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下大吉

遠(yuǎn)在

一

柴醉酩來上香的那天正好是四月初一，土地廟前的桃花開得那叫一個熱熱鬧鬧，芳香醉人。前面的姑娘跪在蒲團(tuán)上抱著簽筒搖出一個中上簽，頗為知足的抄完簽文樂呵呵地走了。柴醉酩捧過簽筒心事重重地晃了半天，愣是跌出來一個下下簽。

土地廟的老糟頭接過簽文，掀起半拉眼皮子瞄了他一眼：“小哥跟這張簽倒是有緣，一年內(nèi)來了七八次，次次都抽中這張下下簽?！彼^而捻捻胡子，“求前程求姻緣俱是糟糕，唯有求天下人都不常求之事，許倒是順?biāo)?。?/p>

柴小哥聞言腳步頓了頓，丟下一個悵惘的眼神，提步走了。

說來這事挺邪門的，自從我從現(xiàn)代穿越到這個不知名朝代的不知名土地廟的簽筒里，成為一枚不顯山不露水的下下簽以后，每一回把我搖出來的都是柴小哥。確然柴醉酩是個極俊俏的，穿一身天青色袍子，襯得他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尤其是一雙似笑非笑含情目，不知道勾搭得兩江多少姑娘魂?duì)繅艨M。前程也就罷了，說他姻緣不濟(jì)，丫騙誰呢。

待老糟頭關(guān)閉廟門盤點(diǎn)香火錢，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將簽筒里的簽嘩啦啦都倒出來，挨個扒拉扒拉：“小哥手氣不錯，這一筒一百張簽，下下簽就我那么一張，居然也讓他給抖落了出來。也是他不通透，物以稀為貴，若是擱幾百年后，就算你買了個連號四，只要是頭彩，就是大吉?！?/p>

老糟頭瞥我一眼：“不過就是個小簽妖，人家沾了你，嫌倒霉躲都躲不及，你倒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p>

老糟頭正是這廟里的土地神，早些年間香火不盛，自己便溜達(dá)溜達(dá)不知去哪里抱了一筒靈簽來給人解簽算命，生意這才好起來。說是靈簽，其實(shí)假得很。一筒里頭滿滿的都是上簽、中上簽，哄得人們高興了，香火自然就好。唯有一枚應(yīng)景的下下簽來彰顯科學(xué)公正，好死不死的就成了我的原身。

我本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fēng)里的新世紀(jì)好少女，但行將成婚之際，卻被未來婆婆挑剔長相不吉，說我嘴角的一顆美人痣要惹來宅破家貧，算了算我的生辰八字又說命里帶煞，死活不同意我嫁入家門。偏我那未來夫婿又是個極其迂腐的孝子，一樁婚事就這么給黃了。時過境遷，不想我穿越而來也是枚下下簽，讓我情何以堪。

老糟頭的話實(shí)打?qū)嵉卮林辛宋倚母C最柔軟的地方，剛打算趴回簽筒里哭一會兒，門卻被倏然推開了。柴醉酩正月朗風(fēng)清地站在廟門口，沖老糟頭一點(diǎn)頭，走過去將那簽筒一陣搖。只聽一陣清脆的竹篾相擊聲，一根簽砰地落地。他撿起來一看，還是我的原身——下下簽。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死心眼的老實(shí)孩子，就像在一個蘋果攤買到了一兜壞蘋果，卻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不是傳說中的找虐就是暗戀那水果攤的老板。正當(dāng)我若有所思地打量老糟頭的時候，柴醉酩已經(jīng)將一塊碎銀子放在老糟頭手里：“老仙，這簽我買了?！闭f完拔腿就走。清風(fēng)撩動他的袍袖帶出酒香微微，正是他們柴家聞名兩江的梨花白。

老糟頭撲哧一笑，打斷我的深思：“興許不是柴小哥倒霉，只是跟你有緣呢。”說完又一頓，“他把你的原身拿跑了，你還不快追？”

