直接叫他下課到辦公室談話。后來他告訴我，老師罰他把辦公室里所有老師的垃圾倒了一遍。

他被罰的那節(jié)課，正好是全校大掃除的時間，所以說他也是為大掃除盡了一份力。我清楚地記得，我在掃地時微微抬了一下頭，看到Q把她抽屜里的各種餅干盒、食品包裝袋、沒用的試卷連同我同桌給她的情書一齊扔進了垃圾桶。

當時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沒想到這份情書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下場，更沒想到Q居然是個如此粗心的女孩。她還沒體會到郭敬明文字的“美妙”，就麻利地把桌兜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回過神想了半天，覺得這件事的真相絕不能告訴親愛的同桌。

當大掃除結(jié)束后，同桌滿頭大汗地從外面跑進來時，我叫住他故作悲痛地說：“剛才你不在，Q告訴我了。她說她很喜歡你，也很喜歡你的文筆，說你寫的可以和她最喜歡的作家郭敬明相媲美了。但她同樣喜歡著對面班的那個男生，你們總得有個先來后到，所以，她最后還是拒絕了你?！?/p>

同桌臉上的表情隨著我的講述先興奮后悲傷，我自己都認為我編故事的能力實在差勁，但他卻傻傻地相信了。

整個夏天他都在我的謊言中甜蜜地度過。每當遇到困難時，一想到喜歡的女生也在喜歡著自己，他就渾身充滿了前進的動力。他這樣告訴我。

盛夏

我大概是在那年夏天的第二場雨落下后迷戀上寫作的，整天抱著一個深藍色的本子寫來寫去。同桌說我像著了魔。

我是著魔了，為了寫作我有時甚至連作業(yè)都不寫。

我規(guī)定自己每天必須寫多少字，寫好了就給前后左右的同學傳看?；丶以僖粋€字一個字敲進電腦里，心里總會有一種特別的滿足感。

靠著這股邪勁，我在雜志上發(fā)表了幾篇文章，攢了點兒錢，但我的成績也隨之一落千丈，經(jīng)常因為不完成作業(yè)或考試不及格被叫到教室后面罰站。

自來熟的性格促使我漸漸和后排的同學打成一片，上課經(jīng)常和他們有說有笑。老師見罰站這一招對我起不了多少作用，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直到有一次，我寫得太入迷，連老師走近都沒發(fā)覺。老師在后面重重拍了拍我的肩，我哆嗦了一下，回過頭，看到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下課來找我。”

我當時還以為她會抓起我的本子撕得粉碎，我甚至在腦海中下意識地想好了對策——要是她敢這么做的話，我就和她拼了。我想象我會被學校開除，然后像韓寒一樣“造書”一本，最終少年成名……可是沒有，她笑得像是漫畫里的反派頭目。

我在她的辦公室接受了一個多小時的教育，聽得頭昏沉沉的。出來時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班里的人全走光了，只剩下Q一個人趴在課桌上埋頭做題。

她帶了一把粉色的塑料雨傘，我收拾好書包走到她的座位前，想向她借傘用一用。她揉了揉眼睛，背好書包默默地和我一起走出了教室。

那是我第一次和Q說話，而且是在大雨中。街上的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我們倆擠在一把小傘下，靈巧地躲避著水坑。

Q那天似乎很失落，給我說了很多傷感的話。她告訴我她的壓力特別大，她這次從全班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我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大雨在地上砸出無數(shù)的水花。

我當時一直不明白，從全班第一名落到第二名有什么好傷心的。直到后來，有一次考試我從全班倒數(shù)第一上升到了倒數(shù)第二，這才明白了Q那時的心情。

中間好多細節(jié)早已因為時間而化成了碎片，只記得在過一個水坑時Q忽然牽住我的手，擠著笑容向我表白。我聽完后一下子愣在原地，腦海里想到的人卻是我親愛的同桌。Q見我沒回答，便又說了好多我吸引她的地方。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同桌的表白計劃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Q討厭那些文質(zhì)彬彬的好學生，她喜歡那些飛揚跋扈、不拘一格的不良少年。

我這樣說便是承認自己是一個不良少年，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選了韓寒做偶像，我想我要是選郭敬明做偶像的話，成績一定也會像我的同桌一樣名列前茅。

夏末

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別多，澆得這座城市像要發(fā)霉一樣。

自從那天晚上的表白事件后，Q再也沒找過我，我們之間又拉開了距離。她也沒再問過我的想法，就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根本沒發(fā)生過一樣。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我的同桌，他依然在我編織的謊言中努力地背書。那個夏天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悶熱，我依然在寫著故事，Q則依然和對面班的帥哥熱戀。

教室后面掛起了中考倒計時的牌子后，班里開始呈現(xiàn)一股沉悶的學習氣氛，我的故事便越發(fā)寫不下去了。家人看到我的學習一直不開竅，著急上火，我開始意識到這場考試的重要性，便也加入到了好好學習的隊伍之中。

這期間Q曾給我寫過一張字條，她說很感謝我那天能聽完她訴說，在她失落時像一只垃圾桶一樣在她身旁。這段話她寫在一張飾品店里都能買到的淡藍色紙片上，看完后我因?qū)W習過度而發(fā)酸的眼睛也算得到了些許緩解。我想我根本沒她說的那么偉大，我只是做了個渺小的傾聽者，安靜地站在一旁。而她當時心中的失落想必比我還要渺小，否則也不會襯托出我那么偉大的形象。

初中畢業(yè)，同桌和Q雙雙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則去了一所普通的高中繼續(xù)著我的生活。臨畢業(yè)前，正趕上郭敬明和韓寒同時發(fā)新書。同桌送了我一本《小時代3》，我送給了他一本韓寒的雜文集《青春》。我們在第一頁上寫滿了祝福的話，我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但我還是看到他讀到時眼里充滿了晶瑩的水珠。我把他送我的書放在了書柜的第一層，定期為它擦拭灰塵。

夏天的尾巴

現(xiàn)在，我塞著耳機躺在床上，翻弄著手機里的音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首韓寒幾年前唱的歌《混世》，這是我那年夏天無聊時下載的，這幾年一直靜靜地躺在手機里的某個角落，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

點開音樂，一個略有些跑調(diào)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觯字芍袔еc成熟。我不知道歌詞里寫的是否就是韓寒自己的年少時光，但我覺得像極了那年夏天的我。

猛然坐起身，外面剛落下了夏天的最后一場雨，劃過了我的青春，還帶著一點秋的寒意。我想我又混掉了這個荷爾蒙迸發(fā)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