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魚

相裕亭

潘駝子，摸魚的。

鹽河碼頭上，整天背個魚簍子，兩眼像魚鷹似的，緊盯著溝灣河汊子里亂摸騰的那個瘦筋筋的小老頭就是他。

潘駝子的背，彎彎的、駝駝的，與俯在水中摸魚的姿勢正相宜。鹽區(qū)人形象地說他站直了身子像個大大的“7”，隨地兒戳著像個“3”，原因就是他的腰肢從來就沒有直豎的時候。

潘駝子不是鹽區(qū)人。他只是鹽區(qū)一個摸魚人。

但，潘駝子攜家?guī)Э?，在鹽河碼頭上支了一頂小草棚，將婆娘、孩子安頓在里面，他一個人整天背個魚簍子到溝灣河畔里摸魚。潘駝子有摸魚的絕技！最叫奇的一招，是水下取“呆子”。

“呆子”魚，又名鯊光魚，屬于淡水與海水混雜的兩棲魚類，也是鹽河口獨特的魚種。如同花草、蘆葦一般，一歲一枯榮，春季涌卵，秋風乍起時最肥美，隨之產(chǎn)卵于石縫沙窩間，待天氣變涼，水溫變低以后，它想找個暖和的藏身之地，便一頭扎進污泥中死掉了！此魚，頭大、尾小、肉細嫩，小火燉湯，味道極鮮！其兩腮之肉，形若凝脂，恰如玉片，放入口中，含而不化，嚼而生香！但，那魚在水下有個致命弱點─—不會保護自己。它吃飽了小魚小蝦之后，找一處草叢或石窩趴下，就懶得再動了。

潘駝子摸清了它的脾性，專門選在水灣中扔幾塊石頭，設下洞穴，讓其呆頭呆腦地鉆進去。過幾天來摸它時，如同在自家魚缸里取魚似的，伸手擒出水面，那“呆子”才曉得大事不好了，“撲棱撲棱”亂擰一陣！想逃，門都沒有。潘駝子緊掐其腮部，瞬間便成了他“簍”中之物。

鹽區(qū)自古就有“十月鯊光（呆子魚）賽羊湯”之說。可此時，寒風蕭瑟，此魚日趨見少！想吃此魚的人怎么辦？去找潘駝子呀！

鹽區(qū)，高門大戶多，有錢人多。相互間玩闊、斗富，善于顯擺的主兒，更是多得沒邊。

每年后秋，“呆子”魚愈來愈少，可上門與潘駝子預訂此魚的闊佬、富太太們卻與日俱增。而此時，也正是潘駝子顯能耐的時機。怎么說，天氣變冷，水溫變涼了，別人下網(wǎng)捉不來、放鉤子釣不到的“呆子”，他潘駝子，拎個魚簍子，如同轉(zhuǎn)著玩似的，溝灣河畔里溜上一圈，就把那“呆子”給你送到府上了。誰能說這事不奇！

再說了，潘駝子送上門的魚兒不談價兒──由你賞。

那樣的時刻，你可要多給他幾個銅板喲。尤其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他潘駝子為摸那幾條“呆子”魚可是凍得不輕。沒準兒，他拎著魚站在你跟前時，嘴唇還是青的，雙腿直打戰(zhàn)兒！

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吃白食。誰？這么不近人情。說出來嚇死你！鹽區(qū)駐軍張大頭，官稱張團長。那家伙土匪出身，他腰間斜挎一把“盒子”，兩手空空地帶著隊伍打進鹽區(qū)后，吃的、住的、用的、玩的，樣樣都是鹽區(qū)那些肥得流油的大鹽商送給他的。所以，此番，他張大頭、準確地說是張大頭身邊那個小鳥依人的小姨太想吃“呆子”，那小女子原本是鹽區(qū)首富吳三才家的使女，被吳老爺當作禮物送給了張大頭。她曉得潘駝子有捉“呆子”的能耐，入冬以后，她便“咬”著張大頭的耳根子，想吃那“一口”。張大頭為討美人歡顏，傳過話去，讓潘駝子送魚來。某種程度上講，張大頭此舉，是給他潘駝子長臉了，看得起你才讓你送魚來呢！

可，潘駝子偏偏不識相！他接到張大頭的指令后，以河中結(jié)冰，難以下水為由，遲遲沒有把魚送去。這讓小姨太很是郁悶！

更為可氣的是，這期間，張大頭領著小姨太在吳家做客時，竟然吃到了潘駝子送去的“呆子”魚。

這下，小姨太在張大頭耳邊，把“火”給燒起來了！

當天午宴后，張大頭借著酒氣，吩咐手下的衛(wèi)兵：“去把那個摸魚的駝子給我找來，奶奶的！”

時候不大，潘駝子被擒來了。

張大頭開口就問：“我要的‘呆子魚呢？”

潘駝子似乎意識到什么了，一時間，啞口無言，額頭上直冒冷汗。

張大頭走到他跟前，不陰不陽地質(zhì)問他：“你不是說冰河凍結(jié)，摸不到‘呆子魚嗎？你看看這是什么？”說話間，張大頭從口中剔出一根魚刺，猛彈到潘駝子的臉上。

潘駝子動都不敢動一下！那一刻，潘駝子如同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靜靜地肅立著，聽候張大頭的訓斥。

張大頭只曉得他要吃“呆子”魚?？伤睦镏蓝纠稃}區(qū)的有錢人都想吃那“一口”。

也就是說，冬季里，潘駝子所摸來的“呆子”魚，是鹽區(qū)有錢人的搶手貨！相互間叫起板來，黃金一樣的價碼?？蓮埓箢^向來吃魚不給錢。潘駝子自然不想把那么貴重的“呆子”魚，白白地送給他。

沒料到，潘駝子所為，激怒了張大頭！他面目猙獰地訓斥潘駝子時，下意識地摸出了腰間的“盒子”，且惡狠狠地點著潘駝子的腦瓜子，說：“你個有眼無珠的老東西，是不是活膩歪了？嗯！”

潘駝子一看張大頭要殺他，兩腿一軟，“撲通”一下，就給張大頭跪下了，苦苦地哀求，道：“張團長饒命！饒命呀，張團長！明天，明天一早，我一定把‘呆子魚給你送來！”

張大頭冷板著面孔，來回走了兩步，背后扔過一句話，說：“好吧，明天我再見不到你的‘呆子魚，小心你腦袋開花！”說完，張大頭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潘駝子理應老老實實地把“呆子”魚給張大頭送來吧？沒有。他回去以后，帶上婆娘，孩子連夜跑了！

潘駝子并非有什么超人的摸魚絕技。他之所以能在寒冷的冬天捉到那種罕見的“呆子”魚，那是他早秋時節(jié)精心放養(yǎng)在水下石洞里的。類似于今天的“網(wǎng)箱養(yǎng)殖”，以便天寒地凍時，他再裝模作樣地摸出來，高價賣給鹽區(qū)的有錢人。其數(shù)量，自然是少得可憐！張大頭領著小姨太在吳家所吃的“呆子”魚，是潘駝子在那個冬季里所放養(yǎng)的最后幾條。

所以，張大頭逼他再去摸“呆子”時，他不得不棄家而逃！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