二

簽在人在，簽亡人亡。我琢磨著柴小哥別是買這下下簽回去燒了，那我可就魂飛魄散了。當(dāng)我在路上攔住柴醉酩的時候，他正捧著個壇子喝得歡暢。我踮起腳拍拍他的肩頭：“公子，我找你討個事物。你懷里揣著的那枚簽讓給我唄?！?/p>

他早醉了七八分，瞇起眼睛打量我：“我看你倒有幾分眼熟?！闭f著咧嘴一笑，伸手就往我嘴角探去，“姑娘你嘴角生著的這顆痣可好生有趣?！?/p>

他這一年多來土地廟來得頗勤，撞見過我出來溜達(dá)倒也不稀奇。我見他醉得糊涂，也懶得跟他廢話，探手去他懷里摸索。卻逢著他含著酒香的呼吸在我脖頸里輕輕一熨，燙得我險些跳起來。他帶著悵惘的表情捂著胸口：“你要這玩意做什么？要倒霉的?！闭f著突地一笑，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旁，“待我回去，燒了它。”

這可不是說著耍的，我方一怔，就看見他抱著壇子軟在了路邊上。他喃喃說道：“若是你這痣再往下長三分就好了?！?/p>

我摸著自個的美人痣嘟囔：“往下長三分又如何，便不是破敗相了?！?/p>

他呵呵笑了：“若是再往下長三分，我就娶你?！?/p>

不知道現(xiàn)在的富家公子是不是說話都這般跳躍，我好心情地抱著膝蓋蹲在他旁邊：“這話怎么說？”

他的眼眶竟然莫名其妙地紅了些，嘴角卻帶著笑：“我命中帶煞，天生的倒霉。這一年多來回回求出的都是下下簽。原先求前程求姻緣也就罷了，這次求的是家宅，委實(shí)要娶個帶福祿相的姑娘壓一壓了?！?/p>

他這話說得真是憂傷，我決定讓他夢想成真。當(dāng)我對著一抹小銅鏡施出微薄法術(shù)讓嘴角的痣硬生生往下移了三分后，老糟頭出現(xiàn)在我身后，面帶憂慮：“拿了原身趕快回來，人家都夠倒霉了，別再沾惹人家了?！?/p>

我暗暗咬緊了銀牙，面帶桃花地敲響了柴府的門。

柴家是做酒水生意的，憑著一品梨花白馳名兩江。只是這兩年生意有些不大順?biāo)?，推出的酒釀圓子、酒糟梨花糕都賣得不大好。照我看來這是因?yàn)椴窦以噲D擴(kuò)寬市場，卻沒有抓準(zhǔn)重點(diǎn)方向的緣故。而柴家卻將這些都?xì)w罪到二公子柴醉酩馳名兩江的倒霉上。

當(dāng)我被帶到柴府大廳的時候，里面正翻騰熱鬧著。柴家大公子柴醉醺雖然是庶出，卻仗著年長底氣足，說話拿腔拿調(diào)的：“二弟，不是我不讓你跑濱江的這趟生意，著實(shí)是咱家再也賠不起。還是那句話，若是你真能找到那福祿相的姑娘娶進(jìn)家門，我再也沒二話說?！?/p>

帶路的小廝卻是適時地開了口：“二公子，這位姑娘找您?！?/p>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柴醉酩抬眼看見我，先是一愣，繼而順風(fēng)順?biāo)刈哌^來牽住我的手，露出一個微笑：“你如何一個人來了？我說過左不過一個月就去下聘，如何這般耐不得？”

屋子里但凡長眼睛的人都應(yīng)該看到了我偽裝出來的福祿相。我剛想開口說話，柴醉酩卻調(diào)笑般地伸手捂住了我的嘴：“路上累壞了吧？可口干了？”說著回過頭對柴醉醺一揚(yáng)眉毛，“大哥，方才正要跟你說呢，這是我未婚妻子。濱江那趟，她可以跟我一遭去?！?/p>

