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

于艷麗

我從樓上下來，到小區(qū)的花園里坐坐。雖然花園里的植被和泥土多了人工雕琢和修飾的痕跡，但這也是我在城市中惟一的和泥土親近的機(jī)會。

花園里剛剛澆過水，坐在長椅上能嗅到濕潤的泥土的氣息，盡管和我老家田野里的氣息大有不同，但是這泥土的氣息還是給了我一份踏實(shí)。

對面過來一個女保潔員，大概四十多歲，如果不是看到她有力的步伐，我會覺得她更老些，我注意到她，是因?yàn)樗熘澞_，鞋子上沾了些泥巴。這樣的形象，特別像我老家田里耕作的鄉(xiāng)親?？吹剿男?，我不禁多留意了幾眼，那是現(xiàn)在很少見的千層底布鞋，手工縫制的，在我小時候.老家的人一年四季就穿這樣的布鞋。

她在我面前停了下來。大姐，她喊我，聲音怯怯的像剛?cè)雽W(xué)的小學(xué)生。我想問一下，去富寧路該怎么走？

我隨即明白了，她是剛來到這里的農(nóng)民工。很多農(nóng)民像她一樣，在熟悉的田壟里摸了半輩子的鋤頭，走進(jìn)城里卻沒了方向感。

出北門，往西一點(diǎn)，有一個車站，坐上22路車，終點(diǎn)就是。

她紅著臉說，謝謝你，大姐！我理解地微微一笑，算是回話。

她并沒有離開的意思，站在原地望著我說，我這是第一次進(jìn)城做工，東南西北都找不到，這幾天凈轉(zhuǎn)向了（方言：迷路的意思）。

你是哪里人？聽到她的話，我又一次把眼睛盯在她的布鞋上問她。

她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在看她的鞋子，有些不自然地把腳上的泥往甬路的花磚上蹭了蹭，說，我老家吉林通榆的！

啊？我有些意外地“啊”了一聲，通榆哪里？

向海！她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說，向海，你聽過吧，那里的仙鶴可出名了。

我強(qiáng)忍住心跳，說，向海哪里的？

她有些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榆樹屯！

我霍地站起來說，榆樹屯？

她對我的反應(yīng)有些吃驚，喃喃地說，是榆樹屯的！

我也是榆樹屯的，我急切地說，像是說晚了她就會走掉。

我們彼此瞪大眼睛看了對方足足有半分鐘，你是……三丫頭？她問。

嗯嗯嗯，我答應(yīng)著，從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我沒有看出她是哪一個。

我是大紅，隔壁趙家的大紅姐！她看出我沒有認(rèn)出她來。

我歡喜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大紅姐，真的是你？我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吧。

嗯，她笑著說，我都老了！

我拉著她坐到花園的長椅上，說，要不是你穿著千層底，我肯定不會多和你說話。

我還以為你笑話我腳上的泥巴呢！她憨憨地笑著。

哪能呢！我現(xiàn)在也想像你一樣穿著千層底，踩著泥巴走路，那得多舒服??！我嘆著氣，把穿著高跟鞋的腳伸出來說，千層底是給自己穿的，高跟鞋是穿給別人看的，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你是享福了！大紅姐嘆著氣說。從她的嘴里得知，她的愛人出車禍去世了，為了供女兒上學(xué)她才跑到城里打工的。

我不好再說什么，邀請她到家坐坐，她不肯，兩個人又聊了些老家的人和事，大紅姐就走了。

遇見大紅姐之后的第二天，我就跟攝制組去了西部城市采訪。忙碌的工作幾乎讓我忽略了大紅姐還在我居住的小區(qū)做保潔。直到有一天，她在我的車庫前找到我，我才有些慚愧地想起這里還有一個我的老鄉(xiāng)。

喏！大紅姐從身后遞給我一個紅色的塑料袋。給你！

什么？我有些納悶。

千層底！我給你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腳。

??！我感動地接過鞋子說，謝謝你大紅姐。

謝啥！你出來這么久了，還能記得老家的千層底，咱榆樹屯的水你沒白喝，這鞋給你，留個念想。

我還想說些什么，手機(jī)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是主任找我有事。我和大紅姐客套了兩句，匆匆忙忙上車走了。在倒車鏡里，我看到大紅姐穿著褪色的紫紅色短袖，挽著褲腿，站在小區(qū)的甬路上向我揮手。不知為什么，我忽地覺得她是那樣地孤單，像我在這個城市的孤單一樣。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和大紅姐偶爾會打個照面，說說話：我告訴她有什么難事，盡管開口，我會盡我所能幫她。她從來沒有開過口，總是說，挺好的，挺好的！

有一天，我站在樓上向下張望，看到樓下的花園里有一個男保潔員在給樹剪枝，我才想起有一個星期沒看到大紅姐了。想到大紅姐，我就想起了她給我做的布鞋。我拿起車鑰匙去車庫，我記得當(dāng)時把鞋放到了后備箱里，因?yàn)槊?，競?cè)煌浟诉€有鞋這碼事。

在后備箱找一雙鞋并不是難事，可我竟然沒有找到。氣餒地回到樓上，老公正在電腦前打游戲，我問，你看到我的鞋了嗎？

鞋不在你腳上嗎！他頭也沒回地調(diào)侃我。

我說的是布鞋，千層底，我放到后備箱里的。

扔了！他繼續(xù)打他的游戲。我看到屏幕上一個對手被他打死了，血噴滿了虛擬的墻壁。

你扔哪了？我吼到。

他奇怪地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說，樓下垃圾桶。你在哪撿來的布鞋？上星期天，我收拾車時給扔了，好像……被一個女保潔員撿走了。

我覺得胸口一陣憋悶，轉(zhuǎn)過身蹬蹬蹬地下樓，直接跑到物業(yè)管理處。物業(yè)管理人員告訴我，那個叫大紅的女人已經(jīng)在一個星期前辭職不干了。

我有些恍惚地從物業(yè)管理處出來，下樓梯的時候，腳一滑，高跟鞋踩空了，人跌倒在臺階上，我抱著腳脖子毫不遮掩地痛哭起來……

選自《天池》