三

都說商人出身最是見機(jī)快的，柴醉酩禮數(shù)周全地把我讓進(jìn)花廳里，突地露出一個笑容：“你是昨天在路上扶我那個姑娘？找我做什么？”

找你來嫁給你這種沒臉沒皮的話我姑且還是說不出口，只得瞎掰：“我聽說你昨天買了土地廟里那根下下簽，想請你讓給我?！?/p>

他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你要那玩意？不吉利的?！?/p>

你丫的才是不吉利的玩意。我硬生生咽下嗓子眼里的這句話，扯扯嘴角：“不瞞你說，我求簽從未求到這枚下下簽，心里好奇得很，總是要看看是什么樣的簽文?！?/p>

他眉宇悵然：“你倒是好命數(shù)，繼續(xù)保持，還是不看的好?！?/p>

他將后路堵得嚴(yán)實(shí)，我正琢磨著該怎么繼續(xù)往下說話，他卻已經(jīng)坐在我身旁，握住我的手：“不妨讓我也沾沾你的好運(yùn)氣?！?/p>

他說話又輕又軟，讓我腦子里攪和成了一鍋粥。我稀里糊涂地問：“怎么沾？”

他一笑：“嫁給我，你就是柴家未來的主母。這兩江酒水生意帶來的富貴榮華，統(tǒng)統(tǒng)都有你的份?！?/p>

半個月后我戴上鳳冠霞帔嫁給了柴醉酩。柴醉醺懷著找碴的心思在鬧洞房的時候挑釁：“都說新娘子命格好，怎的這樣孤煞，成個親連個喝喜酒的親朋都沒有？”

我只能厚著臉皮笑笑：“我的運(yùn)氣太好，他們羨慕嫉妒恨就都不來了。也就我爹，運(yùn)氣跟我一樣好，才賞臉來喝杯酒?！?/p>

背過旁人，扮演我爹的老糟頭臉上表情復(fù)雜：“我就不相信，你這原身這樣難尋，非要嫁給他才成?！?/p>

我笑嘻嘻：“他藏得那樣嚴(yán)實(shí)，我哪里找得到，這是為長久計?！?/p>

我理所當(dāng)然地在騙老糟頭，我只是沒嫁過人，偶爾也想一了遺憾罷了。龍鳳紅燭下，柴醉酩掀開我的蓋頭，看了一陣突地笑了。我嬌羞地扯扯他的衣袍：“你笑什么？”柴醉酩伸手觸上我的嘴角，“總覺得你這顆痣生得逗，好像第一次我見你的時候不長在這個位置?！?/p>

三分之差，就從福祿相變成破敗相了。我心里剛咯噔了一下，就聽見外面下人歇斯底里的哀號聲：“二公子，不好啦！咱們家的酒曲壞了！”

做酒的人家最忌諱這個，每年產(chǎn)出的梨花白不計其數(shù)，歸根到底也都仗著那一池老曲。柴醉酩臉色大變沖出門外，我拍拍自個的天靈蓋，該不是這樣邪性吧，剛?cè)⒘宋胰腴T，就招致這么大的禍患？

我卸了妝換了身衣服，溜達(dá)溜達(dá)也去了酒窖。只見柴醉酩望著一池子酸臭撲鼻的酒曲悵然站立，一副孑然于世的樣子。所有人都站得老遠(yuǎn)，不知道是避那酒曲還是避柴醉酩那霉運(yùn)。我聽見旁人的議論紛紛：“二公子儀表堂堂，卻真是不吉利。克死了爹娘還不算，眼瞅著連家里的祖?zhèn)魃庖惨梁α?。若不是這般，以他嫡子的身份，這家里哪里還有大公子指手畫腳的份呢?！?/p>

原來是這般，不想他也是個可憐人啊。我暗自唏噓，正想過去安慰他。只見柴醉醺已經(jīng)走了上去，虛情假意地拍了拍柴醉酩的肩膀：“二弟不必難過，酒曲壞了就壞了。只是新娘子的好命格想來也難以壓住你，濱江那一趟還是莫要去了。”

四

柴醉酩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灰心的神情，這是他即便在土地廟里面搖出再多的下下簽，也未曾露出的表情。我終究是扛不住心酸，走過去拉住他的手，仰臉給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愁什么呢，我今日才嫁給你，運(yùn)數(shù)命格什么的言之尚早。有什么事明兒再說吧。”

我拉著柴醉酩回了洞房，他卻猶自精神不濟(jì)。我擰了把涼水毛巾遞給他：“還想著酒曲的事呢？”

他卻抬頭盯著我：“也許是我想得太天真。萬一你的好運(yùn)道沒渡給我反而被我妨害了，那你嫁給我不是坑了你嗎？”

我心虛地摸摸自己的美人痣，扯出個笑容：“瞎說什么呢，命數(shù)什么的，虛得很。”

龍鳳花燭明晃晃地亮著，柴醉酩抱著枕頭被子和衣睡了一宿。縱然因著酒曲的這樁事我可以理解，但洞房花燭夜就這般黃了，我的心里還是著實(shí)悵惘。因而天沒亮，我就摸到了土地廟，向老糟頭求教挽回酒曲的法子。

老糟頭喝飽了喜酒，很有些精神頭，笑瞇瞇地看著我：“你這小簽妖，倒還真有些翻騰的精神。別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了，還不拿回自個的原身快回簽筒里去。”

“你才到筒里去?！蔽野欀碱^，“別鬧，我說正經(jīng)的，要不我這良心不安，總跟我嫁給他就坑了他似的?！?/p>

老糟頭臉色變得嚴(yán)肅：“你真想幫他，我可以教你法門。但是你原身不在邊上，損耗修為也無處棲息，出了事可莫要后悔。”

我拍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姑娘我倒霉到極致，興許也就轉(zhuǎn)為福氣啦?！?/p>

去酒窖里折騰完再摸回婚房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擦亮。我強(qiáng)打著精神蹲在柴醉酩身邊，饒有興趣地看他睡覺的樣子。他昨晚喝多了酒，此刻出了一頭的虛汗，翻了個身嘴里還念叨著酒曲。我心里一酸，伸手幫他拭了拭汗，終究是忍不住俯下身子在他嘴邊輕輕一親，悄聲說：“別擔(dān)心，今天就是你見證奇跡的時刻?！?/p>

天光大亮，我起身坐在妝鏡前梳著發(fā)，柴醉酩換了身赭色袍子，瞅了瞅我的神色：“怎么精神頭這樣差，昨天沒睡好？”他想了想，伸手握住我的手，“別尋思那么多。我昨天心里亂，糊里糊涂就睡了，倒不是冷落你。”

我臉一紅，便也誠心誠意地握回去：“你也別尋思那么多，我只是有些擇鋪。但說起來昨天晚上還做了個好夢，夢見酒曲又好了，要不咱們?nèi)タ纯?？?/p>

他的臉色便有些發(fā)白，隨即摸摸我的頭發(fā)，露出一個苦笑：“傻丫頭，酒曲壞了便是壞了，哪里還好得回來?！?/p>

話正說著，他的貼身小廝就一路蹦跶著跑過來，說話聲音都發(fā)著顫：“公子公子，快去看看吧，酒窖那邊香得很呢。”

五

酒曲好了的消息，像春風(fēng)一樣刮遍了柴府。當(dāng)柴醉醺氣急敗壞地趕到酒窖的時候，正逢著柴醉酩欣喜若狂地將我高高抱起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我正頭暈?zāi)垦５叵胫瓉磉@個人高興起來的時候眼睛是這么亮的，他就已經(jīng)將我放下來，在我額頭上香了一口：“好丫頭，你真是我的福星?！?/p>

心化成了一攤蜜糖，我卻怪不好意思的：“別這樣，嚴(yán)肅點(diǎn)?！?/p>

柴醉酩恍若未聞，攬著我的肩膀沖柴醉醺一笑：“大哥，濱江之行，這回你可沒話說了吧？”

柴醉醺干巴巴地撇了撇嘴：“如此，二弟一路小心?！?/p>

濱江之行對柴家來說意義重大。說白了是柴家招商加盟擴(kuò)大市場的進(jìn)軍，做好了柳暗花明，做砸了萬劫不復(fù)。也因著這樁生意的重要性，誰做好了，誰自然就是柴家當(dāng)仁不讓的家主。

是也柴醉酩回去收拾行李的時候很是歡欣鼓舞，回頭看我精神懨懨，便回身握過我的手：“濱江那個地方很美的，你跟我一同去，便也相當(dāng)于咱們的蜜月?！彼每吹难劬锓v著溫暖的情緒，聲音也放得輕軟，“我爹娘死得早，有個哥哥也跟陌路人似的，便不大懂得如何將一個人放在心坎上。但如今咱們成了夫妻，我自當(dāng)要學(xué)著如何照拂你，也自當(dāng)會一輩子對你好。”

這樸實(shí)的情話說得我心里真是舒坦，但現(xiàn)實(shí)的問題我卻不得不考慮。昨天晚上按照老糟頭教我的法門救活了酒曲，卻著實(shí)損耗了我不少修為，急需要回到自個的原身里修養(yǎng)修養(yǎng)。我琢磨了一下修辭，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記得我當(dāng)時來找你做什么嗎？”

他略茫然地?fù)u了搖頭。我橫了下心，只得單刀直入：“你把土地廟的下下簽擱哪兒了？給我瞅瞅?！?/p>

柴醉酩一笑：“你老盯著那下下簽做什么？真仗著自個命格好，這么不怕邪？”

我心頭一緊，忙扯住他的袍袖：“該不會真燒了吧？”

他卻順風(fēng)順?biāo)財堊∥业募珙^：“有高人給我出了主意，讓我把那簽用方上好的古玉鎮(zhèn)起來，輕易不得啟出。好姑娘，我夠倒霉的了，別為難我啊?！?/p>

我在心中誠心誠意地問候了那不知名高人的八輩祖宗，仰臉看向柴醉酩：“我以為，你娶我就夠了?！?/p>

他撲哧一聲笑了：“怎么跟小孩似的。這不為了萬全嘛?！?/p>

他笑成這樣，真是好看得令人發(fā)指。我腦子一暈，便將正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待得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跟柴醉酩坐到了奔馳在官道的馬車上。我想著離原身越來越遠(yuǎn)，自個也不由得心慌氣短起來，只能強(qiáng)壓著不安期盼能夠早點(diǎn)辦完事從濱江回來。

六

濱江那頭的少東家是柴醉酩早些年間在書院的同窗，兩相見面，生意很快談得妥帖。談完生意按道理本該是男人們之間吃吃飯喝喝酒摟摟花娘什么的，但因著柴醉酩帶著我，很多事情辦起來就不那么順?biāo)?。那邊的少東家心態(tài)倒是很好，到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酒樓里訂了一桌酒菜，待得酒過三巡都喝高了，拍拍柴醉酩的肩膀：“你小子總算是轉(zhuǎn)運(yùn)了。說真的，本來我爹不愿意跟你們家做生意，若不是聽說弟妹嫁進(jìn)來，連壞掉的酒曲都好了，咱們倆家的生意鐵定沒戲。來，敬你和弟妹一杯，祝你們百年好合。”

柴醉酩扭頭看我一眼，眼神柔得像是能滴出水來。我強(qiáng)撐著桌子站起身來，受了少東家一杯酒，剛想要落座，卻被柴醉酩挽住了胳膊。

他將一杯酒塞到我手里：“新婚之夜咱倆連交杯酒都沒有喝上，如今有少東家做個見證，喝了這杯酒，你我天長地久，恩愛兩不疑?！?/p>

這話說得我著實(shí)心動。他挽著我的手，額頭相抵，本是火辣辣的酒，咽進(jìn)喉頭都是仙露一樣的甘甜。從酒樓一路回到東廂房，清風(fēng)卷動珠簾，帶動庭院里的幽深竹影。桃香梅香層層疊疊撲面而來，仿佛連床鋪都沾惹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直讓人臉紅心跳。

我酒品不好，被他抱到床上，卻依舊耍賴似的鉤著他的脖子，在他頸窩處一嗅，笑道：“定是你做酒的年頭多了，總覺得你身上帶著梨花白的味道呢?！?/p>

他撫著我的額發(fā)，笑得柔情繾綣：“那是好聞還是不好聞？”

我瞇著眼睛皺皺鼻子：“好聞是好聞，就是單調(diào)了些。若是有些桃花紅啊菊花黃啊換著來，許就……”

話還沒說完，他便俯下身子親過來。喝過酒的唇齒燙得驚人，我反手抱住他的肩膀，渾不知天上人間。

次日本是與少東家簽書立約的日子，柴醉酩去了卻久久不回。我有些擔(dān)心，便強(qiáng)撐著頭昏腦漲攀著墻壁走到大堂。正逢著少東家拿著一紙書信對柴醉酩說道：“柴兄，你莫要怪我，咱們這樁生意終究是不成了。我方才接到來報，你們柴家的酒曲又壞了，如何還能給我們供貨呢？”

我心頭一急，剛想開口說點(diǎn)什么，卻逢著頭暈?zāi)_軟，下一刻就倒在了地上。

醒來的時候卻是在客棧，柴醉酩正坐在床畔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忙努力想要坐起：“還在濱江嗎？怎的不趕快回去？好好的酒曲，怎么又壞了？咱們怎么又住起客棧了？”

他的表情卻看不出悲喜：“我命格不好，不能再留在別人家沾惹別人?！?/p>

我情急捏著他的衣袖：“不是說著酒曲的事嗎，好好的說這些干嗎？”

他似乎想要摸摸我的頭發(fā)，剛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丫頭，你的好運(yùn)道果真壓不住我。酒曲橫豎是要壞了的，不若不要管他。生意不做也就不做了吧，只是你，我可不能再坑了你了。”

這話的意思，竟像是要說分手？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下一刻柴醉酩就一斂眉目：“丫頭，回了濱江，咱們就和離吧?！?/p>

這算什么？吃干抹凈不認(rèn)賬嗎？

七

我從沒聽說過，有因?yàn)樽詡€倒霉到不行要休老婆的。但柴醉酩委實(shí)是個實(shí)心眼的孩子，從濱江回到柴府一路上愣是對我不理不睬，就差拿個蓋碗把自個扣起來了。

我自個卻也真有些糊涂了，自從嫁進(jìn)柴府，酒曲接連壞了兩回。我這下下簽的霉運(yùn)竟然如此神通廣大不可遏制？我偏生是個不怕邪的，仗著回到柴府接近原身，自個精神了些，打算比葫蘆畫瓢再去救活一次酒曲。

那委實(shí)是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我偷偷溜到酒窖卻聽見有人在悄聲說話，忙找了個角落躲起來，卻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正是柴醉醺在囑咐自個的小廝往酒曲池里下藥。

敢情竟然是人禍。誰能想到柴家的大公子會下藥毀了自家的酒曲呢，說出去都沒人相信。我只能忍著怨憤等著他們走了，繞出來站在酸臭撲鼻的酒曲池前發(fā)愁，咬了咬牙還是決定先施法救回來再說，不然這事肯定還是要怪到柴醉酩的身上。

伸手在胸前捏出法印，口里念念有詞。卻不料方念到第二遍，卻已經(jīng)支持不住，正要一頭栽進(jìn)酒曲池里，卻被人抱住腰，牢牢地拽了回來。我回頭一望，登時嚇得一個激靈：“醉酩，你……你怎么來了？”

他卻神情憂傷：“不若你告訴我，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一噎，這情形，該不會誤會往酒曲池里下藥的是我吧？剛想要好好解釋一下，卻聽見柴醉酩說道：“我哪里值得你這樣做。我是天煞的命格，橫豎要倒霉的，搖簽都總是下下簽，哪里值得你豁出全身的修為來照拂我?！?/p>

我發(fā)了個顫：“你竟然全都知道了?！?/p>

老糟頭搖著簽筒出現(xiàn)在柴醉酩身后，表情似笑非笑：“若是我再不告訴他，你這小簽妖搞不好真要完蛋?！闭f著將那支下下簽遠(yuǎn)遠(yuǎn)地遞過來，“還不快些回去?！?/p>

我揉揉自己的眉頭，對柴醉酩一笑：“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回去倒也好。莫要再說自己命格不好，那都是天災(zāi)人禍，跟你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再留下來，也只有我坑你的份沒有你坑我的份了?！?/p>

我接過老糟頭遞過來的下下簽，看了一眼，喃喃道：“漸漸日落西山去，花開結(jié)子一半枯，這簽文寫得真狠。”我笑得越發(fā)燦爛，“我跟你說件事，興許你心里就能寬慰些。并不是你倒霉，而是我瞅上了你。你回回?fù)u簽，我回回都想蹦出來，想著能讓你親手撿起來看一看也是好的?！毙θ轁u漸收了，“你莫怪我?！?/p>

他向我伸出手來，長睫卻在一瞬間斂下萬千的情愫，手也收了回去。

這才是好孩子，我嘆息一聲，倏地鉆回了簽里。

八

聽聞老糟頭還是幫上了大忙，不僅幫助柴醉酩救回了梨花白的酒曲，還在柴大公子想要再次下藥的時候，幫助柴醉酩把他抓了個現(xiàn)行。真相大白于天下，隨著柴家的生意漸漸紅火，關(guān)于柴家二公子命格不好的傳言也漸漸不攻自破。

聽聞這一切的我很滿意，便安心在簽筒里面休養(yǎng)生息。除了偶爾被來求簽的善男信女晃得腦袋疼以外，委實(shí)沒有什么不滿。年紀(jì)大了，加之在外面溜達(dá)了這一圈著實(shí)有些傷筋動骨，我便不再像以往一樣喜歡跳出簽筒溜達(dá)。連老糟頭在我耳邊絮叨，有的時候我也懶得搭理。

一筒簽里面足足有一百張簽，晃到我的概率委實(shí)不多。直到有一天，簽筒被人捧起，隨著劇烈的晃動，啪嗒一聲我就被甩了出去。

我還來不及撐住自己的老腰，就被人撿起遞給了老糟頭。老糟頭的聲音聽起來似笑非笑的：“這是支下下簽，求前程求姻緣俱是不吉。唯有求常人不求之事，許還可行?！?/p>

溫潤的聲音響起：“如此，我求這支下下簽?zāi)茏兂蓚€生龍活虎的姑娘，陪我山河萬里，不棄不離?！?/p>

我睜開眼睛，正看見柴醉酩的臉映入我的眼簾，眼神仍舊柔情：“我猜這事常人都不求?！?/p>

我啞然片刻，終究忍不住開口：“這倒霉吧啦惹晦氣的事，也就你能求得出來?！闭f罷化成人形撲入他懷里，“有用生龍活虎形容一個姑娘的嘛！”

他露出笑容：“看這情形，果真是緩過勁來了。我是想得明白，柴府生意做再大也沒什么意思，徒勞惹得兄弟倪墻。不若帶個妞走一路玩一路，桃花紅菊花黃都可以在路上釀來玩玩，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